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丕司马——溘至》尹培越

1、丕司马——溘至

　　1.
　　延康元年。

　　春雨连绵不歇，时而淋漓时而瓢泼，将洛阳城中肆宇楼台浸泡得泛出一种寒凉的青白色泽；昔日里的急管繁弦红裙翻浪也早已消停，偌大城池中氤氲着森冷而虚幻的水汽。

　　司马懿站在廊前，直直地看向远处，淡青色的雨幕噼啪地砸落在飞檐上，扬洒开溅起轻云薄暮，再汇聚到地上，渗进湿润的泥土或者流入涨满的沟渠。

　　年轻的女孩子拿了御寒的外袍，给他披上，然后退在一边，恭敬地垂着手。

　　“静姝。”司马懿回过头去看那个女孩子，温和地说，“这样的天气，让人浑身都提不起劲来呢。”

　　叫做静姝的女孩子笑了起来，眉眼弯弯，都是糖水一样的光：“老爷，您这是在偷懒呢；静姝没想到老爷这样的人也会有不想干事的时候。”

　　“啊，静姝以为我是怎样的人？”司马懿笑着问她。

　　静姝愣了愣，连忙低下头去，不吭声了。

　　司马懿没再追问什么，只是爱怜地看着她。——她那么年轻，又有些无辜，连说话的语气也是温柔乖巧的。

　　自己是喜欢她的。司马懿垂下眼睛，叹了口气，轻轻地将静姝揽在怀里。

　　雨仍然泼天地下。

　　榻上却有止不住的春情暖意……如水的亲吻、如水的填补，以及，如水的淹没。——曾经有谁半梦半醒之间玩笑般说，仲达仲达，没顶之灾，不外情事滥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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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夜半的时候，有惊雷从天边碾过来，摧山撼岳，绵绵不绝。

　　睡梦里静姝被惊醒，吓得蜷缩了起来。司马懿睁开眼，看着脸色发白颤抖不已的女孩子，忽然宠溺地笑了笑，伸手轻拍她的背脊，说：“静姝别怕，我在这里。”

　　“老爷，这天到底什么时候放晴啊？”静姝的抱怨咽在喉咙里，含混而娇憨。

　　司马懿静了片刻，才淡淡地说：“快了。这天，就快变了。”

　　数日后，汉献帝禅位，魏王曹丕称帝，国号大魏，改元黄初，大赦天下。

　　2.
　　黄初三年。

　　魏帝曹丕执意伐吴，不识时务一意规劝的司马懿被赶回了自家府邸。

　　不久，曹丕亲自率军南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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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晃便到了十月底，洛阳城已经非常寒冷了。司马懿裹着厚厚的衣服，百无聊赖地在蹲小红泥炉前等着茶水沸腾。

　　静姝从廊下转进来看见他虎视眈眈的模样，不禁笑了：“老爷，还是让奴婢来吧。”

　　司马懿非常从善如流地点点头，甩手把沏茶什么的事情都丢给她，自己窝到一边的榻上去了。

　　过了会儿，静姝递了一杯滚烫的茶水给司马懿，他伸手接过，吹了吹，抿一口，又惬意地继续窝着。

　　剩下的水还在炉子上滚着，静姝边照顾着炉火，边对司马懿说：“老爷，这么整天呆在房子里也不好，天太冷了，奴婢还是陪您多走动走动吧。”

　　司马懿“唔”了一声，问她：“为什么不好？”

　　静姝低着头，“奴婢，奴婢”了半天，也没答出所以然来，一张脸憋得通红。司马懿倒是自顾自地笑起来：“算啦算啦，静姝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去转转吧。”

　　也许是因为实在寒冷，街道上此时没什么人。天色透着种冰渣子的颜色，冻的人骨头缝里都是寒气。

　　“明天又要下雪了吧。”静姝望着天，小声地说。

　　“原来，静姝不喜欢下雪天么？”司马懿问她，眼睛却看着前方树木黑黢黢湿漉漉的枝干。

　　静姝摇摇头，回答：“回老爷，其实也没有不喜欢，只是奴婢想到了那些出征的将士，下雪的时候行军会格外寒冷吧……”

　　话还没说完，司马懿便猛地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她，小小的月白色的脸，乌黑的瞳仁和乌黑的发髻。

　　静姝被盯得有些慌乱，连忙低着头，不敢再说下去也不敢再看司马懿。

　　过了很久，司马懿替静姝拢了拢外袍，在她头顶低声说：“别担心，南方那边，多少温暖些；这边欲雪了，那里或者还是大太阳呢。”

　　3.
　　黄初四年。

　　夏季算是走道穷途末路了，却仍然不肯撤干净炎热的暑气。午后的树荫下面，难得地有那么点凉爽的意味，还捎带着树木芬芳的气息。

　　司马懿靠在树下打盹，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走到身边，于是抬起眼去看，原来是静姝。

　　“奴婢本来是想给老爷打打扇子的，没想到惊扰了您。”静姝不安地说。

　　“哦，无妨。”司马懿点点头，说，“静姝也坐吧，这里不算热。”

　　“谢老爷。”她坐下来，温婉地笑笑，手里执了扇子一下一下地摇起来。

　　司马懿侧过面去看她，思索片刻后，问道：“静姝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只管说吧。”

　　“近日看老爷夜里都睡不好，所以有点担心罢了。”静姝回答，“老爷可是有什么心事？”

　　“难得静姝有心，我很是感动。”司马懿笑起来，停了一下，却又说，“静姝啊，前几日贾诩病逝了。”

