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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从戎曲(上) ...

  •   “世民,雨终于停了啊。”李建成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义宁元年八月己卯,土克木,雨霁。

      李家军自太原起义以来,一路上势不可挡,却于秋雨淋漓时在霍邑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碍。这里地形险要,汾水和霍太山仿佛天然屏障,城内守着宋老生的两万精兵,河东则是屈突通陈兵呼应。
      在最艰难的日子里,李家军粮草匮乏,兵士疲惫,连日的大雨几乎要把这支义军身上最后一点豪迈和坚定冲刷殆尽,耸立在他们眼前的泼墨一般的山脉,犹如乌云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而今,雨势止歇,粮草已至,无论是李建成还是李世民都知道,接下来,他们的父亲将急需以一场卓绝的战役来唤起义军无坚不摧无往不胜的战意,再去面对河东数万辽东劲卒,最终踏平那条进入长安城的道路。

      隋失其鹿,群雄竞逐。

      深沉如鬼魅的夜里,唐国公的长公子背对着弟弟立在马上,以一种冰冷如铁的声音嘱咐:“如果这一战我死了,那么你记住,不要犹豫也不用浪费时间收尸,直接往河东开赴,迅疾一搏,犹有胜算。那边,才有我们李家的功业!”

      而跟在他身后的李世民狠狠地勒紧了战马的缰绳,并没有回应。

      高大的坐骑灵敏地嗅出空气里弥漫而压抑的战意,那是如清秋般寥戾的杀气。多日霪雨使得地面柔软而湿润,马蹄略显焦虑来来回回地踏在上面,留下了深浅不一的印迹,坑洼里有银亮的水色,像昔日太原城无垠的月色,芒泽沉郁,恢弘满谷。

      李建成拨转马头看着弟弟,沉默了片刻,脸上浮起淡笑:“世民,你在不安?生死这事,说到底没什么的,你要是愿意,日后留一冢衣冠一杯薄酒给我,那便很好了。”
      说这话时,他望向苍莽的霍太山,夜空仍有薄淡阴云,零丁清瑟的星辉洒在寒凉的盔甲上,燃起的火堆映照出不远处影影幢幢的兵士和旌旗延绵数里。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也跟着笑了笑:“其实,早就知道不能退却……也知道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死去,只不过听到大哥说的话,忽然间还是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是悲伤么?”李建成微微带住缰绳,低眉间似乎只有一瞬的停顿,然后,他轻声说,“这哪里是修罗场上拿屠刀的人配说的话呢……”声音未落,他已打马从李世民身边掠过,身姿傲岸铁刃铮然,而后一点点地消融在茫茫的夜色里。

      翌日,李家军上下曝晒铠甲兵刃,束整行装。
      所有人心知肚明,这是在备战。
      这也必是异常艰难的一战……

      正午的阳光下,玄底金纹的旌旗在山前平谷招摇成翻滚的波浪。策马来到左军营地,李世民并不急着进去,却抬起头静静地看了片刻,在他头顶上是风中猎猎招展的旗帜映衬着天边薄云,灿如霞辉流电。
      忽地,从左军的主帐里传来一把激越的琵琶声,仿佛刀子掷出来割断了满目如匹练的日光,而后带着丝丝缕缕辉煌的金色的断线嵌入血骨,压制着飞扬戾气,隐隐含住一线端严肃睿,是贵胄的威仪。

      李世民垂眼微微地笑了,又伸手安抚般地拍拍身下踢踏不止的战马,低声说:“大哥的琵琶呢,好久没听见了,安静点。”

      那一日,许多人都看见,勇冠三军的敦煌公、右领军大都督立马于左军主帐之前,安静地听着一曲琵琶。卸去了满身肃杀凛冽的俊美少年,神情温柔得仿佛此刻并不是身在阵前战场,而是太原城初秋雾中无比缱绻的亭台楼阁。
      没有万丈雄心,没有生杀予夺,只有,兄长弹奏的沁凉的乐音,将一切生死纰漏从容收敛,洞彻尘埃。

      最后一指抡过,李建成掌心摁住犹自颤动的弦丝,朝着帐外问:“世民,是你来了么?”

