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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人心的冷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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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风雪漫卷,四处苍白一片。天山山脚,费将军正命人探查安顿好山脚村民,就听半山腰处雷声四起。
“什么声音?”手下惊慌问道。
“别慌,”费将军说,“继续做你们的事。我猜,是那位姑娘和巫礼翻脸了。”
“那位我们带上山去又原路带回的姑娘?将军,需不需要我召集大家前去帮忙?”
“我说了,不必。”费将军望着山腰翻涌的风雪,镇定自若地说,“安顿好山脚,山腰的事,无需我们插手。”
手下不解:“可……万一那位姑娘不敌守神娘娘,再把我们出卖了怎么办?”
费将军道:“那又如何?鹬蚌相争,我只管坐享其成。就算巫礼赢了,她还能换掉我不成?”
“那……那就让那位姑娘两个人去对抗守神娘娘,会不会?”
费将军冷笑道:“我只答应了她不会帮巫礼,至于其他,如果她果真如此想当然,那也是个扶不起的!”
——
天山原本的雪线因为反季降雪,已蔓延至山脚,整座天山似被苍白笼罩。江芥带着白菊往天山上走,风雪太大,巫礼只看着姜静婉退至山上,便没有再追。
“听好了,往后此三人,便是天山的罪人。若你们与他们再有粘连,格杀勿论!”
巫礼放下话,便带着众人回了山神殿。这场雪却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教习嬷嬷上前悄声禀报巫礼:“方才有几个女祭趁乱逃走了,要不要追?”
巫礼道:“不必。这么大的雪,跑出去就冻死了。”
姜静婉追上山去,很快便见到风雪中两个暗色的人影。
“你们都没事吧?”
江芥道:“无事,巫礼呢?”
“没有再追上来。”
白菊撇着嘴说:“她当然不必追上来。这里天寒地冻的,我们肯定会冻死在天山上的!”
“冻死?噢!你瞧我,忘记了……”姜静婉化出玉断往山下一挥,青色光芒切开漫天雪白,山顶露出苍青的晴空。
“只管往山上走。山顶无雪,又是初夏,不会太冷。”
白菊见身后是飞雪漫天,可身前天空却一碧如洗,山顶的轮廓清晰地出现在她的眼前,愣得只管瞪大了眼睛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你是神吗?”
“神什么神?”姜静婉领着白菊上山说,“如果我说,我俩是鬼,你怕不怕?”
“鬼?”白菊倒是笑了,“你们若是鬼,那我脚下走的岂不就是黄泉路?”
姜静婉一听白菊这话,却没了心情。是啊,有多少女祭被送上山来,上山的路,又何尝不是她们的黄泉路呢?
姜静婉道:“白菊,守神娘娘想必是不会再把你接回去了,你只能跟着我们了。”
白菊却说:“我在山神殿都把脸丢光了,回去也是死路一条。你们别嫌我累赘就行。”
姜静婉点头道:“不会。以前……我总是嫌你烦,我和你道个歉,不好意思啊,把你也牵扯进来了。”
白菊见姜静婉虔诚的模样,嘀咕道:“我还以为我要先和你道歉呢……以前是我看不明白,才总想着要寻你的错处。至于牵扯,你可别打肿脸充胖子,我可不是冲着你才趟进这趟浑水里的,我是因为……”
白菊暗自瞧了江芥一眼,姜静婉了然,道:“你是因为他才被牵扯进来的吧!那你找他算账去!”
“姜静婉!”江芥低喝道,“什么时节了你还添这乱!”
姜静婉嗔怪道:“你还说呢!白菊到山神殿三年,从没有违背过巫礼和教习嬷嬷的指示,怎么你才来了几日,就把人拐到山上来了!”
“好啦你们别吵了。”白菊低着头说,“我知道你们两个相熟,我也没别的意思,这不是阴差阳错才随你们上山吗?你们还是说些正事吧,别打趣我了。”
姜静婉正声道:“好,说正事。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听巫礼命令的?你别多心,我问这些,也是担心你与我们上山是无奈之举,怕你会不适应。”
白菊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帮江芥给你带话的时候,我就已经不再是山神殿的人了。只是那时候忽然觉得,我在山神殿努力了这么久,没有意义。不过是到最后都穿上雪白的衣服上山,献给山神,可是献给山神之后,又有谁会知道我曾经是谁呢?献给山神的淑女好像是荣耀万丈,可是除了这满身荣耀之外,还想并没有人记得她们之中有什么分别。或许就是那时候,江芥记住了我的名字,我才……做了之后这些事吧。”
姜静婉又问:“那……我被绑在围场上的时候,你上来帮我扫雪,这又是为什么?”