　　“老爷与贾大人是故交？”

　　“非也。不过想到这一年没了的人实在有点多，大司马、任城王前后都去了啊。”司马懿摇摇头，树荫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缓缓地说，“我也不是为他们难过，只是这其中，有死得好的，也有不该死的。尤其大司马一走，国失砥柱，陛下他又该操心了吧，江山社稷半点不省事，听说这几日嘉福殿都是整夜整夜地不熄灯啊。”

　　“陛下想必很伤心，老爷您有空劝劝他吧。”默了片刻，静姝才轻轻地开口。

　　“伤心是伤心的。不过……”司马懿又笑了：“任城王死去时，陛下也很伤心吧。”

　　见静姝睁大眼睛惊呆了一般，司马懿又淡淡说：“不知道我死的那日，陛下会不会伤心呢？静姝，咱们的陛下是个多情却又寡冷的人啊……”

　　说完，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径直走远了，看也未看身后跪在地上不住颤抖的女子。

　　4.
　　黄初七年。

　　秋风漫过萧瑟的洛阳城，仿佛一夜之间那些温软明媚的色彩都变得苍黄溟濛起来。落叶层层地堆积在院子里，好像永远都扫不干净。

　　晚上看见司马懿坐在书房的时候，静姝显得很诧异。

　　——自六月底先帝病逝后，司马懿一直忙于宫廷朝堂，几乎连回家来好好睡一觉的时间都没有，听说大部分日子里他都是白天夜里颠倒着处理公务，偶有喘息闲暇便直接宿在前廷。

　　“老爷。”静姝开口唤他。

　　司马懿抬起头，看了看她，说：“是静姝啊，这些日子忙得疏忽了你，一切可好？”

　　“回老爷，奴婢安好，倒是您憔悴了。”静姝说，好看的眉头轻轻蹙了起来。

　　司马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忠君之事尽君所托罢了。”

　　静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端了杯茶递给司马懿。司马懿伸手接过，茶汁澄澈香气四溢，可半天过去，他却只是愣愣地盯着杯缘，一口都没喝，也没说话。

　　“老爷，您怎么了？”

　　“嗯？哦，没什么，走了神。”司马懿扯了扯嘴角。

　　“老爷，您今夜好好休息吧，别再多想了。”静姝的声音低柔中渗出来一丝一丝的温暖。

　　司马懿的目光从杯子上慢慢地移到静姝的脸上，眼前的女人依然美丽娇娆，却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好像有点什么东西就要从他心底深处翻出来，和着血，带着痛，呼啸汹涌，不可抑制。

　　“唔，我想起有些事情没做完，还是不在家里歇息了。”司马懿神色定定地说完，放下杯子便起身要走。

　　静姝眼泪一下子就冲了出来，跪在地上说：“老爷，这样下去您会吃不消的。”

　　“是么？”司马懿怔了怔，半天才扶了她起来，说，“还是静姝体贴，外面那些人可都说我忙着讨好新主子站稳脚跟呢。”

　　“老爷……”静姝哽咽。

　　司马懿打断她，语气里带了极淡的迷惘，继续道：“其实他们说什么我是不在乎的，而我想去在乎的，好像，已经没办法继续在乎下去了啊……”

　　5.
　　正始九年。

　　稳婆离开之后，司马懿推开门在廊下站了会儿。他一个人不声不响站在黑漆漆的地方，叫人瞧不清楚脸上的神色，可又分明能感到他周围所笼罩的沉重。

　　忽然，司马懿偏了头，向着书房外那一小丛竹子轻声地说：“是静姝么？出来吧。”

　　大腹便便的静姝慢吞吞地走了出来，步履蹒跚。

　　司马懿上前想要扶她，静姝却躲了过去。两人就这么在廊下站着，一言不发，安静得隐隐有点令人害怕。

　　“老爷。”静姝终于还是开了口，哽咽地，“您从来没有顾及过奴婢，或者我们即将出世的孩子么？”

　　“静姝，你究竟想问什么呢？”司马懿的神色仍然是莫测的。

　　“老爷希望静姝死啊……”静姝笑了笑，很漂亮，也很可怜，然后她又说，“没关系，奴婢的命是老爷的，可老爷能饶了这孩子么？”

　　静默了一阵，司马懿艰涩地开口：“看他造化吧。”说到底也没答应下来……

　　“老爷一早就什么都知道了吧，为什么等到今天才杀奴婢呢？”静姝轻轻地问，一如那么多个夜晚在他怀里絮语般柔弱无依。

　　“舍不得。”司马懿看着静姝，叹息，“静姝是他送给我的，舍不得。”

　　静姝没再问什么，也不需要再问什么。她忽然发现，这么多年来，自己其实从未看清楚过身边这个男人的心思。

　　司马懿看着她捂着肚子慢慢地倒了下去，不肯露出半点□□，他想张口唤来下人，可是静姝却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衣袖，直直地望着他。

　　司马懿闭了闭眼睛。

　　那个人送了他很多很多东西，女人、兵符、尊荣、财富、官爵……多年以前，每一样他都小心地收着，哪怕知道其中的原委并不是始终动人的。

　　多年以后，退去当初的狂热，他再去看这些东西，并非样样都中意的，但还是舍不得。

　　可，睹物思人，原来只是更加空虚。

　　6.
　　嘉平元年。

　　“静姝，我来看你了。”司马懿佝偻着身子，靠在碑上，低声说，“我终于，喜欢上了他所喜欢的江山。我，不会后悔。”

　　你，安心地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