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手》琅影

7、惊雷

　　詹红霞面对廖钰的录取通知书只说了一句：“这，我得告诉你爸……”
　　她没有避开廖钰，当面拿出手机打电话。
　　自上回聚在一起吃烤鸭之后，廖霆一直没回过家，实在抽不出空。入伏后最热也是最累的一个月，白天黑夜连轴转，脚不沾地地忙，高温补贴从来只闻其声未见其有，工资不减即是好事。肩上扛着妻儿老小，没有功夫叹气抱怨，嘴闷不如抽烟喝酒，这把年纪有了自己的家庭还吐荤话不够稳重，别人误以为你们夫妻不合。天气燥脾气也容易跟着起火，咬紧牙关揩一把汗骂一声娘，年年都是这样熬过来。幸而家中平顺，老母亲身体康健自理生活，詹红霞在生活诸般敲打中学会节俭，廖钰直至成年更是连叛逆期的门边都不曾摸过。

　　电话拨到第四遍才接通，重型机械巨大的轰鸣声无防备的穿过听筒撞进耳道，就像夜深人静时不小心摁错按键，电视陡然飙高音，精神倏地冲破天花板身体留在原地。心悬在中间，你看屏幕里的演员如同揽镜自赏，眼中俱是惊恐。
　　不一定要开扬声才能知道通话内容。
　　廖钰遗传詹红霞的眉眼，如同覆一层薄纸，后者的情绪会逐渐在前者脸上显影。

　　廖霆用喊的勉强盖过钢铁嘶吼，问道：“喂，什么事啊？我这边正忙着——”
　　詹红霞直觉事情无法一句话讲清，只能先叫人回来。
　　“你晚上回来吧。”
　　斟酌中难免吞吞吐吐，对面没听清，回以更高的音量。
　　“这边儿太吵了我听不清，你刚才说什么？”
　　詹红霞提一口气，大声说：“我说你今天回来一趟，有事。”
　　这句听得清楚，廖霆的语气隐隐带出不耐烦，说：“能有什么事啊？你不知道我这边要忙死了吗，回不去！”
　　詹红霞再提一口气，尽量稳住声调：“廖钰的通知书到了，你不回来看看？”
　　“录取结果都知道了通知书着什么急，你拍张照给我发过来也行啊。你们娘俩在家吃点好的，这还用得着特意说一声吗？”
　　电话里传来同事催促的声音。
　　“先这样，我忙着呢，挂了啊——”
　　就知道会这样，她早就预料到廖霆会这么说。家里的事从来都一股脑扔给她。新家装修她来弄，老太太生病住院始终是她伺候，其他子女上班忙连口饭都没送过，那可是他们亲妈。难道她每天闲在家里不用打工挣钱吗？还不是看不起她早早下岗。可怜她爹妈走得早。当初，廖钰才四岁，廖霆打她，她没办法，冬天里抱着孩子跑到老太太家，结果她冲着她肿胀的半边脸说什么，说她也没办法……日子还要过，孩子她自己带，也养到这么大了。她被生活推着走，她有选择吗？辛苦受累是她，落一身埋怨也是她。她能做主吗？做得了谁的主？换个洗衣机都快被廖霆的白眼啐死。他到底知不知道外面都怎么议论她？
　　詹红霞一改战战兢兢，吼道：“你儿子出事了，你爱回不回！”
　　对面一下慑住，急切地问：“廖钰怎么了？”
　　她好不容易聚起来的胆量被廖霆焦急询问拍散了，声音打回局促畏缩的样子，支支吾吾道：“回来再说吧……晚上包饺子行吧……”

　　挂掉电话后詹红霞叹了一口气。
　　廖钰喉咙发紧，良久挤出一声“妈……”，像砂石摩擦玻璃。
　　詹红霞径直走进厨房，不回答，一个眼神也不给。
　　通知书一直拿在手里，这种时候总想攥住点什么，一垂眼，纸上咬出一圈月牙印子，皱巴巴的，上面写着“祝贺你被我校文学系戏剧与影视文学专业本科录取。”
　　沉默的空气把人塑成蜡像，语言和情感封固其中。
　　廖钰并非没有做好和父母对峙的心理准备，他接受一切质问、指责以及由此产生的任何糟糕结果，可他内心深处仍存有一丝期望踩不死扑不灭，无助时脆弱时挣扎时蜿蜒淌过肚脐湖。多想你至少有一次站在我身边。母亲永远是家里和他最亲密的人，尽管他们之间堆积着许多无法言说的秘密。
　　愿望无人托举，只能跌落地上——詹红霞不理会他。
　　哪怕他们面对面站在一起，探望进彼此波澜起伏的眼底，双手却紧紧捂住耳朵，他们让寻常无常淹没了嘴巴，怪异的惊悚的野兽般的惊叫冲撞身体的封缄，昼夜不息。
　　人被心底疯狂的渴念和欲望蒸熟，痛苦提纯，悲伤提纯，沸水一般潽出来了。
　　詹红霞在厨房里切着菜，她感觉喉咙堵着一口气，许多话闷在胸腔里，却又笨嘴拙舌不得要领，一颗心翻来覆去摁在油锅里煎。她终于忍不住低头抽噎起来，手中的活竟未见停顿，手起刀落，韭菜切成细末，浓郁的辛辣在指间炸开，蔓延到屋外。泪水潺潺流了一脸，顺着下颌滴落到衣襟上。
　　她这样哭了许久，直到韭菜都切完，她的面颊和胸口全被涕泪沾湿，也没有伸手去揩一下。她把韭菜末赶进盆里，头垂得更低，犹在一吸一顿，满脸苦涩。
　　詹红霞眼窝浅，遇到事情别人还没怎么她先开始掉眼泪，这点廖钰也随她。
　　廖钰最见不得她哭，力气全随泪水流走，往后只能听命。他可以痛极强忍，詹红霞为什么不能多忍耐一下呢？
　　他缓慢地深吸一口气，低声说：“妈，你一定要这样子折磨我吗？”
　　尾音发着颤。
　　这话激起一阵委屈猛地涌上詹红霞的心头，眼泪忽然如决堤般哗哗淌出。她把菜盆用力往案上一摔，抬起涕泪纵横的面庞，面对廖钰要他看清楚这张折磨他的脸，大声哭喊起来。
　　“我供你吃供你喝，哪一项短过你！什么都给你最好的，多少年了我过年连身新衣服都舍不得给自己买……你说我折磨你，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那么多钱都花到狗肚子里去了！”她说着，颤巍巍地举起沾满菜末的双手，伸到廖钰眼前。“夏天那么大的太阳啊，我起早贪黑跟着人家拾棉花，手都被扎烂了……我折磨你……啊？”
　　“你一声不吭改志愿，好，你成年了翅膀硬了，你想过我吗？”她转身回到厨房里，而后爆发出声嘶力竭的喊声，“你有没有良心啊，你想没想过我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你要我怎么办!你难道不是在折磨我吗！”
　　廖钰怔了半晌，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别过脸哀戚地说：“我去远一点的地方读书不行吗？”
　　詹红霞喊光了力气，嗓子已经哑了。
　　“是远近的问题吗？我宁愿你成绩差一点也好过念什么狗屁不通听都没听过的专业，我们是什么家庭你不清楚吗，你一辈子要被你毁掉了你知不知道……”
　　廖钰仍欲争辩，詹红霞颓丧地说：“你不用说了，你想一想怎么和你爸交代吧……”