白菊眼睛错开了姜静婉,有些难以启齿地说:“我觉得你没做错,好像不应该被那样对待。我也不知道是我出了问题,还是大家有问题,那时候我觉得大家对你不应该是那样的想法,那样不对。”
姜静婉明白,此前白菊信奉山神殿,不疑有他,此番想法骤然转变,要她一时彻底想清楚也是不切实际的。她自己从到幽都到明白事理,走的路可比白菊要长得多。相比起悟性,姜静婉比白菊差多了。
“我明白了。白菊,你先跟着我们,若你到时候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去留随意,我们不会像山神殿那样强迫别人。”
白菊迟疑地说了声好,姜静婉又说:“只是,我和江芥确实不是天山人,可能……我们会说些鬼话,你听听就好,别往心里去。”
白菊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就见姜静婉绕到江芥跟前,说:“你胆子也太大了,贸然断入进来,不怕死吗?”
江芥瞧着这些事当着白菊的面讲应无碍大局,便说:“我叫不醒你,又见你神色凝重,便只好进来寻你了。”
姜静婉长叹一口气,道:“现在怎么办,我本想在山神殿寻得机会,把山神的假面彻底戳穿,以此来击破巫礼的神威,现在却被赶出来了,倒是没什么头绪了。”
江芥道:“方才你也看到了,就算你有证据证明天山山神的传说只不过是巫礼控制天山山民的一个借口,就算你把这些证据全都摆到大家眼前,我想他们还是会听从于巫礼,不会因为天山山神真假而改变。”
姜静婉道:“你说的也是……巫礼在天山多年经营,在天山上的势力早已不是戳穿一个天山山神就能击败的。那我们……”
江芥道:“她今天突然想毒死我,除了想要把我们逐个击破以外,也有我无意间撞破她秘密的缘故在。”
“是什么?”
江芥被关在禁闭室的时候,巫礼三天两头地过来找江芥,那时她大有留着江芥一命慢慢折磨的兴趣,只不过偶尔手下进来耳语一番,巫礼便匆匆而去。
“这里虽是玉断勾勒出的幻境,但天山上该有的人和事,譬如教习嬷嬷,譬如护卫和费将军,这些人物在天山上举足轻重,不会轻易改变。这些天我察觉到巫礼常在我这儿事情还没聊完,就又接到消息匆匆离去,应该是要去见什么人。”
江芥皱着眉分析道:“她的样子匆忙严肃,像是怠慢不得,应该是巫礼忤逆不得的人。”
姜静婉疑虑道:“天山上难道不是她巫礼权势最高吗,难道是山神……”
这话姜静婉漫不经心说出口,倒把她自己先吓了一跳。
江芥道:“天山是人间地界,人间几百年前就不再有拥有神力之人了。巫礼的这一身神力,哪儿来的?”
——
风雪交加的山神殿内,巫礼殿中房门紧闭,跪在山神的神像面前。只见玄色的山神神像中蕴出一阵黑雾,沉沉的声音响起。
“你别玩脱了,这两个人若是搞不定,你从此便只当个废人吧。”
巫礼双手作揖虔敬道:“我定会杀了这二人。”
那声音带着些怒气,质问巫礼道:“你看看外面!看看那些人,有几个还是死心塌地跟着你的?我要的人不能断,若是断了,我要你好看!”
巫礼猛然道:“大人!那两个人不是凡人,您清楚的!”
那声音冷冷道:“守神娘娘,若是守不住神,当如何?”
——
一旁的白菊似懂非懂地听着,忽而说:“守神娘娘的神力,确实是山神赋予的。姜静婉,你在山神殿十年,也应该偶尔见过,正殿摆放的那一尊玄色山神像,和天生异象山神降罚的时候一样,会说话。”
姜静婉不知可否,白菊接着说:“小时候阿爹阿娘不是常说起山神的事迹吗?长着黑黑的身子,看不清眼睛鼻子,不爱出门,就爱趴在天山山顶上。”
江芥问:“黑色的?全身黑吗?”
白菊点头:“对啊!黑黑的,圆乎乎的,所以山神殿的标识才是玄色圆形的样子。”
大商街的圆形商契!
姜静婉和江芥想到一块儿去了。
姜静婉道:“想必这山神,来自幽都。”
江芥也认同:“凡人不能拥有神力,幽都之人不可擅临人间。于是便有人,借其神力于凡人身上,让此凡人做他在凡间的臂膀,只是,有何利可图呢?”
