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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未来 ...

  •   与母亲相伴的那段时间,是小小的思远记忆里最美好的日子。
      她神秘又有本领——曹婶婶说她的家乡在东海之畔,可她却说着和杜伯伯一样的乡音,偶尔还能和隔壁的郑伯伯用南方的话交流。最神奇的是她会做很多很多地方的菜,能把每种简单得让人快要吃腻了的食物变出新的花样。其中,他最喜欢吃母亲做的打卤面,因为她能用一点点肉片和鸡蛋配上许多豆角、豆芽等蔬菜切碎,然后炖煮出像是街上的大饭店里才能飘出的鲜美的气味。每月轮到吃打卤面的时候,他就两眼放光、风卷残云一般,在那之前,他真想不到自己小小的肚皮竟能装进那么大一碗饭菜。后来他开始帮着母亲打下手,有时也问她,怎么才能学会做这么好吃的菜呢?母亲就一边哈哈大笑着一边说,都是偷师来的,在陕北那些年里,各地来的人们平时除了劳动,余下的时间有不少都在靠各自交流家乡美食而抵挡饥饿。
      廖思远发现,每当提到陕北,她的眼睛里总有亮晶晶的光,总有说不完的趣事、道不尽的热情,就像她寄来的那些书信中所表达的情感和话语一样。此时的他并不了解什么是“爱”,长大后回想起这些片段,才渐渐明白,也许旁人看来,母亲是遭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磋磨,可对她来说,在数十年的颠沛辗转、忧心劳神之后,是陕北的土地真正给了她“根”,让她有了信仰、有了希望,所以她发自内心地热爱那片土地。
      他也曾问过母亲:“我可以去那里看看吗?”
      母亲说:“你现在还太小了。等你学到一些知识,长得更强壮一些,或许会有机会去那里看一看。不过,是不是陕北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亲自去参与劳动,要走到田间地头,要和最广大的农民朋友生活到一起。北京是一座很好的城市,但也仅仅只是一座城市,在它之外,我们的国家还有很辽阔的土地,人们在不同的地方过着不同的生活。如果只待在城市里,就会忘记国家还有这么大,要做的事还有这么多。”
      廖思远听不懂,但他一笔一划地记下来,这也是他近来和母亲相处的习惯,但凡母亲开始说一些他听得迷迷糊糊一知半解的话,他就把它们都记下来。本子上歪歪扭扭,如今已写满了他的字迹,除和母亲的日常对话外,他还写了不少既像是给父亲的书信,又像是自己的日记那样的字句。他在听完了这天的故事后,在本子上又写道:“我真想和那个给村子里修沼气池的大哥哥见一面,向他学习为人民服务的道理。”其中“修”“沼”“道理”等字,有的他拿不准偏旁,有的不确定几横几撇,写完之后就拿去给母亲检查。她笑眯眯地看完,信心十足地告诉他:“你将来会见到这位大哥哥的,他可是个了不起的人!”
      小小的思远有时甚至觉得,母亲简直就像一本行走的百科全书。在参观动物园时把他抱在肩头,耐心地给他讲解每一种动物的习性。她把这些动物们全都编进一个美好的故事里,他听着听着,感觉自己也像是走进草原或者森林。在故宫博物院的许多展品前,母亲也能用简朴而动听的语言告诉他这些器具背后有着怎样的奥秘。他的小脑瓜无法解释一个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知识,于是忍不住想,母亲或许是神仙变的!
      不过,母亲似乎也有一些秘密。入秋以后,杜伯伯扎了一只纸风筝送给他们,红红绿绿的,上面画着燕子。母亲问他:“我们去放风筝好不好?”
      廖思远很高兴地点点头。他们走到胡同外的一块空地,风很大,天空像洗过一样湛蓝晴朗。母亲把风筝线塞到他手里,对他说把风筝放得高一些,也许在大洋彼岸的爸爸就能看到。廖思远扯着风筝线跑,风筝晃晃悠悠飞起来,可没飞多高就掉下来了。
      “别急,风筝要迎着风飞。”母亲站在他身后,声音很轻,话中带笑,“试试看,再跑快点!”
