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难买爷乐意》花沅

1、楔子

　　他陷进了梦里。
　　他很清楚。
　　昆玉百尺，即使在三十三重天，万千星河中也依旧熠熠。山下是白雪皑皑，山间却是繁花似锦，青苔零星点着，青石玉阶一眼望不到头，被绚烂的花枝遮遮掩掩的。空气中弥漫着雾气，朦胧中似被月光笼着。
　　好像一直在下雨，山中空朦多雾。
　　昆玉的青松上不知道被哪个无聊的家伙挂满了碧玉铃铛，有风的时候，满山的铃铛叮铃作响。整个昆玉就陷进了梦里。
　　一男子身负雪裳，站在檐下，抬手轻触在檐角挂着的布满裂纹的铃铛，雨水顺着骨节如玉的手往下滴落，湿了衣服上的大片白蔷薇。
　　允恩在心里默念：要来了。
　　果然片刻，周遭陷入一片寂静，整个昆玉瞬间被黑云笼着，煞风乍起，满山的铃铛像发了疯，风声鹤唳，犹如百鬼夜哭。
　　画面倒转。
　　那雾气笼着的男人站在昆玉之巅，手持一把层层雪棱铺盖的剑，对着虚空，遥遥刺出!
　　下一刻，万千星箭犹如磅礴大雨轰隆而下!
　　血与火晃荡着，交融着，黑烟张牙舞爪地试图吞噬着
　　这片天地!
　　满山铃铛寸寸崩裂，尽碎成灰!
　　嘶吼声，杀喊声不断，鲜血浓稠，顺着青石阶往下淌，将整个昆玉洗涮了个遍!
　　昆玉灭世，整个世界被幻影吞噬殆尽!!!
　　那股灭世的黑雾从天际冒出，滚滚如潮水，速度极快，一念之间，已经割裂空气向着江允恩身体袭来!
　　江允恩虽然知道自己在梦里，但真的太真实了，那一刻他的瞳孔猝然放大!
　　疼!疼!哪里都疼!
　　浑身是骨头都好像被碾碎重新拼接了一样!
　　江允恩一身冷汗，猛然从梦里惊醒，睁开眼，眨了眨，片刻后，一双丹凤眼再不泛涟漪，安静而沉净。
　　他一直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他从记事起就被告知——大泽，冰河万里，千年不曾有春，他更不曾见过那什么鬼芳华。
　　“小幺！起床啦！”
　　“小幺！该去凿冰河了！”
　　“小幺！允恩！”
　　这那拉锯子似的声音由远及近，砰的一声门被打开，寒风携着雪沫子一齐涌了进来。门外探出一个白胡子拉碴的男人，笑得时候脸上的皱纹像一个铁核桃。
　　江允恩看着那颗铁核桃，默默地把头往被子里缩了缩。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江大爷往床边走着，边笑边不容拒绝地伸手拉开被子，“起床了，大家都在等你呢，昨天不都说好了吗?”
　　江大爷摸到被子时才发现濡湿了大片，他的脸色变了变，“又做噩梦啦?”
　　江允恩揉了揉眼，没吭声，套上了棉袍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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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值寒时，整个大泽一片晶莹，仿佛是冰雕的世界。寒风凛冽，连着雪沫，刮在脸上刺刺地疼。
　　大泽连及中原，一载十二月，唯有寒时而已。哪怕六月，也只是寒冰略消，江水微暖，万物略略复苏。按理说，这种恶劣的天气，人大约是活不下去的，但好在世有仙途，每年三月三，百家共降泽润，请炽迟。
　　炽迟珠现世，大泽融而冰雪消，万物复苏疯长，虽不谈安乐，不见那春夏繁华景，寒时辛苦些，但凡世的人尚能存活。
　　“这多不公平啊。”江允恩小声地嘟囔着，一边拿着冰锹凿冰。
　　他年纪小，力气却出乎意料的大，引得周遭人侧目。
　　“这是哪家的娃?瞧着还真有两下子!”
　　大家都闲得发慌，他这一问，周遭遍有人接话了。
　　“江老爷子家的。”说话的人顿了顿，“是个捡来的娃娃。十年前大概也就是这天，也不知道哪家缺德的，把娃娃丢在了大泽边上……没冻死也是个奇迹了。”
　　江老爷子坐在冰墩上，抽着长杆烟，吐出圈圈白雾，
　　听了江允恩的话呵呵笑出了声，“……这怎么说呢？”
　　小桂圆撇撇嘴，“本来就是不公平嘛!”他阿爸是晋青这边的亭长，他跟过来凿冰本来就是为了玩儿，大家都休息的时候，他在冰上疯跑，惹得江老爷子眼皮直跳，大家都在撬冰的时候，他就老实了，窝在江老爷身边听故事，用江老爷子的话来说——这娃娃也忒闹人了！
　　老爷子说了，仙途百家每年都会从凡间挑选有天资的孩子，并入门内以保仙门之基不朽。
　　小桂子瞪着眼，他心里就是不服!凭什么仙途百家说那个人有天资谁就有天资了，他就觉得他自己有天资的不得了，没准能修成个金仙玩玩呢！
　　但现在是不可能的了，百家仙门离开晋青好多天了。
　　说着话，小桂子瞅了瞅正在用心凿冰的江允恩，江允恩比他大三岁，今年已经十一了——是百家选人的门槛，过了十一，仙门的那些仙子看都不会再看一眼了!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看来阿妈说得对——江允恩长得再好看，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话不能这样说。”江老爷子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来来回回就这两句话。小桂子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江老爷也不恼，只是笑呵呵地说:“这世间万物，每一样的存在都自有它的道理。”
　　“人也一样，无论你是高居明堂，还是做个市井小徒，就是成仙呢，终究也还是个人，从出生起就注定了消亡，只是时间问题!”