      话刚说完,李世民便已经下了马,掀帐子进来,唤一声“大哥”然后大喇喇坐在毡子上,摊撒手脚,犹似当年顽劣模样。
      李建成看他一眼,起身去取了杯具沏茶,斟一杯递过去给李世民,才开口说:“茶有些陈,你且将就。”

      李世民吹了吹滚烫的茶水,饮一口,目光迎向兄长:“大哥不问我为什么来找你?”
      缓缓撇开面上的茶末,李建成笑起来:“怎么,你来找我什么时候需要理由了?”
      “大哥,你这样真无趣。”李世民撇撇嘴,“今日军中曝铠仗,三日内父亲必定是要攻城了。这一仗,你想怎么打?”
      “我么?”李建成顿了顿,“我倒是想气定神闲地打,只是这事情由不得我。”

      “由不得我们,难道是由着天?”一道声音从帐外传来。
      李世民和李建成对望一眼,立即起身将帘子掀开,来人大步踏入,脸上犹有淡淡笑意。
      “父亲。”李建成恭敬地开口。
      李世民端了杯茶水给李渊,笑嘻嘻地问:“父亲来找大哥,莫非也是商量这一仗要怎么打?”
      “二郎,你这借花献佛倒是很灵光。”李渊举了举茶盏,随后神色一敛,说,“刘文静的援军还没有到,你们以为大军可以撑多久?”
      “据我所知,前段时间募集来的粮草还能支持一旬左右,而贾胡堡里屯粮不多,我们就算再去筹粮也很有限。”李建成如实说。
      李渊摇摇头,拍着李建成的肩膀笑了笑:“建成,这些数目你从哪里得知?问下面的人,还是你亲自去点算过?”
      “十天的粮草都没有?”李世民惊得几乎要从毡子上蹦起来,转过头去看兄长,对方也是一脸不可置信。
      “这件事为父一直没对别人说,中军辎重营粮车里装的几乎都是枯枝败叶啊。”李渊笑睇着两个儿子,答得风轻云淡。
      李建成愣了一下,问:“父亲,事实是我军已经没有粮草了?”
      “啊,还够两顿的。”李渊坐在案几后,停了片刻,笑着说,“为父当初就说撤回太原,你们俩不肯,为使军心不乱也只有瞒着了。”言罢,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七八月间,旧麦已差不多耗尽,而新粮未收,谁能在短短七日内募到三万人吃喝不愁的粮草,他李渊也无非是在赌,赌这招瞒天过海被拆穿前雨停了,霍邑被攻下了,刘文静的粮马赶到了……赌他自己有命坐拥天下!
      现在天晴了,那么紧要便是拿下霍邑,补充粮草。

      “父亲这招好险呐。”李世民想着自己几日来大吃大喝,不禁冒冷汗,“早知道我会省着点……”
      “谁要你省。”李建成似笑非笑地说,“紧巴巴地过日子谁还信你粮草无忧。”
      “不但现下要让所有人相信,更要完满地圆了这个谎,这是君王的威信啊。”李渊转过身,再无往常的温慈和蔼,而是挥手一掌拍在霍邑的地图上,低喝道:“那么,明日午饭之前将它攻下来吧。”

      义宁元年八月庚辰,李家军去霍邑仅二十余里。

      夜深。
      霍邑城楼上的砖石被延绵其上的火把映照出一种通透而瑰丽的红色,昔日里隔五十步安排的守卒已经增加到十步一人,城外密集地设置了拒马和鹿角枪,连地面上也撒了不少铁蒺藜。

      城关之前并没有一马平川的空地,而是蜿蜒山路,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不利于敌人陈兵布阵,而宋老生却知道对于自己来说,如此曲折山脉也造成了一个极大的障碍,那就是无法一眼看穿敌军的动向。

      一勾残月,冷冽如刀。

      副将一路奔上城楼,铠甲皮靴在宋老生身后响起连串的沓哒声。

      “将军。”副将拜倒在地,有些气喘,“御史大人到了。”
      宋老生头也不回,冷哼一声:“是裴蕴么,他这个监军真是压在我们头上的一只乌鸦。”
      “将军……”副将犹疑片刻,开口道,“属下愚钝,但御史大人毕竟是圣上派来的,您还是去见见他吧,言辞上莫要得罪。”
      一手撑在城墙上,宋老生缓缓叹了口气:“你说得对,忠君之事,我总是要做到自己本份的。还有什么事情么?”

      “斥候方才来报,李渊叛军今日并无大动向,只是下令三军清理行装修整铠仗。”副将上前一步,将斥候的情报递给宋老生,“属下不敢妄自揣测,只是觉得李渊多日来为大雨和粮草所困,而今情况稍解,应该要休整几日以养士气。”

      宋老生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太不了解李渊这个人,他看上去中规中矩不会贸然挺进,可你仔细去想,从他叛乱至今哪件事不是铤而走险的。”
      “将军是说……”副将暗自心惊。

      “就在这一两天了。”宋老生低下头拍了拍手上的苍黑色烟灰,冷冷地说“现在还是先让我们去迎接那位裴御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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