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朝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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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岳说得不错，谢陵不是非来京城不可。
这里一切都按计划布置好了，谢陵白日里坐在自家酒楼里看对面粮铺重新开业，最初百姓拥挤险些出事，好在伙计够多，能稳住局面。
期间有过来打探的京官仆从，但“意外”得知这铺子是千陵侯产业后纷纷选择闭口不言，约莫是因为前两日京城府尹的府邸被难民围了一次，人人自危罢了，哪里还顾得上千陵侯是不是已经投靠了祁王。
誉城、金陵和南江的书信都借赵素之手，几经辗转送来了京城。
夜九、岑照和徐凛一个比一个多疑，只得麻烦些，由谢陵亲笔回信。
这日深夜，躲在屋顶透气的谢陵拎着酒壶赏月。
“你说，一个人有没有可能同时以多个人的身份出现？”
脚下刚踩实的乔晔摸了摸鼻子，踩着砖瓦靠近过去：“谢公子在跟我说话？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谢陵仰起头看了他一眼：“难不成月亮还能回答我的问题？”
乔晔失笑，就地坐下回答起他那个问题：“嚯，你们这里竟有如此精彩的话本？”
“乔晔，”他语气轻松，却不知谢陵并没有玩笑的意思，“你到底是谁呢？”
乔晔脸色顿时一变：“你…怎么猜到的？”
谢陵仰头灌了口酒，语气有些轻，却很郑重：“乔老板，乔晔，我是认真的。”
此话一出，乔晔就装不下去了，他抽了口凉气：“嘶，得，不开玩笑了。侯爷，你这是做的梦太多，把自己绕迷糊了？怎么听着在你的剧本里还有我的戏份呢？”
“所以你只是乔晔吗？”谢陵不接他的话。
乔晔惊诧地低头看着他：“不然呢？”
谢陵突然笑了起来，像是听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
他上来前喝了不少酒，站起身时摇摇晃晃，不禁让人担心他会失足坠落。
乔晔伸手想扶他一把却被避开，无奈收手。
“喝醉了就不要站这么高。”
谢陵摸了下手腕，把酒壶给他：“你的茶太苦了，不如我的酒。”
乔晔可没功夫跟醉鬼争高下，随口附和了几句。
谢陵听了嗤笑，说：“你比郁怀还能装。”
“……”乔晔觉得自己挺冤。
不等他反驳几句，谢陵就又开了口：“我要从这儿掉下去，乔晔，你会救我吗？”
乔晔提着酒壶闻了闻味道，顺口回道：“看心情。”
“哦。”谢陵晃了晃头，他捏了捏手腕，眼前有些花，人都重影了，“小心！”
一支利箭忽然从暗夜的角落射出，谢陵侧身挡了下，箭尖自他后心处没入，余力将脚下不稳的青年直接带落了高楼。
谢陵仰面坠下，背上痛得说不出话，一双眼却格外平静地望着上面乔晔的眼睛。
耳边风声呼啸，他看到乔晔转头看了眼利箭射出的方向，然后又转回来看向自己，眸中仿佛喊着嘲弄，谢陵忽地阖上眼。
跌落只是几息间的事，眼见接近地面，暗藏着的一道身影忍不住飞身上前将受伤的谢陵接住，是急性子的秋潮。
带着人落到地上，秋潮拧眉抬头看了一眼纹丝不动的乔晔，然后转身离开。
主子这次太冲动了，不知摇光为何也纵着……伤口得早些处理。
屋子里，提早准备好的春溪正要割开谢陵的衣裳，谢陵却是忽然睁开了眼。
“让摇光来，你们出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春溪看到主子眼里满是红血丝。
少顷，摇光进来为他处理好伤口。
“太冒险，太任性，太冲动。”摇光冷声说道。
趴在床上的谢陵吸了吸鼻子：“我猜错了，我输了。”
摇光对他的情情爱爱不感兴趣，只要确保夜九三人不会对谢陵有所威胁。
但眼下忽然又冒出一个神秘的乔晔来，方才乔晔看过来的那一眼，令摇光生出了极强的危机感。
虽说救治及时，摇光也刻意收了力道，但夜里谢陵还是发了高热，整个人都烫蒙了。
再加上这些时日冰都消耗得差不多了，药也不好喂，连一贯镇定的摇光都难以避免地有些心急了。
“这么惊险的事你们都由着他，如今总算知道着急了。”
乔晔忽然踏进院子，悄无声息的，竟无一人发现。
摇光冷脸看着他：“阁下登门，有何要事？”
