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人间很快活》明泽有余

8、第 8 章

　　李梅香在路上游玩了半个多月，这才来到绵山脚下。他人虽到了绵山，却是一点都不急着去书院。
　　贴身小厮将马车打发走，背着行李跟在李梅香身后。
　　鉴于自家公子经常四处游玩，小厮还是想确定一下李梅香接下来的目的地。
　　“公子，我们是要去绵山书院吗？”小厮问道。
　　“不急。”李梅香仰头看了看山脉，说道：“先逛逛吧。”

　　绵山上道观林立，李梅香随心而走，来到一座道观门前。
　　“大罗宫。”小厮看见牌匾上的字，顺口念了出来。
　　“此观得名于介子推，其有言‘三清上，有玉京山，山上有七宝树覆盖八方罗天，曰大罗’。”李梅香说着，迈步走了进去。小厮紧随其后。

　　进入道观，迎面走来一个年轻的道人。他面容清俊，身形似鹤。小厮不由得目光跟随。那道人却停在了二人面前。
　　“静安道长。”李梅香唤他。
　　“李公子，好久不见。”道士朝他行礼。
　　“好久不见。”李梅香看着他，神色怅惘。

　　静安道人开始引路介绍，李梅香则津津有味地听着。
　　“这里便是财神殿，分别供奉有武财神赵公明和文财神范蠡，也就是陶朱公……”静安道人说道。
　　李梅香点点头，径直走进去跪拜。静安只好适时缄口。

　　待李梅香从殿内起身，静安道人才开口打趣道：“听闻李公子家财万贯，竟也会在财神殿长跪不起。”
　　“正所谓‘韩信点兵’，”李梅香笑道：“多多益善。”
　　“人之常情。”静安道人笑着点头。
　　李梅香闻言，想到了什么似的，却欲言又止。

　　两人出了财神殿，李梅香这才开口，问道：“多年未见，你如今过得如何？”
　　“比起当日，不知痛快了多少。”静安道人回想起了过去，只道：“往事不堪回首。”
　　“你那时受了太多委屈。”李梅香不由叹息。
　　“是。”静安点了点头，“如今想起了，依旧觉得胸口闷痛。”
　　“也因此，我对你只有无尽的感激。”静安道人说着，眼眶泛红。
　　“不必挂怀。”李梅香说道。
　　“恐怕不行。”静安道人笑着摇头。

　　李梅香跟随静安道人将道观逛完，这才提出自己的请求。
　　“不知静安道长可否允我在此小住几日？”
　　“自然可以。”静安立刻答应。

　　李梅香被安排住在道观一侧的屋舍内。
　　小厮将行李放下，忍不住将心中好奇之事问了出来。
　　“公子，您看起来与那位道长很是相熟，他说对您感激不尽，您是不是曾经救过他啊？”
　　“不错。”李梅香点了点头，“不过那时，你还在老家，并没有跟随我出游。”
　　“哦。”小厮点了点头。

　　李梅香坐在桌前，不由得回想起了当时的场景。

　　三年前，李梅香刚以游医的身份游走于山间。他路过绵山时，听闻有名医讲学，便递了帖子，请求进绵山书院一睹名医风采，也许因自己籍籍无名，帖子虽送了进去，却无人理会。
　　李梅香在书院门前等了一天一夜，却没有等来任何答复。
　　他心灰意冷地下山，山路悠长，肩上连接药箱的背带勒得他肩膀生疼。他将药箱放下，也顾不得山路上的尘土，就地坐下休息。刚坐下没多久，山崖上滚落下来的石子和尘土便让他吓了一跳。
　　他连忙拽着药箱起身，退向远处。
　　站定后，他担心山体有恙，便抬手挡住阳光朝崖顶望去。

　　那日天气很好，李梅香未见山崩，却见生在崖壁上的树上挂着一个人。
　　树干摇摇欲坠，连带着牵落根系旁的泥土砾石，那人也摇摇欲坠。
　　李梅香见状，站在树下伸手去接。眼看着一棵树连带一个人同时落下，李梅香担心自己会被压死，于是下意识地向后退去。这一退，一树一人便径直落在了他的面前。
　　他愣在原地，尚未反应过来。
　　崖壁上还有泥土和石子不断掉落，接二连三地砸在一人一树身上，方才挂在树上的人动了动手指，发出了微弱的吟呻。

　　李梅香凑过去，只见那人身上的白色衣衫被划得破破烂烂，血痕累累，也许是被树枝所划，也许是撞在崖壁上所致，只看他身上伤痕遍布，便知他这一路被树枝和山崖拦了无数次。
　　李梅香不敢贸然动他，便将插在药箱里的油纸伞取出撑开，挡在他二人头顶，免得石子砸到身上，平添伤痛。他这时才看清，面前的人原是位面容清俊的少年——自然，他那俊俏的脸上亦多了几道血红的划痕。
　　少年嘴唇干裂，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取出水壶，小心地捧起少年的头，只将少量的水送入少年干渴的口中，又将少年的头小心放下。
　　“别害怕，我来救你。”李梅香安抚道。
　　少年闭上眼睛，眼角滑落一滴泪。

