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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团圆(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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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凉的指腹突然触及额前,方南山心脏骤然收紧,呼吸变得局促,大脑轰然空白一片。
他僵在原地,仿若窒息。
所幸那抹微凉很快消失不见,小岛像踩到电门的猫咪,忽地弹跳到一边,“呀,好冷。”
“你不是电饭煲,你是冰箱。”
鉴定完毕。
骤然而至的悸动好似春日山谷朦胧的薄雾,被一只不合时宜的鼓风机,开到最大档,吹得干干净净。
方南山指向狮子脸问道,“你小时候用学步车吗?”
小岛一副可怜模样,“你忘记我出生在哪儿了?这种现代文明怎么可能出现在荒岛上?”
“学步车不属于现代文明,明朝多幅童戏图曾出现过......”方南山科普的声音在小岛一对白眼下逐渐走低。
“童戏图里的狮子也这么傻?”小岛呵呵一声,着实傻。
方南山抿唇不予作答,他看向长街深处,目光渐沉,“我小时候有一辆类似的——猴车。”
“是外婆买给我的,年代久远,我完全不记得,只是长大后常听她提起。她说我很喜欢那辆学步车,吃饭睡觉都不肯下来,恨不得粘在车上。外婆为了哄我吃饭,只好跟在我后面追,我呢,仗着那只傻猴子跑得飞快,满院子打转,就不想被她追到。”
“外婆追着喂了我整整三个月......”
小岛偷偷抬眸看向方南山,他浑身仿若被一种散着金光的温慈包裹,小岛羡慕道,“你外婆对你真好。”
“外婆待人接事一贯严格,唯独对我格外纵容。”方南山淡笑。
“人小时候能得到长辈的宠爱是件幸事,有些人从未得到过。”小岛轻声叹道。
方南山凝视着小岛,她的眼里略过一道惋惜,转瞬即逝。
“后来有一天,我趁外婆烧饭时偷偷爬上楼,不料连人带车从二楼滚下来,把外婆吓坏了。”
“伤到没?”
“摔得鼻青脸肿,你瞧,这里现在还有一道疤!”方南山指向脸。
“哪?”小岛不信,那天早上唤醒他时,她几乎将眼当做显微镜X光机使用,哪来的疤痕?
“这儿!”方南山将下唇瓣轻轻往上翻起,唇角右下侧果然露出一道短而浅的疤痕,“看见吗?很小。”
“你手指挡着了。”小岛踮起脚尖睁大眼睛仔细找。
方南山松开手弯下腰贴近小岛,小岛往上探寻的食指正好触到他下低的唇角,指尖忽地一阵灼热,如星火燎原瞬间将她烧得浑身滚烫。
小岛赶紧收回手,一时间食指竟不知往哪处安放,只得支支吾吾地说话掩饰,“嗯,看见了,小是小了点,不过是个国际名牌。”
“什么国际名牌?”方南山愣道。
小岛刚好挥手一勾,“耐克。”
方南山:......
耐克牌方南山不可思议地抬手摸了一下品牌Logo,“......我以前没注意过。”
“不用留心,”小岛大喇喇地回应,“这么小的疤不影响你的美貌。”
“......什么?”
要命!我是大脑烧坏了才胡言乱语吧,小岛赶紧转移话题,“你常想起小时候的事吗?”
“很少,你呢?”不管是从前还是以后,方南山都很少去想,“来江城后,会想念云州吗?”
“我不喜欢云州。”
“为什么?”
“因为,云州有台风,风很大,能刮走很多你想不到的东西。”
小岛似笑非笑,语气半真半假,方南山忍不住问,“比如说?”
可是他等了很久也没等来回答,小岛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她原以为她真的不介意了。
漫长的死寂中,方南山忽然掉头往回跑,“你在这儿等我。”
小岛茫然望向空旷长街,男生奔跑的身影随着青石板路起起伏伏,风轻轻扬起他的衣角。
片刻后方南山兴冲冲地跑回来,手里多出一包淡黄色麦芽糖,气喘吁吁地问:“你是不是想吃这个?”
小岛黯淡的眼角如擦拭过的银器逐渐焕发出亮丽光彩,她笑了起来,“台风哦,能刮走北海的鲲,南海的鲛人,还有东海的龙珠!你猜它们被刮到哪儿了?”
方南山摇头。
“都被刮上云州人的饭桌啦!”
“北海,南海,东海的宝贝都被刮走了,那西海的呢?”方南山不解。
“你不知道吗?”小岛惊讶地捂嘴,“西海的定海神针早被泼皮孙猴子借走啦!”
