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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交换 ...

  •   鲜有人知道,那本在几十年后仍为人津津乐道的回忆录事实上几易其稿才最终完成。在最终出版的版本中,廖耀湘对这年秋天往后的一段时间如此描述道:“我像是做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梦。”
      时间线的更改所引发的蝴蝶效应首先体现在他身上,从长沙回京不久后,他就在某日下班时摔在了政协大院门前。据宋希濂和郑庭笈后来的形容,他是脸着地晕倒的,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满脸是血,杜聿明在旁边拉着他哭,以为他大概率扛不过从大院到医院的这一截路途。
      救护车先将他送到最近的北京医学院附属人民医院(即后来的北大人民医院白塔寺院区),阮静秋彼时正忙于交接一批实验动物,在急诊楼门前和担架车撞了个正着,眼见他满脸是血地躺在那里,周围的一群人又哭作一团,差点也跟着栽倒在地。一番急救之后,当晚他又转到阜外医院,但情况仍不见好,除之前就已伴随他多年的高血压性心脏病,这回还额外查出了合并重度二尖瓣狭窄。众人都守在外头,只能看见病危通知和各种知情同意书雪片般地往阮静秋手里飞,她哆嗦着手签完字,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又雪片一般地飞回去。
      当时,国产的球笼型心脏瓣膜还在研制试验之中,尚未投入临床使用,治疗重度二尖瓣狭窄的主流手术思路是前几年刚施行成功的分离术和在分离术的基础上所进行的扩张术。鉴于单纯的药物控制已没办法维持他当下的状况,阮静秋只能签字同意开胸手术,但术中医生又发现他的瓣膜钙化严重,分离术勉强做完,可能够维持的时间十分有限,相当于已给他判了死缓。
      他暂停了政协的工作,被迫带着一身的管线、从早到晚挂着各种各样的点滴,开始忍受终日仰望天花板的煎熬。阮静秋似乎也休了长假,她搬来了一张可折叠的行军床在他的病房里,从早到晚都寸步不离。在他的印象中,那阵子她也总是笑眯眯的,只要他醒来有些精神,她就和他读报纸上的新闻,聊文史专员们的趣事,或是和他讲自己又读了什么书,对于哪些理论知识又有了新的领悟。廖耀湘大多时候认真地听,偶尔说话,那点力气也只够说上一两句。没人告诉他确切的病情,他自己也以为出院只是时间问题,直到某天他梦见当年在南京的一些旧事,于是随口对她说要找时间再教她骑马,而她笑眯眯地说着好,眼泪却断线似的落下来。
      杜聿明当年就常说她是个有主意的人,曹秀清也曾有意无意地提及,说小秋这阵子忙来忙去到处找人,大概是在张罗着为他求医问药的事。他云里雾里,又兼每日睡睡醒醒,也只顾得上劝了她几次,要她别因为自己这点事去麻烦人家。她口头上貌似答应了,来年春节刚过不久,却把两封书信先后拍在了他床头:上级领导已批准了他经香港去美国治病的请求,远在美国的廖定一也来信询问他的身体状况,并说要约定时间,专门到香港接他。
      她读完了两封书信,廖耀湘躺在病床上,听得目瞪口呆。他问:“你近来一直在忙这个?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她笑眯眯地收拢书信塞回信封,答道:“怎么,你还想代劳不成?事情我已经办妥啦,现在就等你安心静养一阵子,身体好一些再出发去香港,毕竟路上要坐那么久的火车呢。”又补充道:“我打算和定一说,等日子定下来,我会设法提早去一封信给他,或是托人向他拍一封电报。他准会一早到香港等你的,保证你过了海关,第一眼就能见到他。”
      廖耀湘挣动了一下,摸索着抓住她的手。这颗衰退的心脏使他连说话也变得磕磕绊绊,一口气喘三次才能勉强挤出一个字眼。也不知为什么,她越是笑眯眯,他越是心里没底,好像她迫不及待地要把他从身边推离。他问:“那你、你……”
      她仍笑眯眯地说:“这么远的路,我当然和你一起去呀。我想过了,给你治病是最要紧的事,多个人就是多个帮手。至于到时怎么和伯溶姐还有定一他们相处,那些都等到时候再说。他们总不至于撵我走的,是不是?”
      廖耀湘听了她这话,顿时觉得心头一块大石落地,方才的那些担忧和不好的预感也都一并烟消云散了。他感动万分,紧紧地握着阮静秋的手许久,连声说:“你为我考虑得这样周全,宁肯自己受委屈。我亏欠你这么多,真不知道怎样回报才好……”
      他记得她那时笑着回答:“以后还长,我等你慢慢报答!”