      一阵风恰好吹过,廖思远于是又跑起来。这次风筝真的飞起来了,越飞越高,像一只大鸟在天上转。廖思远边扯着风筝线边高兴地欢呼,他觉得爸爸一定已经看到了。再回头一看,母亲也正看着他笑,灰白的头发被风扬起来一些,眼角深深浅浅的皱纹在阳光下好像淡去了,一下变回了年轻的模样。
      “妈妈,你小时候也放风筝吗?”他忍不住问。
      “放过啊,我最喜欢放风筝了。”母亲仍是笑着,抬头仰望着天空,“我小时候,我的父母也常带我一起放风筝。我们一起去过一望无际的草原,也去过浪花翻涌的海边。我记得那天的海和现在的天一样蓝。”
      廖思远好奇地问:“妈妈的爸爸和妈妈是什么样的人呀?”
      她笑了笑,脸上露出了一些很复杂的表情,好像是在回忆什么,又好像有点难过。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拍拍他的肩:“太久了,想不起了。”
      冬天的北京冷得像冰窖,但廖思远被母亲搂在怀里,感觉身和心都暖洋洋的。几天前下的雪还没有全化,他们手牵着手小心翼翼地在路上行走,搭乘电车去北海公园。湖面已经结了冰,人们三三两两围着玩耍。
      “会滑冰吗?”母亲问他。
      作为一个小小男子汉,廖思远觉得自己应该回答“会”,但母亲又要求过他不能对她说假话,于是他纠结半晌,挠着头说:“不会,可是我想滑。”
      她笑起来:“巧了,我也不会!那么,我们只好互相学习了!”
      他们没有租赁冰鞋,也不敢走进北海的正中央,就在外侧人少一些的地方互相扶持着,一边打滑一边摸索着前进。廖思远差点摔倒,母亲就紧紧地拉住他;母亲要是站不稳,他就努力地把她撑住。他们慢慢地学会在冰面上行走了,湖边的柳树光秃秃的,白塔和红墙远远地和他们对望。他偷偷看母亲,她的脸被风吹得有点红,可手掌那么温暖。
      冬天的夜晚自然就不能再进行室外活动了。小屋里生着炉子,暖烘烘的,他和母亲一同裹在被窝里,和过去的每一个晚上一样,她教他认字,教他英语和法文,给他讲各种各样的故事。今晚他的新字组词得到了母亲的好评,之前背记的几个英语和法语单词也都全部默写对了。母亲很高兴,手指捻着几张从杜伯伯那里要来的烟盒纸,灵巧地翻飞几下,叠成纸鹤、小船和星星的模样送给他,说是对他的奖励。廖思远笨拙地模仿,可折了好几次都不得要领,忍不住问她:“妈妈,你怎么什么都会?”
      她哈哈大笑道:“因为妈妈小时候没有好好学习,上课时都在叠这些东西。”
      他不信:“可杜伯伯说你读过好多他们都没读过的书,懂好多他们都不懂的知识……你还会英语、会法文,郑伯伯说你还会讲广东话!”
      她笑得直冒泪花:“这些嘛,一半是和你爸爸学的,一半是看电视机!”
      “电视机!”廖思远叫起来,虎子家买电视机的时候可在学校耀武扬威了好一阵子,大家都为了看电视而巴结他、跟他说好话呢!他张大嘴巴,问道,“妈妈,你小时候家里就有电视机吗?”
      她愣了一下,想了很久才回答:“有。我看过的电视机和现在不太一样,有彩色的图画,有时还能看到另一个地方正在发生的事情。”
      “太神奇了!”廖思远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妈妈,你是不是天上的神仙变的?”
