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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团圆(八) ...

  •   万眷一路追到巷子外米粉店门口,那儿有个十字路口,拐过去,是一条大路。
      崔志平站在米粉店门口探头朝路口望,似在等人。

      手机又响了起来,喋喋不休。
      万眷并不想追上去,她按下消音键,偷偷望向他。

      崔志平双手插在裤兜里,右脚正来回拨弄一个小石子。他穿的球鞋是去年考上江中时初中班主任所送,万眷记得。当时班主任问她,买什么送给崔志平,她毫不犹豫地回答,鞋。在其他男生攀比新买篮球鞋时,他脚上的那双藏青色运动鞋已经洗得发白。

      要再这么来回搓磨,鞋底......
      崔志平时不时期盼地抬头,又失落地低下,左手臂黑色挽纱在初秋凉风里阵阵颤动。

      手机“嗡嗡”震动,如万眷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她仿佛能听见他的心以相同速率怦怦直跳。

      那一刻,万眷有一种自私的满足感。
      那是谁也没见过的崔志平,除了她。

      不久,一辆白色奥迪打着双跳从慢车道缓缓驶来,后座车窗冒出个红头绳扎羊角辫儿的小姑娘,远远地呼喊“哥哥!哥哥!”
      崔志平笑了,笑得十分克制。

      驾驶位的短发女人戴着宽大的墨镜,但万眷一眼认出那是崔志平妈妈。
      小学一年级家长会万眷见过,那时候,她不戴眼镜,长发乌黑浓密。

      万眷不自觉地朝他们靠近,尽量使自己看上去像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白色奥迪靠边停住,副驾驶车窗摇下,崔妈妈探身往副驾驶窗外递出一只黑色塑料袋,“本想提醒你出来时带个结实的塑料袋,这袋子质量不好,用手托着!”
      崔志平摸摸后脑勺,憨憨讪笑,“我跑出来的,忘了手机。”

      “家里这几天事多,你要注意休息。”
      “没关系,我吃得消。”

      崔妈妈还想说什么,却被后座小姑娘抢白,“哥哥,你手里的美好时光是给茉莉的吗?”
      “是啊!”崔志平移步到车后座窗前把海苔递给小姑娘,“茉莉喜欢吗?”
      “喜欢!”小茉莉接过海苔,笑眯眯地撕开包装。

      “别说是我做的。”崔妈妈低声道。
      “知道。”志平又朝后座问道,“小茉莉,你和妈妈最近好吗?”

      茉莉嚼着海苔嘟囔,“嗯,昨天......”
      “茉莉,给哥哥吃一片。”
      “哥哥!吃!”小姑娘笑眯眯地抽出一片海苔往崔志平嘴里塞。

      海苔的味道咸涩,像极了眼泪,万眷一直不喜欢。

      “志平,如果她回来,不用来看我。”崔妈妈冷声道。
      崔志平的笑僵在半空中。

      “茉莉要上钢琴课,我们得走了,自己注意身体。”
      车窗飞速摇上,白色奥迪像赶场似的匆匆离去。

      崔志平身体微微发颤,如今每次见到妈妈,妈妈都面带微笑。
      明明妈妈过得很好,为什么总觉得她很委屈?

      以前,妈妈推着小车卖酒酿饼,如果生意好早收摊,妈妈就给他买一个油端子,炸得热乎乎脆生生的,一口咬下去咔啦脆响。
      那时候和现在,哪里不一样?

      崔志平怔怔地盯着车尾灯,万眷走到他身边,他都没发现。
      “你的手机响了。”

      崔志平接过手机,目光与万眷相接那刻,眼皮倏然垂落,默了一瞬,他提起嘴角,笑道:“一年级开家长会,我妈回来时说我的同桌给了她一个棒棒糖,好甜。”
      万眷尴尬地笑了。

      那时候全班的小女生都对崔志平好,什么好看的铅笔橡皮都愿意送给他,万眷就琢磨着,自己跟其他小女生比并没有什么优势,不如直接找他妈下手。
      事实证明,万眷很小就懂得下注。

      万眷摸摸口袋,默默掏出一颗阿尔卑斯焦糖味奶糖,递给崔志平。
      其实她记得,那一天,崔妈妈的眼睛红得像只兔子。

      崔志平笑了,从黑色塑料袋里拿出一小块酒酿饼递给万眷。
      那是江城有名的甜品小吃,以酒酿加入面中烤制而成。崔妈妈习惯把饼做小一点,圆圆的小小的,适合小朋友吃。