      于是他记住了这句话,后来在医院里的每一天都想着,我还欠她这样多的情,总要为她活得再久一点。天渐渐暖起来,一九六五年开春时,他终于获批出院回家静养,入夏以后,已经可以下地慢慢走动兼自己料理生活起居,每周也去政协上一两天班,把一些工作交接清楚。大伙都知道他要经香港去美国治病兼和家人团聚了,有些善意地向他道恭喜,有些则悄悄将自己亲眷的姓名和联络方式托付给他打听。他一一应下来,将人和事全都记在随身的小本本上,对阮静秋感慨道:“要是两岸能统一该多好!”
      阮静秋就笑,回应道:“我觉得快了!”
      廖耀湘问她:“你怎么知道快了?”
      她又笑,神秘兮兮地答道:“因为我能未卜先知嘛!”
      正像她从天而降一般地出现一样,她近来总喜欢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比如梦里梦到了中国人自己造的大船和大飞机,或是城市里盖起了很多漂亮的高楼,北京的大街小巷都有各式各样的汽车来回穿梭。每当廖耀湘问她梦的来由,她就总以这样怪力乱神的说辞打发他,好像她真有什么特异功能,能够未卜先知。离京前夕,她拉着他在城里四处闲逛了一大圈,又是去北海公园划船,又是坐在故宫的角落里写写画画,平时看得都腻烦了的胡同小巷,她也乐得拉着他走来走去,四处打量。他迷惑又好笑地问她:“只是去治病,至多月余就回来了。你难不成要让我把北京城烙在脑子里吗?”
      她则说:“再看看嘛,你陪我再看看。”

      他们原计划一同乘火车到深圳,经罗湖口岸进入香港,按约定,廖定一已经预先抵达,会在香港一侧来接。但临出发前两天,阮静秋的证件忽然被医院扣下了。
      多年后廖耀湘才从曹秀清那里听说,似乎是当时有位姓夏的处长从南京新调来医院统管行政工作,据说她早年就和阮静秋有什么过节,于是一刀切地收紧了所有员工的外出规定,要逐一复核后才能放行。约定好的日子临近,证件却迟迟下不来,阮静秋无可奈何,只得和他说了实情,打算趁周末先送他过罗湖口岸,等日后证件下来再去香港和他会合。廖耀湘起先坚决反对,他说:“那我也等一等,等你的证件下来再一起走。”
      阮静秋则翻来覆去地劝他,说一来这事是单位统一的安排,既然日后还要回来工作,总得处理好了再启程才更妥当;二来美国那边的医生好不容易预约好了,要是耽误了再重新预约,那就要到数个月甚至数年以后,必然耽误他的病情。以上两条廖耀湘都听不进去,阮静秋没法,只得又想出一条措辞来,说道:“那你就为定一和伯溶姐想一想。定一把美国的妻儿和工作都抛到一边专程来香港接你,伯溶姐也知道你要去美国了,他们已经等了你十几年。临到关头忽然变卦,他们得多失望、多难过啊。与这十几年的分离和等待相比,我们只不过分开几天,不应当是一件不能解决的问题。”
      廖耀湘终究还是顾念亲情的,她这样一说,他就没办法再狠下心坚决地回绝。那时从北京坐火车到深圳要差不多整两天,除周末以外,阮静秋又和医院多请了两天假,说看着他过了海关再回去。廖耀湘一路上絮叨着交待她,不要和院里起冲突,配合上级的指示提交证明材料,要是不好办就请政协方面做工作,有任何疑问和进展就写信给他,他在香港等她来了再走。她一边答应,一边一遍一遍地帮他整理行囊,虽然他的行李箱中除了几件替换衣服,就是药品和书,并没有什么反复收拾的必要。

      那时的罗湖“口岸”,事实上只是一座朴素简单的木桥,一道哨卡两侧分别是驻守的内地和港英士兵。在出入条件收紧的情况下,还能经由这条道路进入香港的居民通常和他一样持有探亲签证,守卫们稍作查验便准予放行。廖耀湘走过那道哨卡,回头看向站在远处的阮静秋,这才想起他这副眼镜是新配的,原来那副惯用的已因他昏迷时脸着地摔的那一跤全碎了。平时这副眼镜还算与他的视力相吻合,今日不知怎么却有些模糊,竟使他不能看清远处她的表情。
      排队出关的人潮缓慢地涌动着。他想起多年以前,他们最后一次在功德林的高墙下告别时,是他站在铁门背后,远远和她的背影挥手作别。这一次他们的身份倒转,变成她站在那里,看着人潮和他一同越走越远。廖耀湘费力地眨动眼睛,他还是不能看清她,仿佛不仅是他的眼镜失去了效用,她也要消融在这片陌生的土地里。他用力地抬高一只手臂向她挥动,同时喊道:“小秋!我等着你——”
      模糊的人影停顿了一下,也向他挥了挥手。
      他于是想,只是分开几日而已,他和过去的每一回一样,总会等到她的。

      接到杜聿明的电话时,曹秀清只感到满头雾水。
      她和电话那头的丈夫一样,都以为那夫妻俩早在半个多月前就按计划出发去香港了,谁知道医院竟会突然打电话到政协来联系“张秋”的家属。杜聿明在上班走不开,只得由曹秀清先行去医院探望,她辗转打听到阮静秋的病房,正好有个护士从屋里出来,问明情况后将一纸化验单交给了她。
      “孕妇需要休息,还有补充营养。本身年纪就不小了,家属多关照着点。”她说,临走时左右望了望,又小声抱怨道,“真是的,当爹的连个面都不露……”
      曹秀清拿着报告单进屋,阮静秋正从床上坐起来,看见她,愣怔了片刻才唤:“曹大姐。”
      曹秀清坐到她身边说:“你先躺着。这到底怎么回事?你怀孕多久了?建楚知道吗?”