      母亲又笑起来,瘦削的肩膀轻轻地颤抖。“我不是天上的神仙,”她神秘兮兮地凑近他,“不过,我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知道很多很多以后会发生的事情。想听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不过你得答应我不能告诉别人。”
      廖思远狂点头,他完全没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合理之处,他只知道母亲果然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厉害。他哗啦啦地翻动自己的小本子,里面有杜伯伯教他画的美式坦克、战车。他指着一辆坦克问:“妈妈,我们国家以后会有这个吗?”
      “会有的,”她接过他手中的铅笔,在坦克旁边轻轻描画几笔,勾勒出一艘庞大的战舰的轮廓,“我们不光会有最厉害的坦克,还会有很多很多大船,还有航空母舰。”
      “真的?”廖思远的眼睛闪闪发亮,“我能开坦克吗?——不,我还是更想开大船,开航空母舰!”
      “好呀!”她笑着鼓励道,“那你不光要有很好的成绩,还要有非常强壮的身体。你看,你写字画画的时候离本子太近了。再这样下去,你就要像你爸爸一样戴眼镜咯!”
      天很晚了,为了保护视力,廖思远决定今晚不再画画。他像个刚出生的婴孩似的缩进母亲的怀里,拉着她请求道:“妈妈,你能不能唱一首歌哄我睡觉?”
      母亲想了想说:“唱首什么歌呢?”
      廖思远幸福地边想象着未来驾驶战船的自己,边说:“要一首能让我梦见大海的歌,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大海。”
      母亲于是搂住他,轻轻哼唱了起来:“军港的夜呀静悄悄,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
      廖思远无从想象未曾见过的大海的模样,但他在母亲的歌声里嗅到了海的气息、听到了海的风浪,他无比安心又满足地睡去,果真做了一个万里远航的美梦。

      来年开春后不久,杜伯伯和曹婶婶对他说,母亲生病了,要住进医院休养。他每天放学后都和曹婶婶一起去医院看她,偶尔也曾在走廊的角落偷听大人们讲话。许多词他听不懂,也并不那么理解生死的含义,只能从只言片语中推测,好像母亲又要离开他,又要去很远的地方,又要很长时间不能和他在一起了。
      他悄悄地折很多很多纸鹤、纸船和星星,希望能装满一整个玻璃罐头,然后换母亲留下来。病床上的她显得更瘦弱,他们有时支他到外面去玩,但他扒着门缝悄悄地看,能看到她样子很难受,总是在呕吐或者喘着粗气。但她还是很爱笑,只要他出现在病房里,母亲永远笑眯眯地和他说着话。
      有一天,顾婶婶来医院看妈妈,廖思远扒着门缝偷听大人们讲话,听见顾婶婶说是有坏人把妈妈害成了现在的样子,也是因为有坏人,爸爸才不能回家。他不知道那些坏人是谁,但心里非常难过,非常痛恨那些害爸爸妈妈的坏人,也很气自己太小了,不能赶走坏人,保护爸爸妈妈。等顾婶婶走以后,他扑到妈妈的被子上哭了,说你不要走,我去帮你把坏人抓起来。
      母亲摸着他的头发,没有说话。
      廖思远越说哭得越凶,他说妈妈是好人,为什么有人要害妈妈呢?我好恨他们。又紧紧地抱住她的胳膊说我会好好学习好好认字,我折了很多很多纸鹤、纸船和星星送给你,我会学着自己做风筝、学滑冰,你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
      母亲也落下眼泪,也紧紧抱住了他。你知道吗?思远。他听见她说,这世上没有人和事是可以长久不变的,有相遇就有分离,有获得就有失去。也没有什么人能永远在你身边,人生的这条路呀,最终还是要自己走下去。
      廖思远哭着说我不听,我不要你走。
      母亲轻柔地拍抚着他的后背。她又向他凑过来,小声对他说,妈妈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想不想听?想听的话,就要擦干眼泪好好听哦。
      廖思远只好止住哭泣,认真地点了点头。母亲于是说,妈妈这一趟要离开得久一点。等你长大了,等你实现了理想,学会开战船和航空母舰的时候,我们还会再见面。那时候的妈妈会比现在年轻,比现在漂亮、健康……但也有可能因为时间太久,妈妈不一定认得出你。到时就换你来找妈妈,好不好?