      酒酿饼还温热,万眷咬了一口,好甜。
      回去的路,崔志平走得很慢,偶尔停下踢两脚石子。

      万眷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只手的距离,刚好可以独享他的背影。

      很多次课间操或体育课结束后,大家一起拥回教室,万眷就这样光明正大地跟在他身后默默看着,看他的后脑勺,看他头顶几根不太听话上翘的头发,看他故作笔挺的身板。

      她忘记了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看他的背影,好像多年来,已经成为了习惯,烂熟于心。
      她喜欢拼命,喜欢追逐,以为棋逢对手的人生才算是精彩,只是她不懂为什么在妈妈眼里,有些人在命运之初就已丧失了成为对手的机会。

      两人走到门口时,迎面碰见许清晨前来告辞,“我家有事,先走了!”
      “去吧。”崔志平摇手告别。

      “有事说话。”许清晨扬起头,仗义地捶向志平胸口。
      方南山从里屋走出,他问崔志平,“那边几桌人走了,桌上剩菜我帮你打包放冰箱?”
      “好。”崔志平边点头边四处寻找着什么。

      “朱师傅已经走了。”方南山显然知晓崔志平在寻谁。
      崔志平愣住,“我,我还没......”

      他询问似的目光望向方南山,方南山肯定地点头回报,崔志平肩膀微颤,一时语塞。
      他们俩默契有如兄弟,而万眷杵在一旁,半句话都插不上。

      崔志平对万眷说,“你和余小岛先回去吧,今天谢谢你们。”
      “好。”万眷嘴角微微抽动,说完就要走。
      “等一下,”崔志平又突然喊住她,“我给你拿回礼。”

      按照江城的风俗,家中有客拜祭逝者,必还礼以表感谢。
      “不用,”万眷止住他,面如霜降,“不是客。”

      崔志平顿住脚步,表情好似万眷是路边拾遗不昧上门归还的陌生人,需要连用三声谢谢来表达词不达意的无尽感谢,他顿顿地说,“好。”
      万眷掉头就走,她恨他的谢意,恨他的生分,更恨她自以为是的熟悉。

      她想不出更恰当的词语回敬他的感谢,索性学舌道,“节哀。”
      小岛搂过万眷的肩,柔声道,“我们走吧。”

      崔志平又一声谢谢。

      两行清泪在离开那一刻无声地决堤而出,万眷再也崩不住。
      小岛用力搂紧了她,怀里的身体在轻微颤动,可从后面看去,了无痕迹。

      走到巷子口时,万眷的哭泣声渐止,她小声地问小岛,“我刚才是不是有点矫情?”
      搭在她肩膀的那只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卷毛脑袋,“你说憋眼泪啊,我也会。”

      “那我刚才是不是很难看?”万眷撇嘴。
      小岛耸耸肩,“反正他没看见。”

      万眷哭笑不得。
      小岛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3路是环形线,对吗?”

      万眷嘴唇微张,“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如果在学校门口乘3路西向走,过月安街,燕山路,第三站便能到我家,快的话只要六七分钟;”小岛解开锁跨上车继续说,“但如果反方向坐,我得坐11站,至少要半个小时,对吗?”

      万眷低沉地嗯一声。
      “反向第5站,芳榆路,是崔志平家,”小岛突然掉头看向万眷,“那天我们坐的是往反向开的3路,对吧?”

      万眷垂下眼眸,支支吾吾地点头,“你,你发现啦?”
      “哈哈,”小岛大笑,“我这个大聪明发现了呢!”

      “你不就坐了一次公交车嘛?”被看穿伎俩,万眷特别不服气。
      小岛不回答,若无其事地问道,“你喜欢他哦?”

      万眷被狠狠吓了一跳,差点掉下车。
      前面的姑娘大声喊,“你抱紧点,别乱晃。”

      万眷用力箍住了前面那只小蛮腰。
      “别不好意思啊,人潮人海中有一个人,他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能牵动你的喜怒哀乐,不是一件令人心动的事吗?”