      阮静秋起先笑道:“差不多两个月吧。”又顿了顿才补充:“……他不知道。”
      曹秀清一听,立马站了起来:“这还了得!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瞒着他呢!”
      阮静秋连忙拉住她道:“我也是临出发前才偶然发现的,那时候行程都已经定了。曹大姐,求你先别告诉建楚,他好不容易去了香港治病,好不容易和定一见了面,这时候告诉他我怀孕了,他脑袋一热,再不管不顾地赶回来,之前准备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曹秀清问她:“那你怎么没和他一起去?”
      问起这事,阮静秋又吞吞吐吐地,只肯说是单位要重新安排,加上临时有要紧的工作人手不够,所有人都取消了假期到岗上班。连续半个月忙碌之后,她支持不住晕倒在了办公室里,这才总算获得片刻喘息之机,但单位的工作紧要,她还是得回去接着工作并等候消息。
      曹秀清皱着眉,觉得她这番说辞怎么听都古怪。她又追问了一句:“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总得有个期限。更不要说,你现在这样的状况,还怎么能继续工作?”
      她提议由政协出面来协调,但遭到了阮静秋坚决的回绝。她什么也不肯再多说,只一再请求她不要把事情告诉廖耀湘,等医院的流程走完,她自然会去香港和他团聚。曹秀清固然将信将疑,但她也知道阮静秋说的话有道理,若是这时候告诉廖耀湘实情,他绝对会不顾一切地立刻赶回北京,要是再等上七八个月到孩子降生,他自己的病也全耽误了。她叹口气,只得暂时答应下来,但又忍不住伸手点点她的额头道:“真不知道你脑袋里是怎样想的!”
      阮静秋就笑着向她靠过来,孩子一般抱住她的手臂撒娇道:“我有求于人,总要拿出诚意来交换的嘛——”

      “今天有信没有?”
      书房里远远传来父亲的询问。
      自打回到洛杉矶的家中,父亲每天清早都关注邮差是否曾在家门外的信箱前稍微停留。廖定一一如既往地应声:“我去看看。”而后出门打开空空如也的信箱,对窗下站着的人影摇摇头。
      这天是礼拜日,他不用上班,于是专程起了个大早为一家人做了一桌健康可口的早饭。母亲一早就去了教堂,妻子带着儿子仍在楼上熟睡,此时只有他们两父子在楼下。安顿好一桌餐食,他敲了敲书房的门又推开,看见父亲还是站在那里,背对着他,面朝着窗户,焦灼地望着窗外。
      他不由得想起在香港与分别整十七年的父亲重逢的那天。那时他也是如此站着,明明通过口岸的人都面朝着香港的方向疾奔,他却每走一步都要回头向深圳望一望。廖定一看着他,在他十几岁的记忆里,父亲还是一位魁梧精干的军人,如今多了岁月、换了便装,人也较当年黑瘦了一些,看上去已和同行的那些人毫无差异。他叫了一声“爸”,然后一步步走向他,父亲先是瞪大了眼睛仔细地看着他,然后大笑起来,用一只粗糙的手掌用力握住他的肩头:“好小子,你长大了!”
