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怪物书》既见神山

10、过去来信

　　他眼前的是个人。

　　确切来说，是一个看来精神不太好的男人，三十出头，微卷的棕发长到肩，小麦色皮肤，脸部线条硬朗，浓眉，眼皮蔫蔫地耷拉，下巴蓄了点胡茬，他不挣扎，任凭金属制的椅子腿抵着他脆弱的咽喉。

　　全身上下大写的颓废两字。

　　林霖收了点劲，好让对方喘得过气，但没有直接松开。

　　比起出现活人，他更想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的目光下移，扫过男人的衣着，西服外套，休闲内搭，下身一件阔腿裤，款式不俗，把身形衬托得很好。

　　当然，林霖完全没在意到这点，他确定男人不是什么流浪汉，就看着对方的脸，了当地开口问：“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闻言，男人稍微把眼皮一抬，琥珀色的眸显出一半，对上林霖的眼神，嘴角挑了挑，声音含糊道：“我也想问呢，你先松开成吗。”

　　林霖没有从他身上感到敌意，于是松开了手，而且他还有很多问题要问，对峙并不利于友好的交流。

　　男人终于解脱，他抬手揉了揉脖子，眯起眼，打量着林霖，仿佛这时才清醒，随后古怪地笑了一声，像水面冒上的一个气泡，“你叫林霖，对吗？”

　　这句话一出，林霖神情冷了三分，盯着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在思考对方是从哪里得到的信息，不对等的信息差很容易让人落于下风。

　　男人似乎看出他的防备，他按了按眉心，接着补充，语气颓唐：“魏揽，我的名字，带鬼的那个魏，提手旁的揽，不用担心，我没有恶意，之所以知道你的名字，只是因为我跟这所孤儿院也有点渊源。”

　　“你来自这里？”林霖问。

　　“不，不是。”魏揽笑着回答，气音很重，但片刻，他就收起了笑，面容沉下去，眼睛盯着脚尖，无端开始出神，像是运行一半死机的电脑。

　　林霖蹙眉，但没有立刻出声，想等他自己从这种状态里出来，不过魏揽似乎沉浸在了他的世界，大约过了六分钟，他才恍然惊醒，看着林霖，没头没尾来了句，“我想喝酒了。”

　　他低下眼，又重复了一遍，“我想喝酒了。”然后略过林霖，往楼梯走去，“现在只有酒精能让我清醒一点，走吧，我的车在外面，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林霖摩挲了下手腕上的表，跟上魏揽的脚步，表情透着奇怪的微妙，刚刚他看得清楚，那六分钟里魏揽没有眨一次眼。

　　正常人的眨眼频率没有固定数据，但多数人即便刻意去控制，也只能坚持10~30秒，除非是专门训练过，可以坚持到5分钟以上。

　　很明显，魏揽不属于这类人。

　　两人走出大门，林霖始终在观察他的背影，男人的走路和肌肉发力情况还算正常，至少符合一个人类的定义。

　　林霖拿上大门口的行李，两人又沿外墙绕了一会后，到了孤儿院的后面，一辆亮红色的车停在那儿，车身线条流畅，漆面很漂亮，任凭谁来看，都能感受到它的不菲。

　　魏揽掏出钥匙，车灯随之闪了两下，林霖把行李放进后备箱，朝地面看了一眼，南方的土壤泛红湿润，周围蓬蓬生着许多植被，但只有车停的这一块是光秃秃的，证明魏揽不是第一次来，并且他来的次数还相当频繁，以至于没能有新的植物长出。

　　再者，他为什么要把车停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停在门口不是更方便，这么做的原因无非不想引起注意，或者说，不想引起来这儿的人的注意。

　　林霖想了想，如果他到的时候，看见门口停着一辆车，他肯定会犹豫。

　　思考只是转瞬的事情，他没有表现出什么，只是拉开车门坐到副驾，系上安全带，魏揽发动了车，一脚油门驶出，进入公路。
　　两人都没有说话，林霖把窗子开了一半，让风进来，余光里观察着对方，魏揽的表现正常，他游刃有余控制着方向盘，姿态放松。

　　“你是第一次来吗？”魏揽忽然开口，没有看向他，依然注视道路。

　　“是，第一次来。”林霖惜字如金，不肯透露更多信息。

　　“金茂有很多地方挺漂亮的。”魏揽说，对话滑向一个诡异的方向，好像林霖是来旅游的客人，而他是个热情的当地向导。

　　林霖没有接话，他侧头看向男人，对方仿佛不在意他的沉默，而是抬起一只手摸向下巴，惊讶地在胡茬上碾了碾，露出点懊恼的神色，说：“我平时不这样的，我收拾一下老帅气了。”

　　“看得出。”林霖语气平淡地捧场。

　　魏揽笑了笑，车内再次陷入寂静，半个小时后，他们进入市区，金茂的经济不逊于西林，形态各异的大厦林立，行人把街道塞得满满当当。

　　又过了二十多分钟，车在一栋楼旁停下，林霖下车，抬头看了眼，楼不高，五层，在城市里低矮得有点瞩目，一楼是家酒吧，门头很小，亮着一个灯牌，写着“拾间”。

　　魏揽已经走到那门前，回过头看他，“走吧。”

