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宿敌和徒弟打起来了》寄以妙有

29、029

　　在少女抬头，露出晦暗分明，形如鬼魅面孔的刹那，时不晚的双瞳剧烈收缩。万般星辰于她眼底轰然坍塌，时光的甬道从她眼中穿过，将她引入过去的岁月。

　　小雪是时不晚在沙洲与云州的交界之处，那片横跨两州的绵延燕山中捡到的。

　　和身负血海深仇，性格阴晴不定的应觉寒完全不同。就算容貌有损，备受欺凌，从小几乎没怎么享受过好日子，小雪还是那个有人接近就会甜甜笑出来的孩子。

　　时不晚遇到她时，燕山下了场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遮天蔽日，纷纷扬扬。

　　小雪就藏在树下的阴影中，佝偻着细小的身躯，认真扣着雪地下的泥巴。等翻出条蠕动的蚯蚓，她也不害怕，睁着黑得发亮的眼睛，就要将虫子往嘴巴里塞。

　　还是时不晚眼疾手快打掉了她手中的虫子，小雪并未生气或不满，只是颇为惊恐地抖索着肩膀。她那正常的半张脸印着惊惶，另外半张却显得越发恐怖，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人，甚至不知道躲。

　　时不晚用一块硬邦邦的干粮，就“骗”走了这个小女孩。

　　当时的应觉寒还不太愿意开口，鲜少与时不晚对话。在旁观全程后，冷嘲热讽了一句，可怜人遍地都是，你救得过来么？

　　时不晚没回答。

　　她也没想过什么救不救的，也从来没想过要做什么了不起的救世主。

　　她只是看不下去，没法做到无动于衷罢了。

　　小雪那么弱，又瘦又小，看上去最多五六岁。她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只会“啊”“啊”的叫着，看见下雪会“啊啊”的喊，看见下雨也会“啊啊”的喊。
　　没有名字，没有来处，没有亲人。

　　因为在燕山相遇，正逢苍茫的雪天，时不晚给她取名“燕赵雪”。
　　她所来的世界，史书上记载的燕赵之国每多慷慨悲壮之士，多少也带着自己几分当下的心境。

　　之后，时不晚牵着小雪，身后跟着应觉寒，进入了无人敢踏入的长留之地，暂且安顿下来。

　　听着她慢慢学会说话，越说越清楚。
　　最先会的是脆生生的叫“师父”，再之后会叫“师兄”，最后会乖巧的用树枝在泥土上一笔一划写出自己的名字。

　　听她在流星划过时虔诚的许愿，要和师父、师兄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某年临近年关，应觉寒要准备闭关升阶。
　　时不晚打算带着他出门历练，为升阶做准备，顺便下山采补，少不了要暂时离开长留。

　　小雪却才刚刚炼气，再加上她因为容貌的原因并不爱出门，所以没有和时不晚、应觉寒二人同去。
　　时不晚叮嘱她好好看“家”，回来后要检查她背诵的刀法。
　　小雪在门前目送他们远去，眼中写满了恋恋不舍。

　　心里有惦记的人，时不晚和应觉寒几乎没有拖延时间，速战速决，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回去过元宵。

　　元宵节那天，山脚下的集市热闹非凡，游人如织，灯花如昼。

　　应觉寒牵着马匹在一个摊子前缓缓停下脚步，不自觉地拿起了桌面上摆放的面具。

　　那是只可爱的小狐狸，嘴角微微上翘，弯着笑眯眯的眼睛，眉毛间红通通的，既笨拙又可爱。

　　这个面具送到了小雪的手里。以后她再也不会觉得不自在，戴上这个面具，就可以和他们一起下山了。

　　小雪爱极了这个狐狸面具，她眼睛笑眯眯的，藏在面具后，缠着时不晚问。

　　“师父，你猜猜面具下的小雪是什么表情，是在哭还是在笑？”

　　她每次都是笑的。
　　小雪不会哭，在雪里翻找着虫子充饥时都没有哭过的她，又怎么会哭呢。

　　可她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天心宗的山门前，明明有那么多种方法可以完成自己的复仇，可她偏偏用最无望、最高调、最以卵击石的方式来到这里。

　　手握长刀，披麻戴孝，就为了这一句。

　　“长绝刀客时不晚座下弟子燕赵雪”。
　　不是女魔头，不是邪修，没有前文后缀，只是单纯的师父和徒弟。

　　时不晚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小雪的想法。
　　如同那被劈成两半的面具，她根本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天心宗的山门分为三层。
　　第一层，对剑，是实力上的硬碰硬，能过得了剑阵就能破这第一层。
　　第二层，识意，是剑意的碰撞，拼的是武器的锐意。
　　最后一层，是炼心，是对内心的拷问，也是最难过的一关。