如静默的大海骤然掀起台风,长街里响起一阵狂风暴雨般的大笑。
好一阵子,两人才止住笑,小岛望向路边竹编店好奇地问道,“他们在编什么?”
顺着小岛手指方向看去,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篾匠正在用竹条编织一个类似灯笼形状的,却比灯笼要大上几倍的东西,几乎每家竹编店里都有那么一张低头编织的身影。
“我们江城每年元宵夜会舞龙灯,他们正在编龙灯的身体,一节一节凑成一条长长的火龙。”
“可离元宵还有半年呢!”
“这是件大工程。”方南山耐心地解释,“元宵节舞龙灯是江城历来风俗,因为在江城话中,灯和丁同音,所以舞龙灯图个人丁兴旺之意,以前村落里,家家户户都得按男丁出人头。
现在除了村里县里自主闹龙灯之外,每年市里还会在元宵节当晚举办一次大型舞龙灯比赛,江城市下辖十三个县,每个县都得组织一支龙灯队伍参加,为了争头筹,每支队伍都会拼尽全力,不练上个小半年可没脸来。
这种竹节龙身非常容易折损,去年做的今年也许就不能用了,所以每年城里的篾匠都会赶在国庆前做出第一批龙灯。”
说着两人走到了老篾匠面前,方南山笑问,“老师傅,我说得对吗?”
“对,都对。” 老篾匠笑眯眯地抬起头,自豪地说,“别看这龙身简单,编起来可不容易。这是门传家手艺,以前中央电视台还来拍过呢!”
小岛仔细打量这间挂满了各式竹编制品的小小门店,竹篮,竹编,竹筐还有竹叶编织的小蚱蜢小蜻蜓等等数不尽数,不由赞叹,“老爷爷您的手可真巧,天上的织女都比不过您呢!”
老篾匠乐了,夸他的人多,却从未有人将他一个糟老头跟仙女儿相提并论,“你这个小姑娘夸人夸得巧。”
方南山忽地低头凑到小岛耳边轻声笑问,“他的手巧,还是你的手巧?”
小岛顿时脸胀得通红,什么宝贝玉麒麟,简直就是睚眦,她抡起拳头朝方南山砸去,“没听见吗?我嘴巧!”
方南山止住笑抱手问道,“云州也有舞狮舞龙吧?”
“当然,云州的狮和龙可是人扮的,不是竹篓子。”小岛气鼓鼓道。
“人扮的又怎地?能和我们比吗?小姑娘,我们江城的舞龙灯你在其他地方可看不到,”老篾匠的胜负欲油然而生。
“我告诉你,元宵夜里我们江城街道连路灯都不用开,几百米的长龙刷刷点亮,像一道火龙把天照得亮堂堂的,然后这条火龙,从城东灵谷峰下安定门开始横穿永定门,武定门,跨过楠溪江再沿云山湖北岸一直舞到城西清凉山下永乐门,那观灯的人潮就跟着龙灯一路追,龙灯到哪,哪就给围的人山人海,不要说街道了,街道两旁只要能观灯的地方都给挤得满满当当,那叫一个场面哪!”
老爷爷说得眉飞色舞,意犹未尽,小岛听得如痴如醉,心潮澎湃。
“你带我去看吧?”小岛扯了扯方南山衣角。
方南山心思好像不在此处,他愣愣地问,“看什么?”
“元宵节舞龙灯啊,我想看。”小岛扑闪着一汪清泉似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向方南山,“好不好?”
方南山还未回答,老篾匠倒是应承道,“小伙子,带她去看嘛,一看她就没见过大场面。”
小岛不服气地瞪向老篾匠,什么话,什么排场我没见过,祭猪头你见过没,刚新鲜宰杀放过血还热乎着的猪头,哼,差一点就给我捧上了,要不是......
“好。”声音笃定。
小岛一愣,我......随口说说的,你不会随口应承吧?
“明年元宵,我带你去看。”
是承诺,掷地有声。
小岛被感动得一塌糊涂,热意盈眶地看向方南山,哪知人家一腔热情全扑在月饼上,“爷爷,请问美心斋在这条街上吗?”
“美心斋?”老篾匠停下手中活计,奇道,“都搬走好多年啦,你不知道?”
方南山摇头,小岛抢着问,“搬到哪儿了?”