　　廖钰掩上卧室的门，背倚门板坐在地上，脸埋进臂弯，狠狠咬住左手虎口，任由眼泪直垂。室外蝉鸣喧腾，屋内再大的动静都能隐去，他没有发出声音，太阳将落，肩膀投射在墙上的影子微微耸动。
　　廖霆匆忙赶到家，灰头土脸，满身油污，进门先问到底怎么了。隔着门板，廖钰听到詹红霞说着说着又开始啜泣，随后传来廖霆怒不可遏的咒骂。
　　水饺出锅，詹红霞站在门外叫他吃饭。
　　不能闷在屋里，屋门就是摆设，挡不住人——廖霆有次喝醉吵架踹出个窟窿，一直拿挂画挡着所以看不出异样。廖钰心想，打骂都随他好了。
　　水饺冒着热气，桌上没有摆碗筷。三人都没有吃饭的心情。
　　录取通知书在廖霆手边。
　　廖钰走到餐桌前，廖霆揶揄道：“你还有脸出来吃饭？”
　　廖钰不言语，在一旁站着，眼睛一直看着廖霆。他既不觉得羞愧，也丝毫没有做错事情的悔过之心，心如死水，不带任何情绪。廖霆非常愤怒，应该有许多话要问，廖钰不想显得逃避，因而平静且真诚的直视他。他接受廖霆的愤怒以及一切表达愤怒的方式。
　　廖霆把他的沉默当成挑衅，这只会让愤怒燃烧得更加剧烈。
　　他冷声道：“你过来。”
　　廖钰一走到他跟前，他便抬起脚冲着廖钰的膝盖猛力踹下去。
　　廖钰当即闷哼一声跪在地上。
　　詹红霞跑过来阻拦，神色慌张，声音颠破了。
　　“你要打就打吧，别伤着他骨头啊……”
　　廖霆一拍桌子站起来吼她：“你别插手！你要是能管好，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你管不了那我来管他，你站一边别说话！”
　　他攥住廖钰的头发让他把脸扬起来，问道：“你是不是故意的，嗯？骗我说录取了S大。”
　　廖钰抬眼看他，不语。
　　廖霆扇了他一耳光。
　　“我问你话！”
　　他捉住廖钰的脖颈将他摁在椅面上，逼近后质问道：“你对我们有什么不满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报复我跟你妈吗？”
　　詹红霞哭道：“廖钰，你开口服个软，跟你爸道个歉。”
　　然而廖钰什么都没说。
　　“行，你有种。我竟然养出这么个东西，今天打死你了事。”
　　廖霆被彻底激怒，解下腰带不由分说的照廖钰身上鞭打。
　　廖钰蜷在地上狼狈地躲，詹红霞拦不住廖霆，自己也被抽中几下。挥动皮带和扇巴掌的动作很像，一刹那眼前的世界被离心的力量撕扯成细细长长的一条，跟随皮带的末梢甩出去的是飞溅的唾液、手汗和鲜血。起初还能听到廖霆喋喋不休的谩骂和詹红霞的哭嚎，中间有一下鞭过侧脸和耳朵，身体里瞬间升起海啸，淹没了所有声音。
　　殴打继续谩骂继续，廖钰什么都听不到，像在演默片，他的戏份就是被打，被打，最后他连翻滚躲避都放弃,让廖霆打死他吧。

　　廖钰在床上躺了两天，浑噩间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第三日醒来临近正午，阳光灼烈，他艰难起身，书包塞满衣物兜里揣上钱，出了门。
　　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他去找了黎早早。
　　黎早早正在家中收拾行李，过两天要去上海旅游。开门见他这幅惨状，满眼惊诧：“我天爷，你遇上抢劫啦！”
　　廖钰嘴角结了痂，身上还背着个黑色书包，一路走来剩的半条命也快没了。
　　廖钰有气无力地说：“能先让我进去吗？”
　　黎早早赶紧让他进屋，伸手将空调温度调低。
　　“咋了这是？这是被劫财还是劫色了？”
　　“家庭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