姜静婉道:“你曾说过,判官的功德,是人头数?”
江芥迟疑道:“是,也不是。若是要人头,普通的人祭或是战乱,不是更容易吗?何必绕这么大圈子搞献祭于山神的戏码?”
姜静婉问白菊:“白菊,你说你小时候阿爹和阿娘会跟你讲山神的故事,具体是什么故事?”
姜静婉虽在山神殿十年,可进山神殿之前的记忆,是被巫礼篡改缝合过的,她并不知晓此地流传的山神传说。至于进了山神殿之后,所知也只是山神的一些旁支末节,从来没什么机缘去听到完整的山神故事。
白菊道:“大概就是,山神有天降临,救了常年天山里生活的人,自己却因神力不足,无法再去别的地方。天山山民为了感恩山神,就修了山神殿让山神在这里住下,此后几番,山神又数次救山民于水火,于是便有了专门伺候山神的山民出现,之后便演化为守神娘娘。普通山民只管供奉,伺候山神的事,此后便一直交由守神娘娘去做。”
江芥问:“那淑女献祭山神的事情呢?传说是怎么说的?”
白菊摇头道:“人和物品,都只是献给山神的贡品。哪户人家多生了孩子养不起了,约莫也就送到山神殿来帮忙,久而久之就变成现在这样了,爹娘的说法是,侍奉山神越来越细致了,山神舒服了,山民就会过得舒服。”
姜静婉问:“你是家里多生后被家里人送上来的吗?”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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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天山山脚处,一个从山神殿逃下来的女祭跌跌撞撞地跑下来,跌了一跤,滚了满身的雪。
“那是什么人?”驻守的士兵问。
“好像是个女祭。”另一个士兵说着,“我带人先把她抓了,你去禀报费将军,看他要怎么处置。”
逃下来的女祭很快被送进费将军的营帐。费将军问:“山神殿发生什么了?”
那女祭答:“姜静婉和守神娘娘打起来了,落了好大的雪,我……我不知怎的就跑出来了……费将军!费将军!我现在回去肯定会被守神娘娘处死的!您行行好,别再把我抓回去,行吗?”
费将军板着张脸,心想,他现在只当两耳不闻山上事,才不会送人回去呢。
“那,你一个女子,我这军营之内也容不下你啊!”
那女祭回答:“我不添乱!我能不能回家去?我想家了……若是守神娘娘问起,就说我冻死了!行不行?”
费将军问:“你还记得你家在哪儿吗?”
她猛地点头:“我记得!我死都会记得的!”
费将军招呼了一个下属,命他把这女祭送回家去。雪天走路不易。那女子费了好大力气,筋疲力尽才又看到自己的家门。
士兵问:“是这里吧?那我先回去了。”
女祭推开门,见家里仍旧是之前的样子,没有多大的改变。她走进房间里,看见自己家人都围在碳盆旁边取暖。
“阿爹……阿娘……弟弟,我回来了。”
老丈似乎很惊讶,看着回来的女儿确认了好久,才悠悠站起来:“你怎么回来了?”
那女祭带着哭腔回答:“阿爹,山神殿要乱了,可能要出现两个守神娘娘,应该是要打起来了,还有山神发了好大的怒气,我害怕!”
女祭本以为家人看到她会泣不成声,可是预想中的温馨画面并没有出现。老丈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后,怒喝道:“那你也不该私自逃下山来!这是多大的罪恶!山神怎么处置守神娘娘,有几个守神娘娘,那都是上面的事情,你逃下来,是想要连累全家人陪你一起死吗!”
“不……不是的,阿爹……”
“谁是你爹!”老丈大骂,“我女儿是要献给山神的淑女!她在山神殿中潜心修养,我为我的女儿感到光荣!你又是谁!出去!”
“我就是您的女儿啊爹!”
“出去!我没你这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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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山顶,无风无雪。
姜静婉问:“白菊,若你现在想回家,我和江芥会想办法把你送回去。”
白菊沉思了一会儿,说:“不必了。我用不着再回去。”
“为什么?”
白菊微微笑着,说:“被送到山神殿的前一天,我家里人就提前为我做了一场法事。说让我在山神殿好好学,家里人会记得我的。”
……
“这难道不就是,已经当我死了吗?我还回去,诈尸啊?”
白菊说得松快,可姜静婉听着,心里却像堵着一块大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