　　林霖跟了上去，两人相继走进，门上的铃响了两次。

　　此时天还没有黑，酒吧内的光线却很昏暗，吧台前酒保擦拭着玻璃杯，见到是魏揽，热情地唤了一声：“老板好。”

　　魏揽点头，说了句，“一样。”又看向林霖，“喝什么，我请客。”

　　林霖：“我不喝酒。”

　　“行。”魏揽有点遗憾，“酒是好东西，没有它，我可活不到现在。”

　　林霖想去捕捉他的神情，但魏揽已经转过身走向里头的包厢。

　　包厢挺宽敞，魏揽大喇喇在沙发坐下，翘起腿，长发遮去他半张脸。

　　林霖没来过酒吧，他不喜欢刻意营造的昏暗氛围，他曲起腿在侧边坐下，背挺得笔直，一点不沾到靠背，白皙的手指一下一下叩在表盘上。

　　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酒保的速度很快，端着托盘走了进来，有个十来杯，酒液里混着冰块，撞在杯壁上清脆地响，放下后，他马上退了出去。

　　魏揽身体前倾，端起酒杯，仰头饮尽，一口气喝了三杯才停下。

　　“不好意思，”他说，“我不是想拖着你的时间，但是讲故事需要一些铺垫，没有这些酒，我恐怕什么也理不清。”

　　林霖点头表示理解。

　　魏揽又喝了两杯，脸绷得很紧，酒精逐渐上脸，他的眼神却反而清明，闪烁着点异样的光。

　　“你给自己写过信吗？”他突然问。

　　林霖沉眉看他，并不理解他的问题。

　　魏揽“啊”了一声，又絮絮地补充了许多，咬字很不清晰，“就是那种，嗯，给几年后的自己写信，和不同时空的自己隔空对话的感觉。”

　　林霖大概了解他的意思，同时也感觉到和一个酒鬼聊天不是件好事，尽管对方的思维还算清醒，但在语言表达方面一塌糊涂。

　　“没有。”他回答。

　　“我收到了自己的信。”魏揽压低了声音说，“它不是邮差送来的，只是有一天我醒来，发现自己就在那个孤儿院里，可我爸妈活得好好的，我怎么会在孤儿院，我还有一家摄影工作室，我记得那天我是要去南藏拍摄的，本来要去哪里来着，我想想，哦，是纳木措，说真的，我不知道南藏有什么好，我去过两次了，就是天近一点，蓝一点，我一直没拍出什么片……”

　　酒鬼的思维很跳跃，眼看对方要一路往南藏偏去，林霖及时纠正了对话。

　　“那封信呢。”他说。

　　“哦，信。”魏揽又端起一杯酒，这次不是大刀阔斧地灌，而是凑到唇边，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它在我的身上，我站起来，它就掉到了地上，那里脏死了，灰尘，杂物，蜘蛛网，我的衣服肯定也脏了，我摸遍全身找到了手机，但是上面显示的时间和我想的一点也不一样，距离我记忆里的最后一天，日期差了五年，可我什么也不记得。”

　　“五年，这可是五年。”魏揽大着舌头，看向林霖，“我那时候想我是穿越了，还是让车给撞了，但我身上一点伤也没有，我又拿手机照了下自己…”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然后我注意到那封信，它掉在我的脚边上，我把它捡起来，拆开，上面是我的字迹，肯定是我的字迹，我确认了好几遍，那封信不长，我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就要被吓死了。”

　　“上面写了什么？”以免他又偏到哪里，林霖开口引导着。

　　“上面写了什么，”魏揽陷入思索，半晌，露出笑，“我想起来了，上面写‘魏揽，离开那里，不要去想发生了什么，不要去找那五年的记忆，好吧，这是个无用的劝告，我了解你，因为我就是你，你肯定会疑惑痛苦，但是，我没有什么能够告诉你的，我甚至可以说，你现在是幸福的，如果你永远不去找，你永远都会是幸福的。’”

　　魏揽在复述信的内容时，语气变得格外冷静，像一个旁观者的口气。

　　“我果然了解我自己，我回到了家，我告诉他们我失忆了，我想知道那五年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告诉我很正常，什么奇怪的事也没有发生，我想把那封信给他们看，可是我找不到了，它消失了。”他晃着酒杯，眼睛盯着融化的冰块，“我找了心理医生，做了检查，但是什么也没有改变。”

　　魏揽的表情似哭似笑，“我找了孤儿院所有的信息，它成立了二十五年，我把所有在里面呆过的人的信息都背了下来，这花了我一年的时间，那段时间我房间全部都是资料，铺满了地板，所以我认识你，林霖，你在那里呆了十一年，之后在社会资助下上学，然后工作。”

　　“所以，除了这些，你什么也没找到。”林霖看他。

　　“不，现在我有了其他的线索，就是你，林霖，你是我之外，第二个进入那里的人。”魏揽说，“现在该换你告诉我点事情了。”

　　林霖不意外，刚刚在听对方讲时，他心里已经想好了措辞，他不会把所有透出，但可以选择性说出一些真相，比如，他也是失忆了，并且更糟糕，他失去了前半生几乎一切的记忆。

　　但在他开口之前，魏揽却抢先问了一个问题。

　　他问，“你看见了什么？”

　　他凝视着林霖，眼神出乎地执着，一字一顿地重复：“你看见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