      两人随后在香港小住了一阵子,又辗转回到美国。他们去拜访了一位医学专家,对方建议用当时最先进的瓣膜进行置换手术,结合父亲当时的身体状况和医生的档期,将手术时间约定在了来年的初夏。随后他就在家安静地疗养,在他看来,父亲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他和从前一样对他关爱又宽容,对他的妻儿也同样十分关照,尤其喜欢和年幼的孙子奇伟玩耍,时常和他讲史书上各种各样的名人趣事。他对母亲也同样关怀有加,飞机抵达洛杉矶的那天,母亲专门到了机场来接他们,两个人就在那里紧紧地拥抱了许久,之后又说了一整宿的话。
      但他也能感觉到父亲和往日有所不同——或者并非是他有了什么不同,而是因为书信上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静秋”。
      在此之前,他对这位“静秋”女士的印象只限于一些抗战时期的模糊的片段和长相,从未想过她竟是父亲后来再婚的对象。收到她的来信则是后来的事,她和他商议要送父亲出国来治疗心脏病,国内的允准和手续则都由她负责办理,他只需要到时来香港接应。在这之后,他依约在一九六五年于香港和父亲重逢了,这位原定要同行的“静秋”却没有出现。父亲说是证件出了一些问题,她要在北京稍微多等一阵子才能动身。可三天、五天过去了,一周、两周过去了,他们足足在香港等了一个多月,也没有等到她现身,只等来了一封书信,说单位临时有了紧要工作,加之证件相关的手续还没有办完,一时半会恐怕难以动身,请他们俩先回美国等候消息。
      廖定一还记得父亲当时的表情,他在酒店房间里焦躁地来回转着圈,眉头锁成深深的结,一遍又一遍看着那张只写有短短几行字的书信。他费尽口舌劝了又劝,再三向父亲保证到时会亲自再来香港接人,他才勉强同意和他一起踏上飞回美国的班机。可是从那时到现在,已经又是半年时间过去,国内偶尔来信,也只是重复和之前一样的理由,说着手续没有办完,让他安心养病。
      转眼已是一九六六年的夏天,距约定的手术日期已经很近。父亲仍旧等着国内的消息,仍旧在每次读信时露出失望的表情,仍旧继续等待下一封信。廖定一对此心情复杂,鉴于父亲从没有向他讲述关于“静秋”的任何往事,在他看来,对方的表态已很明确,父亲远渡重洋来和家人团圆,而她也不必再和他有任何瓜葛了。他不理解父亲为何在这种情况下仍对这个女人的消息如此牵挂,明明他们才是与他分别最久的亲人,明明母亲当年承受了更多的苦难,明明他和真正的妻子现在近在咫尺。
      他又敲敲门,唤道:“爸,吃饭了。”
      廖耀湘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伸手指向书桌的桌面。廖定一凑近了去看,心中咯噔一声,发现那是一份登载有国内讯息的报纸和一只落款时间为两年前的信封。当年和阮静秋来往的那几封书信他早已锁进了书柜的深处,不知父亲怎么翻出了它。
      “怎么回事?”他的父亲严肃地问道。
      往日他都是温和慈爱的,今天忽然肃起怒容,语调严肃冷峻,廖定一犹豫了半秒便不敢再隐瞒,如实答道:“当年静秋阿姨确实在信中再三交待过我,假如她不能和你同来香港,就要我配合她想些办法拖住你,不要让你回国去找她。”
      廖耀湘抬手扶住窗台,手腕微微颤动。
      廖定一忐忑地上前一步想搀扶他,他挣开了,接着又问:“然后呢?”
      廖定一只得继续说道:“后来的几封信,其实都是在香港的时候她一起寄来的,让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交给你一封,不要让你察觉。”
      “哐当”一声,廖耀湘一拳头砸在了窗台上。
      “好得很,”他怒极反笑,“难为你们精心设计,只有我无知无觉。”他转过身要推开他:“订机票,我今天就走。”
      “爸!”廖定一急忙拉住他,“咱们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要手术了,现在回去不是功亏一篑了吗?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小秋阿姨要我留住你,说明她希望你留在美国治好病、养好身体。到时你再回去也不晚呀!”
      廖耀湘挣开他,手掌用力拍了拍桌上的报纸:“还等什么!她这么久都不来消息,国内准是出事了!我必须得马上回去,如果我不回去,她就要没命了!”
      廖定一不明所以,只知道此时万万不能让他回国,于是一边竭尽全力地拦着他,一边想尽说辞劝解。情急之下,廖耀湘难得找回了一些年轻时的劲头,竟然一把甩开了他。但才走出两步,他又忽然停在了原地,人歪斜着倚靠住门框,眼看要一头栽倒。
      廖定一忙叫了声:“爸——”扑上前接住了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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