乔晔现身，自然是因为知道他们几人对谢陵的病症束手无策。
来到谢陵床前，乔晔伸手点在他眉心，闭上眼前忽地瞥到对方右手腕上的红痕。
“入梦”。
世间有一些人，可以以特殊方法进入他人的梦境。
乔家便有这样的一门祖传技艺，无需借助话本里说的什么仙术妖法……
再次回到最初引起所有变化的梦境中，万事万物都归于静止。
谢陵看着面前的场景，这似乎是在梦里初次遇到乔晔的时候。
“这个世界有个特别的名字，人间炼狱。”
“乔晔？”
听到熟悉的声音，谢陵有几分不确定地唤了一声，然后回头看过去。
一袭青衫的乔晔微微笑了下：“这里是你的梦，又不完全是。”
谢陵摸了摸完好无损的心口，没好气道：“说人话。”
乔晔连声应好：“你梦中所经之事是你们的前世，那也是一个独立的空间。之所以称为人间炼狱，是因为那里的人死后有机会化为厉鬼，而某些厉鬼能沟通异界。”
“你是说我的前世……”乔晔说的话太过匪夷所思，谢陵对这些神鬼之事有所预料，却还是心绪起伏难以平定。
“是，残留的执念不想重蹈覆辙，所以你才会做这种梦。”
“呵，”谢陵看着他笑了一声，“你上次还跟我说，是天命要让我看到的。”
“……差不多。”乔晔不自觉挑了下眉，垂落的手在衣服上摩挲几下。
谎话真是信手拈来。
谢陵暗暗腹诽道。
乔晔继续解释：“其实岑照三人和你一起梦到了，只是被模糊了记忆。至于李岳，他前世修佛，如今是他自己的造化。”
“那你是谁？”
“我是乔晔，还能是谁？”
谢陵似笑非笑地抬起右手，腕上的红印格外扎眼：“那天在岳山下的寺庙里你我见过面之后，这儿就一直红着。”
夜九，岑照，徐凛，三人有一个共同点，所以谢陵腕上这处总是通红。
乔晔盯着那印子看了会儿，神情略显无奈：“好吧，我坦白。我的家族中有一种诅咒，每一代都会有一个身负双魂之人，两个魂灵共用一具身体，从出生直至死亡。”
“所以你想说我要找的是另一个？”
乔晔一脸正经地说：“我这位好弟弟太叛逆，总想与我切断关联，于是偷偷用秘法将自己的魂魄切成了许多碎片，方才如愿与我分开。”
谢陵淡淡道：“……哦，真是稀奇。”
“咳，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嗯，你说的这些……”谢陵有意无意地停顿了一下，“我一个字都不信。”
乔晔看着谢陵叹了口气，眼神好像在说“我没必要骗你”。
谢陵唇角绷直，沉默着没有吭声。
乔晔眉梢微挑，拿他有些没办法：“只是你要试探我，也没必要拿性命来冒险。”
“好。”谢陵忽然道。
乔晔一顿：“什么？”
谢陵唇角勾起，一双眼含着浓情。
“我记住了，你只是乔晔。”
乔晔看着他，而后点了点头。
谢陵有些头疼，他分不清梦与现实，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他看着乔晔，只记得昨日李岳让人送来一封加急信……
他背过身去，轻轻吐出一口气，他想质问，为什么乔晔和那三人从未同时出现过，尽管他清楚，这是个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李岳说赵素最新送出的信凭空消失，他的人很小心谨慎才把消息带了过来——七日前，徐凛、岑照和夜九几乎同时陷入了昏迷，但没过多久又都恢复如常。
谢陵醒过来时，乔晔已经不在了。
摇光送药进来，见他一脸淡然，不像为情所困的样子。
“姑姑，你明日就启程回去吗？”谢陵问道，说完就对着苦涩的药汁发愁。
“楼中离不得人，朝堂一团乱，引得江湖上也是血雨腥风。”
谢陵捏着鼻子把药一口闷了，苦着脸说：“让阿九过去吧，总留在誉城，反倒浪费他的一身好功夫。”
正值用人之际，谢陵愿意让人过来，摇光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你的脉象很乱，不宜再四处奔波。”她更想说的，大概是劝他老实待在侯府，三个蓝颜知己，怎么也该留得住他。
谢陵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对着长辈才肯吐出一句真话：“姑姑，我恐怕……时日无多。”
摇光接过瓷碗的手猛地一颤。
翌日，等摇光准备离开时，才发现谢陵竟也有离京的架势，两人相顾无言半晌。
京城灾祸未除，但收到消息的祁王也快要到了，谢陵便打算尽早动身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他不想掺和京城城破的场景。