      万眷怔怔听着,原本犹犹豫豫飘忽不定的一颗心好像得到了某种认可,是啊,我为什么要遮掩呢?
      本来也不复杂,无非是我喜欢你,而你,并不中意于我。

      想到这里,万眷展颜一笑,她大方承认,“是啊,被你瞧出来啦。”
      可惜人家不喜欢我,万眷没说出口。

      “那天,其实他也坐过站了,对吧?”小岛又问。
      万眷望向马路对面疾驰而往的公交车,刚才还患得患失的心忽然被小岛点透,亮堂堂一片,她歪过头想,是啊,他为什么要坐过站?

      不知不觉,两行泪痕被清风吻干,万眷唇角微微弯起。
      “小岛,我饿了!”万眷戳戳小岛后背。

      “说,想吃什么?姐带你吃香喝辣去。”
      “前面那个路口,你往左拐。”万眷指挥道。

      小岛顺着万眷所指方向看去,比起周围清冷的街道,那条街人头蹿动,花花绿绿,热闹非凡。
      “那是什么地方?”

      “批发街。”万眷说,“小时候每逢过年,我妈就会带我到这儿来买好吃的,什么旺旺雪饼,浪味仙,上好佳,麦丽素,娃哈哈,每次来这里我都好羡慕蜘蛛精。”

      小岛:“为什么?”
      “她们有八只手!”万眷惊呼,“我就两只,哪够拎?”

      小岛会心一笑,还真是物以类聚,小时候余舟带他买年货,她会翻出家中所有背包挎包手拎包,一股脑儿背在身上。云姨就笑话他们,不是买年货,是逃荒。

      云姨,我怎么会想起云姨?

      这里是江城,是妈妈的地盘是!
      小岛使劲地甩甩脑袋,可脑袋就像水管炸裂一般,有关云姨的回忆止不住地往外涌,小岛根本无法控制。

      小岛四处张望,试图用眼前所见去掩埋记忆中场景,可是江城色彩灰白,单薄如一张惨淡的纱,而云州的城池堡垒,声色并茂,云姨只要轻轻呼出一口气,就能将这层纱吹得远远的。

      印象中,云姨似乎从未想要去摧毁。

      她带小岛去云州最豪华的商场,买样式简单面料讲究价格昂贵的少女式内衣,欣喜而真切地叹道,“我们小岛长成姑娘了。”
      刚步入少女时代的小岛害羞地睁开眼,镜子里云姨也正看向她,目光满是慈爱。

      “服务员,麻烦帮我都包起来。”云姨十分满意。
      “你妈妈真大方,对你是真好。”商场服务员捡了单大生意,忙不迭喜滋滋地吹捧。
      小岛顿时脸一沉:“她不是我妈。”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说那句话时,就像是冰雪女王附体,声音比冰锥子更尖冷,云姨一定很受伤吧?
      当时为什么意识不到呢?
      ......
      “小岛?小岛?”万眷捅醒她,“车锁好了没?”
      小岛回过神跟随万眷来到一个冒着热气的小推车前。

      “爷爷,我要两个,分开装。”万眷拽住小岛的手,指向车上一层层热呼呼地冒着白气的糯米糕说,“这种糕很好吃,又软又糯,你尝尝。”
      “钵钵糕!云州也有。”

      “你从云州来?怎么半点口音没有?”万眷惊道。
      “我家人说普通话。”小岛随口解释。

      “怪不得,”万眷没多想,边说边递给小岛一只糯米糕,“小心烫!我们江城喊它孩儿糕,我从小就爱吃!”
      小岛接过咬了一小口,“从小?”

      “对啊,从小。”
      “我卖孩儿糕二十几年啦!”小推车后的老爷爷眯起眼笑。

      小岛微微怔住,二十几年,说不定妈妈也尝过。

      “我们找个地方坐会吧!”万眷提议。
      两人手捧着热乎乎的孩儿糕,坐在马路牙子上。

      新建的高楼如浶屏障突兀地挡住远望的视线,玻璃幕墙反射出霓虹灯亮丽色彩眩目耀眼,与眼前拥挤肮脏的街道,破旧衰败的楼房大相径庭。

      “卷儿,这里以前就是这样?”小岛四下观望道。
      “对,”万眷点头,“你看周围,又拆迁又翻新,唯独这一片,万里长城永不倒。”

      “为什么?”
      “听说是拆迁谈不拢。”

      “卷儿,江城以前什么样?”小岛突然问道。
      “江城啊,”万眷皱起眉,江城什么样,她从未想过,她理所当然地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理所当然地认为江城就是江城的样子。

      此时此刻,当被一个外乡人提问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对故乡,一无所知。
      万眷想了好一会,才说,“崔志平他家那样吧......”