　　李梅香伸手抚上少年的身体，摸着他的骨头，每摸到一处断处，他便在心内叹息一次，就这样摸下去，他忍不住想哭。
　　少年发出微弱的声音，李梅香附耳去听，只听见少年说：“要不……算了……”
　　李梅香闻言，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没有说话，抬起少年脱臼的胳膊，一用力，只听见关节响动，少年长长地喘息一声。
　　接着是长久的沉默，是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年和执拗的年轻医者。

　　李梅香一人无法将他带走，便在原地掰断树枝为少年固定骨头。他用尽蛮力，一双光洁如玉的手上渐渐布满血痕，原本完好的氅衣亦被扯得七零八碎，碎片布条都缠在了少年身上。
　　又是一天一夜，李梅香累倒在少年身侧。

　　一片艳阳高照，李梅香从地上爬起。他轻轻地拍了拍少年的脸，说道：“你等等我，我去绵山书院找人来抬你。你如今实在承受不了我的背负，若我背你，只怕你当场便会散架。”说着，他笑了笑，只希望少年能察觉到他言语中的幽默。
　　谁知少年却皱着眉摇头。
　　“怎么了？”李梅香歪着头凑到他的唇边。
　　“别去……书院……求……求你……”少年断断续续地说着。
　　“有人害你至此？”李梅香立刻察觉到了不对。
　　少年没有说话，亦未点头或是摇头，只是一脸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李梅香将伞斜放在少年身侧，一片小小的阴影为他的遮挡了一部分的炎炎烈日。
　　“等我，我很快回来。”李梅香起身，看向山路远处的分岔口。
　　“不是书院。”他又说。

　　李梅香感到疲惫，但不知为何，他越走越快，最终跑了起来。
　　他气喘吁吁地停在一座道观前，叩响了沉厚的木门。

　　李梅香扣着门环，不自觉地将头抵在了门上，身子也渐渐靠了上去。
　　大门打开，一个年轻的道士不明所以地探出头来。
　　李梅香没站稳，差点倒在他身上。

　　“救人。”李梅香对道士说道。
　　道士伸手扶住一脸疲态的李梅香，闻声眉头一皱。
　　“师兄！师父！快来人呐！！！”道士豁出嗓子朝院内呼喊。
　　“来啦！破锣嗓子喊什么！又是人命关天了吗？！”院中传来回应的声音。
　　“人命关天——！！！”道士几近破音。
　　一时间，道观内的几人悉数赶过来。

　　几人围在李梅香身旁就要将他往院里抬，李梅香连忙摇头。
　　“带个担架，劳烦诸位，跟我走一趟。”李梅香站稳了身子，说道：“那位还在苦等。”
　　一行人匆匆忙忙地四散而去，不一会儿，便有人抬着担架，有人抱着水壶，齐齐地跑到了门口。
　　“走吧。”几人二话不说，将李梅香抬上了担架。
　　“哎……不用……”李梅香挣扎着，却又被另一只手按住。
　　“走吧——指路。”抬担架的道士一脸风轻云淡。
　　“多谢。”李梅香只得安分躺下，伸手指向了来时的路。

　　众人将李梅香抬至少年所落之处，将他放下，又小心翼翼地将少年挪至担架，慢慢抬起。李梅香要背药箱，却被另一个道士抢先背过。他只好跟在众人身后。
　　一进道观，便有一位老者上前查看少年的伤势。他看向一身破衣烂衫的李梅香，神色动容，问道：“这都是你做的？”
　　李梅香疲惫地点了点头。
　　老者欣慰地笑了笑，对他说道：“你做的很好，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道士将李梅香带进一间屋子，请他休息片刻。
　　李梅香如释重负，倒头就睡。
　　再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几日。

　　他来到少年床前，只见对方双眸紧闭。
　　“也许是昏过去了，也许只是睡着了。”守在一旁的道士看了看少年，“和你一样，已经睡了好几日了。”
　　“他太累了。”李梅香说道。
　　“看样子，是绵山书院的学生。”道士又说，“他身上的衣服是绵山书院的校服。”
　　“他应当是……”李梅香想起了初见少年时的场景，“受了天大的委屈。”
　　“唉。”道士垂眸，无奈地叹息。

　　那位少年醒来后，并不愿细说过往，只道自己在绵山书院受尽苦楚，万念俱灭中，他纵身一跃，跳下山崖。
　　幸得上天垂怜，有树依托，尚存一息；又遇李梅香倾力相救，得以保全；再遇道观众人，延养性命。经此一事，恍如隔世。少年不愿回绵山书院，亦不再贪恋红尘，决心从此留在道观。
　　没过多久，便有“绵山书院的学生跳崖，尸骨无存”的流言传出，绵山书院想要否认，只是那位学子生前便将一封遗书寄回了家中，于是学子的家人亦是不依。事情沸沸扬扬了几日，又渐渐平息。
　　再后来，绵山上的大罗宫里，多了一位静安道人。

　　李梅香坐在桌前，小厮将屋子里的窗户打开。
　　“公子你看，如今入了秋，这花竟还开得如此好看。”小厮说道。
　　李梅香起身，朝窗外望去。
　　此时，秋风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