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雪来时》洼洼小苗

1、你是谁？

　　常昀看着面前那杯酒。酒液清澈，酒器精致。他拿起酒杯，酒液便轻轻一晃，映出他低垂的瞳仁。

　　“这杯喝下去，要多久？”

　　坐在他对面的人笑了：“大哥，这只是普通的酒——我并不打算杀你。”

　　常昀道：“我听说你已经杀了三弟了。”

　　新帝答道：“三哥和大哥你不一样。”

　　是不太一样。常昀有点模糊地想着。三弟掌过一点兵权，又爱和五弟——也就是现在的皇帝——对着干。而他常昀，作为大皇子，从来没有夺位的野心，自然也没和任何人作对过。

　　常昀道：“那么请陛下放臣回王府。”

　　新帝道：“现在还不行。”他作出为难神色：“大哥，比起我来，朝中许多大臣都更愿意拥立你。”

　　常昀叹了口气：“你知道，他们都只是不愿意拥立你，我根本无关紧要——你真的拿不出旨意么？其实……拿不出也没什么吧，有很多，其他的方法……”

　　他模模糊糊地暗示着，新帝却不置可否：“大哥，如果你不说这番话，或许我还会考虑放你回王府。”

　　常昀仰头一口饮尽了杯中酒水，朝新帝扬扬杯底：“现在可以了么？”

　　新帝道：“我已经说了，这酒没有……”

　　“有，”常昀打断了他的话，充满倦意的脸上浮现出一缕似笑非笑的神色，“我在民间有个诨号，叫作‘酒王爷’。酒里有没有东西，我还是尝得出来的。”

　　新帝沉默片刻，道：“看来应该让大哥帮我试菜，就这么杀了，是有点可惜了。”

　　常昀放下酒杯，笑道：“我只尝得出酒来，菜可不行。”

　　新帝道：“先帝丧仪诸事，就不劳皇兄奔波费心了。你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回王府后，不要做无谓的事。”

　　“我本来也没有做啊。”常昀无辜道。

　　新帝皱了皱眉，挥了挥手，他身后的两个侍卫便走到常昀身侧：“王爷，请吧。”

　　常昀摇摇晃晃站起来。从先帝驾崩，他已经在皇宫被幽禁了整整三日，三日中水米未进……王府里的人大概都等急了，也说不定根本没有人了。

　　常昀顺着宫道慢悠悠地走着，身后的两个侍卫似是知道他无力反抗，并没有催促。常昀问：“等会儿出了宫门，还是两位送本王回王府么？”

　　没有人回答。常昀也不气恼。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放松地走在宫城中，要是放在从前，父皇看见他这么拖着步子走路，一定立刻叫人来训斥了。

　　想到这里，常昀不由想起三日前，父皇拽着他的手，死死地盯着他。真没想到濒死的人力气还那么大，他当时跪在御榻前，因为这执着的力气，心中竟然生出了一个几乎从来没有起过的念头，直到父皇在他手心颤颤巍巍地写下一个‘三’，他短暂发热的头脑才冷静下来。

　　走到宫门前，出乎常昀意料的是，他进宫时用的马车还在那里。只是，马车前站着的白衣少女并不是他的近侍，原本应在等候的王府长史也不见了，连车夫都换了个人。

　　常昀努力地想了想，没想起来这少女是谁。

　　两个侍卫站在宫门边就不走了，常昀便自己走到马车边，白衣少女伸出手，似乎想来扶他。常昀一边伸出手一边低声问：“长史呢？”

　　少女没说话，只是手臂使力，将他扶上马车，进车厢时，常昀怔了怔。马车里摆了一小桌吃食。他看向少女，少女正向外道：“走吧。”

　　常昀不禁问：“你是谁？”

　　少女放下车帘，闻言回头扫了他一眼，却答非所问：“王爷快吃点东西吧。”

　　“你是谁派来的？”常昀扬起一边眉梢，打量着少女。

　　看着是十六七岁，中等身量，有些消瘦，眼带三白细眉青黛，眼眸极黑极亮，似乎习惯于专注一事一物。常昀见她坐得正正的，手端放在腿上，心想这少女习惯倒好，倒像宫里侍奉过的。

　　但她并不是他从宫中带出来的，不知是在哪里受过严格训练……至少，看着比他有规矩多了。

　　少女道：“我是王府里洒扫的婢女。”

　　“本王从未见过你。”

　　“因为我从来没在王爷面前出现过，”少女漠然答完，伸手揭开一只汤盅盖子，示意道，“王爷快吃吧，等会儿赶起路来，就没什么时间吃饭了。”

　　常昀一顿：“赶路？”

　　少女平静道：“是，我已经安排好了。等会儿我们会在一条小巷换辆马车，然后我带着王爷出城，去和城外三皇子的……”

　　原来是三弟的人。常昀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连带着姿态都懒散几分：“我不出城，到无人处时你趁机下车吧，我不会告发你的。”

　　少女顿了一瞬，道：“可我已经安排好了。”

　　“三弟已经死了，”常昀道，“他被五弟的人找到，已经杀了，就算你带我出城，没有可拥立的主君，那群人立刻就会内斗，届时也做不了什么。”

　　少女安之若素：“三皇子死了，不是还有王爷您么？”

　　常昀一时间没说话，过了片刻，他才懒洋洋道：“我已经服毒了。我也做不了什么。”