      小岛沉默了,这就是江城,是妈妈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

      她穿街过巷,寻丝觅迹,使劲儿往时间深处望,然而双眼却逐渐模糊不清。
      房屋被推翻,街道被扩建,人离别或死亡,记忆消逝,她努力睁开眼睛,眼前浮起的竟然都是云州。

      “小岛,你以后想考哪所大学?”万眷突然问道。
      “北大。”回答干脆,没有丝毫犹豫。

      “为什么?”
      “因为这个回答显得我比较有志气,不出错。”小岛又开始胡扯,“你呢?清华还是北大?”

      万眷低下头,“说实话,我没有想过。”
      “没想过?”

      “我只知道要考第一。反正不管是清华还是北大,我总会离开这里去一个谁都不认识的新地方。”
      小岛很难接话。

      “我,不想去新地方。”万眷。
      “其实新地方,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好。”小岛认为这么说不算违心。

      西天边一角,天被划了个口子,一道光穿过灰蒙蒙的天空,如同回光返照,阴沉沉的天忽而大亮。
      耳边传来一个孩子的欢呼声,“妈妈!天亮了!”

      那孩子手握线轴正在广场上奔跑,小岛顺着孩子手中白线方向朝天空望去,日光穿破云层,一只红色小金鱼风筝高高飘荡在空中。

      “哎呦!”孩子不小心摔趴在地上,手中线轴“骨碌碌”滚落而出,年轻妈妈赶紧跟去查看孩子有没有摔伤。

      万眷突然站起去追滚落的线轴,不过几秒而已,线轴绕线已完全跑完,万眷颓然抓住线轴,可是风筝却在视线里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哇,哇,我的小金鱼,哇——”
      妈妈紧紧抱住大哭的孩子温柔地哄道,“不哭不哭,妈妈再给你买一个!”
      孩子破涕为笑。

      万眷回到小岛身边,惆怅地抱着双膝坐下。
      几道暮光穿破云层刚好射到她们脚边,万眷欣喜地喊道,“看,雅各布天梯。”

      小岛也惊喜道,“哇哦,薯条光。”
      “薯条?”

      “不像吗?你看,”小岛指向天空,“那些云层后面躲着一个炸阳光工厂,有些阳光很调皮,挤破了头皮也要跑出来看看,可是云层太厚,挤破了头也只能撕开一个小口,他们从那道缝里溜出来,结果被挤成了条状。”

      万眷扯扯嘴角,“小姐姐,你几岁了?”
      小岛憨笑,“小时候,我爸爸告诉我的。”

      在云澳湾时,她曾收集过无数种云朵,余舟小心翼翼地为每一种云朵都编织了一个美丽的童话。有些云朵是美人鱼的鳞片,有些云朵是奶油冰激凌的尖尖,有些云朵是一座巨大的古堡,有些云朵也许是妈妈离开时乘坐的船。

      “其实是因为微小的大气颗粒太少,他们不足以呈现为云,却足以散射太阳光,所以把光的路径显现出来,是透视效应造成的。就像用手指挡住手电筒光一样,云彩的影子会映衬出光线的边缘。”

      小岛默默地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纸巾堵住她的嘴,“别说了,闭嘴。”
      万眷扯下纸巾,争辩道,“我在跟你解释科学原理。”

      小岛不慌不忙又揉了一个纸球继续往她嘴里塞,“你嘴脏了,擦嘴!”
      “余小岛,你!”万眷忿忿地揉揉嘴巴,“给我湿巾,黏!”

      “我没湿巾。”小岛两手一摊。
      “我包里有。”万眷说着将她的乌龟背包转向小岛,“最外面口袋。”

      小岛拉开口袋一瞧,好家伙,湿巾底下一只红色手机正催命般地闪光,不过因为是静音,万眷毫无感觉。
      小岛用两只干净的手指钳起手机,“卷儿,37通未接来电......”

      “糟糕!”万眷一屁股跳起,偌大的广场只听一声惨叫——“吾命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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