“市中心广场,这都多少年啦!”老篾匠忆起往事不由叹口气,“当初以为这条街要拆迁时,他们家头一个搬走,中心广场门面租金多贵啊,说搬就搬......不过他们家做糕点生意好,不愁房租,几个儿子也争气,接了班还能撑起整个家,不像我们家,嫌这竹条难编,宁愿出去打工也不肯回来跟我学手艺......”说着说着,老人竟有些哽咽。
小岛宽慰道,“爷爷,您别伤心,现在的年轻人都浮躁,等过个几年,他会发现您手上的才是真本事。再说了,以后您这本事没准儿还能申请非遗呢,靠这真本事,一辈子吃穿不用愁!”
“这个非遗是什么?”老篾匠着急地问。
“呃,非遗,呃,解释起来比较麻烦,反正您记住,要是您的手艺能被列入非遗,您下半辈子就不愁啦!”
“那我怎么进非遗?你跟我好好说说!”老篾匠激动地一把丢下竹条站了起来。
“得......申请吧?”小岛猜测。
“怎么申请?”老篾匠紧追不舍。
小岛杵在原地,傻了,方南山忍住笑斜睨她:吹牛吹爆了吧?
“爷爷,这得向咱们当地的文化行政部门提供申请报告和申请书,然后经过专家评审,政府审批,再逐级上报至国家相关部门,是一项手续复杂,费时费力的大工程。”方南山不紧不慢地为老篾匠解释。
“这么复杂啊......”老篾匠沮丧地坐了回去。
“您别灰心,听说现在一些相关人士已经注意到咱们江城的龙灯,没准过不了多久,政府就会主动为您这项手艺申遗啦!”方南山宽慰道。
“要真有那一天,就好咯。”老篾匠黯沉的眼里闪出一点微弱的星光,他沉默地低下头,重新恢复编织姿势,一如从前。
方南山拽了下小岛,“我们走吧?”
“等等。”小岛挣开方南山的手,忽地蹲下,从老篾匠脚边捡起一个苹果大小用五角星围成的竹编小圆球,球上束鹦鹉绿配珠,球下系翡翠色罗缨,球内还置一只会发光的闪灯,“爷爷,这是什么?”
“这是我给孙子编的小竹球,”爷爷看了一眼,淡淡道,“现在孩子有电动玩具,哪还稀罕我这只球,你要是喜欢,就拿走吧!”
“真的吗?”小岛两眼放光,抱起球就走,“谢谢爷爷!”
一路走去,方南山时不时看向竹球,面色不安,“咱们真就这样拿走了?”
小岛撅起小嘴不满道,“当然啦,你是不是嫌我脸皮厚?”
方南山差点呛出声,脸皮厚是真的,但他从没嫌过,他顿了顿,说,“无功不受禄。”
“谁说我没功?”小岛仰起脸争辩,“这只小竹球留在爷爷身边,只会让他徒增伤心,但放在我这儿呢,便是我的心爱之物,物尽所用,不好吗?再说,你没看见我把老爷爷夸得多开心吗?”
“明明是把人骗得团团转。”方南山轻笑。
“他被骗也开心!”小岛继续狡辩,“况且这种开心一无钱财损失,二无心灵创伤,多听几句还能延年益寿!”
方南山不得不甘拜下风,“放在两千年前,你一定是个诡辩家。”
小岛一手拢着竹编小球,一手把弄着翡翠色流苏,漫不经心地说,“千百年来,道家说得道能成仙,于是凡人炼丹药寻仙山;佛说今生修行来世可达净土,于是凡人烧香诵经还磕长头,你说,真有人成仙了吗?真有什么无五浊之垢染的净土吗?”
小岛淡淡一笑,“不管是道教还是佛教,能长存于世只是因为它们给人们以希望,信仰。人可以不吃不喝,但如果没有希望,在这个世上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
希望,方南山心底咬住这两个字,盯住小岛久久不动。
外婆胃中那棵毒瘤明明在她体内安全地度过了十几年,为什么却在最后短短几个月内猖狂发作?速度之快犹如成千上万只蝗虫过境,须臾之间便将外婆的身体分崩离析。
直到外婆走的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她没有希望了。
小岛被方南山看久了,不自然地侧过脸说笑道,“你看,以后我要是没考上大学,进个传销组织没多大问题吧?”
“大材小用了。”
这时,马路对面一辆公交车缓缓驶入公交站台,方南山看看红绿灯,忽地抓住小岛的手,向斑马线跑去。
“为什么跑?”
“赶公交。”
“去哪儿?”
“中心广场,买月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