      廖思远说好,向她伸出一只小手,说咱们拉钩。等我长大了,我一定学会开大船、开航母,然后去找你。
      母亲和他拉完了钩,又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说,既然妈妈告诉了你一个这么大的秘密,那你可不可以再答应妈妈一件事呀?
      廖思远又点点头。母亲搂住他,手掌抚摸着他的头发,像在抚平他心中的愤怒和怨恨的火苗。她说,那你要答应我,不管将来遇到什么坏人和坏事,都不要怨恨,不要失望,不要不甘心。要永远向前看,永远脚踏实地,永远充满希望。
      他从母亲的怀里抬起头,她的眼睛仍是亮闪闪的,和她提起陕北的时候闪烁着一样的光。可对廖思远来说,母亲要离开他,他的生活就没有快乐、没有希望了,他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过下去。他想象着母亲常对他提起的“未来”,可看着窗外阴郁的天色和眼前瘦弱的她,他又忽然不太敢相信那个“未来”真的存在,真的值得他的向前、他的奋斗、他的希望。
      “将来真的会好吗?”他小声问。
      “会的。”母亲坚定地说,“会很好很好——因为我亲眼见过。”

      母亲出院后一段时间里,四合院的伯伯婶婶们陆续都搬走了,听说是单位给他们安排了更好的公寓楼。四合院暂且空置下来,曹婶婶说这里离医院近,就和单位打了报告,让母亲和他仍然住在这里疗养。杜伯伯做了一架很漂亮的摇椅给母亲,让她可以坐在上面,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她起身的时间渐渐少了,有时讲着故事也会睡着,廖思远就从屋里抱来被子盖住她。他分担了母亲的一半工作,比如画爸爸的画像时,自己先画半张脸,另外半张留给妈妈;再比如给爸爸写信时,他会听着妈妈的口述先记下来一些字句,再把不会写的字词留给她。他记英文和法文记得又快又好,只是学广东话还有点困难。
      母亲后来给他支招,说听广东话的歌曲也会有所帮助。她给爸爸写信时总爱哼那首歌,廖思远听不懂,母亲就把歌词写下来,一字一句念给他听,歌里唱着“是缘是劫是童真还是意外/有泪有罪有付出还有忍耐/是人是墙是寒冬藏在眼内/有日有夜有幻想无法等待”。
      母亲说,这首歌叫作《情人》。廖思远半点也读不懂这几句歌词和情人有什么关系,母亲就笑着告诉他,等有一天,你也有了“情人”的时候,你就会懂了。

      一九七六年的夏秋之交,天还是暖的,秋意似乎姗姗来迟。
      母亲这两天精神很好,廖思远放学回来后,看见她正在院子里慢慢走着。他扶着她到摇椅上坐下来,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对她讲学校里发生的趣事。母亲一边笑着聆听,一边将他说的趣事记录在信纸上,说要一并分享给他父亲,离他回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廖思远听了很高兴,他觉得爸爸回来之后,妈妈的病也一定会好的。他在院中的石凳前坐下,一边陪着母亲说话,一边完成自己的功课,不时就几个不明白的字词请教她。晚饭现在也由他来掌勺,这阵子杜伯伯身体不好,曹婶婶忙着照顾他,顾婶婶有时候往家里送一些东西,但是也没法从早到晚都待在这里。他觉得自己这年已经十岁了,是个可以“近庖厨”的男子汉了,就央着母亲教会了他一些简易的吃食的做法,而后便一回生二回熟,渐渐担负起了掌勺的重任。
      可菜做了一半,还未及下锅,他却瞧见几个调料瓶子和油壶都空了。他用麻绳做的网兜将空瓶子装到一起,熟门熟路地往口袋里装好零钱和票据,然后出门对母亲说:“妈,我去打点酱油和醋。”
      “去吧。”母亲从信纸后露出半张脸,微笑着对他说,“路上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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