　　少女一直冷若冰霜的神情终于出现一丝波澜，她的目光从餐桌移到常昀脸上。

　　“什么时候服的毒？”

　　常昀道：“就刚才——”话音未落，他眼前一花，原本就在隐隐作痛的胃部忽然剧痛起来，反胃感瞬间上涌，还没想个什么，他已哇地一声呕出一口水来。

　　少女还想再来一拳，常昀也稍微练过一些拳脚，此刻顾不得剧痛的胃部，连忙拦住她的拳头，虚弱道：“等、等等！我就喝了一口酒，别打了！”

　　少女冷冰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为什么不早说？”

　　常昀忍痛道：“因为三弟已经死了。”他捂着胃，偏头看向紧盯着他的冷漠少女：“我理解你们的想法——其实，父皇在驾崩前暗示过我，他有意传位给三弟，但是他已经死了，你们做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刚说完，反胃的感觉再次翻涌，常昀忍不住扶住桌子侧身呕吐起来。正感觉要将心肝脾肺都吐尽时，一只手轻轻地拍了下他的背，似乎在安慰。

　　“王爷，我已经说过了，三皇子死了，还有你。”少女一边说着，一边取出一张手帕，往他吐出来的清液上蘸了一下。

　　“……”常昀揉了下肚腹，偏头道，“就算我没中毒，你们这种一瞬就能改拥他人的臣子，我也不敢要。”

　　少女却又拍了拍他：“这我也说过了，我是王府的人。”

　　常昀却完全不信，心想这少女言谈诡异，听见三弟已死时丝毫不意外，看来当真不是三弟的人，那么……她肯定是五弟的人，是前来试探他有无反心的！

　　想到此处，常昀还真有些恶心了。

　　少女又开口了：“五皇子让你受了这么多罪，你不想报仇么？”

　　常昀垂首不理她，少女却弯腰到桌下，仰头看着他。

　　“你是大皇子啊，在我看来，你才是应该做皇帝的那个人。”

　　常昀道：“我从无此心，你再说，我只能以死明志了。”

　　少女道：“啊，你果真是这么想的么？”常昀正要说是，少女又道：“那难怪了。”她迅速直起身来，而她脸上那种冰冷的、微有些鄙弃的神气，也吸引着常昀随她看去。

　　“难怪，你的王府会变成现在这样。”

　　常昀的手不禁颤了一下：“他们都……死了么？”

　　少女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才道：“是啊。”

　　车厢内静了片刻。

　　“都为你死了，你敢不活下去么？”
　　常昀一手撑在桌上，另一手还捂着肚腹，听了少女的话，他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少女想，可能是平时酒喝多了，脑子都喝坏了。她刚这样想完，常昀忽然深深地伏了下去，毫无预兆地开始呕吐，虽说他没吃任何东西，只是在干呕。

　　少女就这样看了一会儿，伸手去拍他的背时，却被常昀一下挥开。

　　她不大在意，慢慢道：“说这些废话也没意思。吃点东西吧。接下来还要赶路，你中了毒，还得想个办法给你解毒……嗯，我想想，我们可以去找——”

　　“你为什么要救我，”常昀打断她的自言自语，“你是谁？”

　　少女道：“你可以叫我新雪。”

　　“新雪？”常昀一怔，“你和新河什么关系？你是他的……？”新河是他的侍卫，虽然是这两年才提拔起来，不是最亲近的，但却是侍卫中武功最高的一个。

　　名叫新雪的少女道：“新河是我师兄。不过我和他……”

　　“新河也出事了？”常昀盯着她。

　　新雪抿了下唇，移开了视线：“我早告诉他别那么显眼了，人家都知道他武功高，第一个就围攻他。”

　　常昀苦笑道：“那你该杀了我才对。”

　　新雪道：“你确实十足懦弱，简直毫无血性。但是……”她搔搔脸颊，“也不怪你吧。怪只怪有人要赶尽杀绝。”

　　常昀听了只是沉默，新雪道：“快吃点东西吧。等会儿你换了衣裳，我带你出城。”顿了顿，她又说：“你不想去城外的军营，但你总想活下来吧？我带你去解毒，总可以吧？”

　　马车转了个弯，能够从微微扇动的车帘看见，马车已经驶入一条新的街巷了。

　　常昀低声道：“出城太危险了……若是为新河，他生前，我对他也没多好，姑娘有这样的心，我已是受之有愧了。”

　　他半垂着眼，没注意到新雪惊讶的表情，只听见她道：“……为师兄……哼。”

　　难道不是为了新河么？常昀迷茫地抬起头来，便见新雪挪开视线，眉眼间有些烦躁：“……既然有愧，那王爷就听话点，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她忽然又变得异常冷漠，开口也毫不客气，常昀不由想起她方才那精准一拳，心中既没办法，也莫名有一丝惧意，便端起碗来，强忍着痛楚吃了几口。

　　等他吃完，外头人声渐稀，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新雪看他放了碗筷，立刻塞给他一个包裹：“衣服在里面，快点换上。”说着，她撩开帘子下了马车。

　　到这里也无退路了。常昀迅速换好了衣服，新雪像是在外面听着声音，他刚系好衣带，新雪就撩开帘子，向他伸出手来：“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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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是小短篇，会很快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