毕竟，毕竟谢家是云朝皇室亲封的侯爵，也曾深受几代帝王信重。
身为“不肖子孙”的谢陵不甚在意谢家的爵位，他知道，终有一日，不论谁身居高位，世家门阀都将祸乱朝纲，天子不会容得下猛虎在侧，必将除之。
一朝天子一朝臣，世家风光不了几代，而蒙帝王恩惠得来的地位也不会长久，细论起来，大抵还不如在江湖拼杀中屹立数百年的血月楼。
琼海毗邻誉城，路上慢些，等夜九从誉城出发去血月楼，刚好能与之错开。
一月后，祁王郁怀领兵攻克京城，京都百官纷纷投诚，云朝最后一位皇帝于寝宫自焚。
又过数月，西北，有人暗盗军中机密售于江湖术士，致使宁王军连失七城，元气大伤，南境军兵临梧城。不久后，宁王宁钰遭遇暗杀，前宁王世子宁钧现身主持大局。
谢陵隐居琼海岸边小镇的第二年初，夜七的信在江南地带转了几个圈，最终才送到他手上。
如同“前世”中的那样，祁王定都金陵，立国号为虞，大封有功之臣。
大典当日，郁怀将女子之身公之于众，还命近侍捧着完好无损的玉玺，两相叠加，遂使得天下哗然，但无人敢公开言论是非，反而不约而同忆起往昔，罗列了前朝那位女帝在任时的功绩……
功臣中，岑照、赵素各居左右二相之位，封南境军统帅徐立为镇国公，祝鲲、徐凛等各有封赏……
此外，特封右相赵素为景王，誉城谢陵为千陵王。
旨意传到琼海时，谢陵提笔写了封家书送回誉城。
“谢氏族人皆遵我令，我虽无血亲子嗣，但这千陵王的爵位我会接，只是若想传承下去，便老老实实依我之言做个闲王。
血月楼那边我已知会过，若有谁敢擅弄专权，不妨来试试，看是我谢陵的面子大，还是尔等言辞，更有分量。”
这样威胁般的一封信，一看便知是谢陵的亲笔。
日复一日，李岳依旧在岳山下的小寺庙里诵念佛经，赵素还在朝中为郁怀的江山殚精竭虑。
听说京城开了家点心铺子，名叫松筠斋，而谢陵没有去看过，也没有再回过誉城。
一些闲书里有过记载，说琼海有鲛人出没，谢陵偶然想起，后来就时常去海边走动。
他没撞见过什么鲛人上岸的奇景，只是想想乔晔那些“胡言乱语”，莫名有些相信，相信书中说的鲛人真实存在。
前世，鬼怪，还有什么是不能有的。
自他隐居以来，再未梦到过那些杂乱无序的前尘，也没再看到过诸如鬼魅的幻影。
每次望着海面，目光随着海浪奔腾起伏，谢陵总忍不住想，前世的死别，是否皆因他一人之过。
古人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谢陵身上最易引人觊觎的，应该就是富可敌国的财力，而没有足够自保能力，便会成为众矢之的。
每每念及此，谢陵都不会再往下多想了，没有意义，即便真的是前世，也已经无法更改。
此刻他随心而为，又忽然避让离去，他在意的几个人都活着，似乎不该再奢求什么。
至于乔晔，自谢陵从楼上坠落的那一刻，便已然想好了。
不论乔晔所说的双魂是真是假，他都不想理会，他只知道，夜九，岑照，徐凛，这三个才是百年后能与他合棺同葬的人。
生时不再见，只待死后同葬，共享朝暮。
谢陵想，他是真的有些自私恶劣。
不见，不念。
岸边有群孩子在嬉闹，一个小豆丁在沙子里滚了几圈，脏兮兮地跑到谢陵面前：“哥哥，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看着海发呆？你没有爹娘吗？你这么好看，难道也没有妻子孩子吗？”
谢陵感觉像是被海风吹了一脸，心里拔凉拔凉的。
“因为海很好看啊。”他摸索着袖子，终于掏出一把糖，“哥哥的爹娘在很远的地方，妻子在家里，都忙着自己的事，还从叔伯那里过继了一个孩子……我怎么跟你个小毛孩说这些，喏，拿去吃吧。”
小孩儿捧着糖蹦蹦跳跳地走了。
夏泽几人问过为什么不回去，摇光、赵素和李岳知道他不在誉城，也问过几次。
假道士不像寻常人，必然知道他在哪儿，不也没有再露过面。
谢陵不知道怎么回，大概是，他不想继续沉浮在前世的梦中，也不愿为难自己在三人中周旋。
或许最初请旨赐婚的他太过莽撞，私欲作祟，选了最不好的一条路。
及时行乐，他可能要用半辈子时间才能学会。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朝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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