　　江允恩停了铁锹，愣愣地瞧着自己的爷爷。
　　江爷爷依旧笑嘻嘻地吸了口烟，“成仙嘛，站在凡人所不能及的高度，自然的，也要接受常人所不能承受的悲喜，你听听，还有很多逍遥世外的神仙偏爱那什么'只羡鸳鸯不羡仙'呢……”
　　“江老爷子，仙门又来人了，不带小娃娃去看看?”来人嬉笑着，谁不知道江家江允恩笨得很，仙门百家来了数趟，谁见了江允恩都是摇头，说他资质太差，此生注定无缘修仙!
　　谁知江老爷子却是站起身，拾起铁锹，拉过了江允恩，“走，去看看!”
　　江允恩抿了抿唇，抬头望着爷爷，“爷爷，我的资质太差，只怕是修不了仙的，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吧。”
　　在江允恩的世界里，无论是修仙，逍遥世外，还是在大泽凿冰，蜉蝣此生，于他而言，别无二致。
　　江爷爷从鼻子里哼了两声，“别听那群傻蛋说的话，没有做之前不要说自己不可以。”他想了想，“人嘛，固然不要勉强自己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但什么都不做就妄图退缩，那是懦夫!“
　　“小幺，人生在世，你可以怕，可以哭，但绝不能做懦夫!”
　　江允恩看着爷爷脸上的皱纹，似懂非懂地点头。
　　他们踏着雪，深一脚浅一脚蹒跚地走到了村口的参天古松下，那里聚了好些个小孩子，但没见到所谓的仙人，一时大家都在叹气。
　　“哪有什么仙人?大牛莫不是在诓我们吧？”
　　“就是，这冰天雪地的，仙人怎么可能来？”
　　“再说，上次百家都来过了，就算是韭菜，也割得差不多了，哪个仙门还愿意来?”
　　“就是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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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一时间叹气声，哀怨声不断，谁知下一刻就被打断了——
　　“等等——”那声音清亮，还是个少年人。
　　“不好意思，赶了趟早集，来晚了!”
　　众人一时讶然，左顾右盼也没瞧见人，抬头才发现，高耸入云的古松枝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来个黑衣少年，盘腿坐在那。
　　他似乎极轻，坐在那，一片雪花都未曾落下。
　　少年生得极好，肤色如玉，笑得时候，露出两颗虎牙，只是脸上油乎乎的——正在用心啃着个鸡腿!
　　这真的是仙人?众人满头黑线，都有些怀疑。他们见过的百家仙门，哪怕是不知名的小门派，哪个不是白衣飘飘，温和节制，说眼前这个小少年是神仙，打死他们他们也不会信的!
　　“——你真的是神仙?”一村民试探地开口问。
　　黑衣少年被怀疑了，也依旧笑嘻嘻的，拍了拍手，“当然。在下乱潋门首徒江墨初。特奉家师之命前来招徒。”他顿了下，“奈何中途遇到点事耽搁了，所以来晚了。”
　　他这一本正经的模样让大家信了八分，又见他还是个少年，不禁生了几分怜悯，“百家仙门都来过了，只怕你们宗门招不到什么有资质孩子了。”
　　谁知少年听了只是哈哈大笑，边摆手，“无碍。我们仙门只讲求一个缘分，是与不是，行与不行，皆是缘分了!”
　　众人见拗不过他，也就随他去了。
　　少年漫不经心地拿着那根啃得异常干净的鸡腿骨随意地在人群间点了点，最后停在了江允恩身上，
　　“娃，就是你了，跟我走吧!”
　　江允恩愣住了，转而死死地盯着爷爷，有些抗拒。江爷爷的面色却一片平静，慈爱地摸了摸江允恩的头，就像曾经的千百次，“痴儿，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我既聚，就注定要散，何必强求?”
　　“爷爷?我不想走，我不想走……”
　　爷爷拍了拍他的肩，把他往前推，然后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在场的人听他朗声祝愿——“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我孙小幺此行，无需立名于时，立命于世，惟愿且行且珍之，切莫负此生!”
　　江允恩跟着江墨初的身后，强忍着泪水，三步一回头，终于没忍住，想往回跑却被江墨初钳制住，扛到了肩上，“……乖一点，莫要辜负了你爷爷对你的期望!”
　　“——爷爷!”
　　此时天地旷然，大雪茫茫，早已不见来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