　　千年以来，从未有人能在天心宗山门前全身而退。

　　燕赵雪自然也不例外。

　　她被猝不及防的剑气摧毁了面具，所戴的孝帽也被震开，粗布麻衣的袖口伤痕累累，不过在苦苦支撑。

　　但燕赵雪没有半点退缩，仿佛整个人都化为一把利刀，破风向前。

　　如果说应觉寒的出现打碎了时不晚对往昔的所有幻想，她不得不去承认，少年早已成长为自己并不理解，难以揣摩的青年。面对这一现实，时不晚心神不稳，意气难平也是在所难免。

　　可小雪的出现，几乎要将时不晚整个人彻底击碎。

　　她不是天才，没有宏才大略，不是天赋出众。许下的最奢侈的愿望，只是希望能和师父、师兄永远在一起。

　　她才不过刚刚金丹，还是时不晚硬塞丹药给灌上去的，又怎么能闯得了天心宗这无人能够撼动的千年山门？！

　　时不晚嘴角不自觉的抽动，心里不断叫嚣着够了！够了！够了！
　　这声音几乎要控制不住的冲出她的喉咙，时不晚只想不顾一切的挡在燕赵雪身前，为她挡下所有伤害。

　　摧心肝察觉到她无声的呐喊，心境动荡，竟是在她的掌心中发出剧烈嗡鸣。

　　够了，时不晚想，真的够了。她便是现在粉身碎骨，神魂俱灭也要冲出去和小雪站在一起。
　　然而一旦走出这步，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不仅会暴露身份，以自己现在的实力也没有办法护住小雪，只会将两人都暴露在危险中，后面只能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又怎样？这又怎样？

　　时不晚紧扣猛然颤动的剑柄，她宁愿选择这种玉石俱焚的结局。

　　就在蓄势待发的瞬间，一声冷笑从时不晚的身侧传来。

　　“呵，这便是修仙界第一宗门，天心宗么？”

　　语气中满是嘲弄与戏谑，令人听得极其不适。很快便将不少人的注意力从闯山门的少女身上转移到了这里，尤其是几位天心宗弟子，不意外的皱了皱眉头。

　　时不晚扫过身侧之人，方才发现不知何时应觉寒已经走到旁边，双手虚虚拢在袖中，颇有几分漫不经心的模样。

　　不过一眼，电光火石间，时不晚迅速明白过来，立刻呛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应觉寒眼神漠然地扫了她一眼，淡淡道：“没什么意思。”

　　“应前辈若是对我们天心宗有意见，不妨直言，我们也好及时改正。”君书南向前半步，不经意挡在时不晚身前。

　　那双潋滟近妖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瞥了眼山门处的身影，似笑非笑道：“那女子分明不可能闯过山门，到如今天心宗竟是无一人能出来主事。我倒是真以为，天心宗是有意借着传灯会的由头，让我们看这出‘好戏’，看别人怎么命丧当场，看天心宗山门如何坚固。”

　　“怎么，生怕旁人对你们天心宗生不起敬意？这第一仙门的位置坐得尚且不够稳固？”

　　此言一出，说得极其直白，君书南等人哪里有被如此阴阳怪气的时候，当即脸色涨红，当真是气又不敢气，反驳又不知道该如何驳起。
　　他们天心宗怎么能提前预料到有人会趁着传灯会的时候来砸场子？应觉寒这话说得好像是他们故意安排一般，真是毫无道理可言。

　　难怪许多人都言应觉寒是个不好相与的性子，这嘴巴当真是不饶人。

　　时不晚嗤笑，毫不心虚地顶回去：“怎么，听应前辈这话的意思，有人闯山门，倒是我们天心宗的不是了？”

　　“我自是不敢这么说的。”应觉寒道。

　　“仅是不敢，看来是心中确有所想，又何必遮遮掩掩。”时不晚反唇相讥。

　　应觉寒眼神直直扫向时不晚，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眼底却浸满冰冷：“看来是我说得还不够清楚。”

　　“你师尊世间盛誉为天下第一剑修，离飞升不过一步之遥。如今对方指名道姓，他却仍躲在这山门之后，身为他的徒弟，不知作何感想。”

　　时不晚道：“我师尊名满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又何必话里话外推说全是师尊的错？总归这是我们天心宗自己的事务，又何须劳烦应前辈操心”

　　“我不过是个外人，自然无须操心。”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应觉寒紧跟着道。

　　两人目光在半空相撞，霹雳哗啦溅射出无声的火花。时不晚的眼底深深映着应觉寒淡定自若的神情，应觉寒的眼中也有且仅有时不晚半步不让的身影。

　　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是天心宗山门外拔刀相见的少女。
　　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君书南眉头紧皱，眼见着周围议论的人越来越多，他单手掐诀送出传音符，送往执礼堂。

　　原本有人闯山门与天心宗关系并不算太大，毕竟他们天心宗如何能料到会有人前来？众人也是看热闹的多，顶多是好奇些。

　　可被应觉寒这么有意无意的说上几句，时莞又是个刚烈的性子，最是受不得半点污蔑，反唇相讥回去，倒是将事情闹得越来越大，更加显得天心宗和谢晏辞的不是了。

　　要是再一传十十传百，当真人言可畏。

　　不管如何，还是要趁早处理的好，免得到时候应觉寒和时莞继续针锋相对，难以收场。

　　正这般思忖着，轰隆隆，冷冽的剑意骤然从天边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夹杂着问剑峰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窸窸窣窣的从风中飘来。清唳的鹤声直冲云霄，恍若间天边似有白鹤振翅而来，漫天的寒意兜头盖脸浇得人连神识间都映出一片清寒。

　　众人如同受到到感召般，齐齐抬头望向天际，有人难掩激动地喃喃叫道。

　　“青霄剑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