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蝶·蓝雪 ...
-
（一）
初见子岑，是在月姬山上，我站在高可入云的山顶，俯视着尘世里跪拜的众人。他是那么不同，高傲地挺直脊背，像严寒中的松柏般，突兀地屹立在匍匐者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只一眼，我便望见了他，剑眉星目、俊朗儒雅，只是，儒雅的外表并不能遮掩他王者般的霸气，那一双眼透过层层暮霭，直直地盯着我。
我只知道，这一望，便望穿了秋水，望断了天涯。
我问青流：“他是谁？”
青流顺着我眼神的方向看去，迟疑片刻才告诉我：“他是你的宿命，名叫子岑。”
宿命？子岑？我疑惑，却又禁不住有些高兴，生生世世的轮回里，终是让我遇上了他。
只是，我转头望见青流，他的眼底没有一丝笑意，眉目沾染成伤。
我却一心一意地想着那个青衣公子，越想越觉得欢喜，忍不住在第二日天还没亮时，就离开了月姬山，离开了青流，一个人悄悄去寻找我那夙世姻缘中的良人。
（二）
偌大的城里，茫茫人海中，只有一人名曰子岑，当今太子子岑。
我因他是人中龙凤而喜，又因不能立刻见到他而忧，这一喜一忧间，思念便如潮水般涌入心房，无可阻挡，淹了理智，没了思绪。
青流突然地出现，让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羞愧无言。他却只微叹，抚着我的头道：“别忘了，你天下间独一无二的蓝蝶，你们的缘分是佛祖唯一成全的夙世姻缘。”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青流，他的眉间愁容依旧，我知，他不快乐。只是，除了感激，我给不了其他，一如他成就不了我的爱情。
然而，青流的话却让我心中有了计较。我不敢妄动法术直接去找子岑，生怕他知晓我的妖身，所以，即使成为最卑贱的舞姬我也甘愿，只因这是我所知凡人女子中成名最快的方法。
我是一只蝶，翩翩起舞是我的本分，也是天生的技能，只需一身湖蓝色的舞衣，我便成了这城中歌舞坊里最抢手的舞姬。
短短数日，城中官员均以能请到蓝雪到府上一舞而炫耀自己的地位，因他们知晓我只为达官贵人而舞，来请我的人越多，我越是出现的少。
一时间，想把我强抢到府的人不少，可他们凡人又哪里是我的对手，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迷心法术而已，不到片刻便解决了。
我等的，始终只是那个人而已。
五月二十，皇上新出生的皇儿满月，普天同庆，皇宫内外欢腾一片，歌舞升平。
我知道，机会来了。
（三）
皇家的园林总有它别致的地方，比如炎炎夏日中一汪清澈的冰泉，微甜的味道带着些许凉意，直入胸间，沁凉爽口。
“这是皇上赏的，今天晚上的舞你们都要好好跳，表现好的有赏！”嬷嬷严肃而尖利的嗓音划破杯中平静的水面，引起不小的震颤，吓得舞姬们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有丝毫怠慢。
夜晚，淡白色的月光铺撒在整个皇宫里，王公大臣齐齐向圣上道贺，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浓淡不一的笑容。
只有他，是真的开心，嘴角牵起的弧度那么自然，五官都沾满了笑意。原来他笑起来这样好看，我的心突然紧了一下，好像被灼烧般，将他此时的眉眼仔细地烫了上去。
整个皇宫只有我一人独舞，我随着音律轻舞飞扬，如梦似幻，所有的人都有朦胧的醉意，睁着迷蒙的双眼贪恋地看着我，唯有他，还在逗弄自己刚满月的弟弟，恍若未闻。
子岑，你可知，这一舞，只为你。
然我的舞未毕，就听到皇上与子岑耳语道：“吾儿，父皇今日不仅是为你皇弟满月高兴，更令父皇开心的是，你答应迎娶子录的义女为皇妃，算是了却了父皇的一桩心事。”
好像天与地在那一刹那静止，风不吹，树不摇，而我的心，忽然就空了。
我就那么僵立在台上，看着子岑含笑答话：“父皇多虑了，儿臣本就喜欢皇叔的义女，父皇是成人之美。”
那我呢？他连一次正面相见的机会都不曾给我，就将我的爱情掐死在还未见到阳光的阴暗角落里，那么轻易地用一句话击碎了我所有的思恋，将我心中的那个子岑一寸一寸剥离，连带着血肉，掉落一地，却根本无人知晓。
他不是我的夙世姻缘吗？他不是佛祖许给我的良人吗？为什么在我还未来得及认识子岑的时候，他就那么随意地喜欢上别人了呢？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的陨落，我草草叩拜，接着一刻不停地从舞台正中直奔出皇宫，不顾嬷嬷们在身后的叫嚷，也不顾守城士兵的拦截，我只是逃，逃到一个没有子岑的地方。
（四）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度过刚出皇宫的那几日的，先是被歌舞坊给撵了出来，因为他们不敢要一个如此胆大妄为，竟敢违抗嬷嬷训诫的舞姬，接着又因为没钱住客栈又被赶了出来，住进城西的破庙中。
我唯一有印象的是看见了青流，他带我去了一处宅院，每天陪着我，也不说话，就那么默默地坐着，到了饭时给我做以前最爱吃的饭菜，可惜，我一口都没有动过，但他还是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同样的劳动。
直到那一天，我听到墙外小孩子游戏间的玩笑话，才如醍醐灌顶般觉醒。
我匆匆跑到厨房，对着青流的背影，艰难地说了几个字：“求你，帮我。”
青流的身形一顿，转身看着我，突然笑了，那笑里盛满了哀伤。
“好，我帮。”
我与青流是人神魔三界中唯一的青蝶与蓝蝶，我们是常年栖息在佛祖的莲花座中的两只小蝶，有幸得佛祖眷顾，化得人形，在月姬山的月姬庙里替人消灾解难。
所以，我们的法力也比那些修行成妖的魔物高出许多，比如，逆转时空的能力。
我穿越了岁月，回到了我在月姬山俯视他的那个时候，只是，这次，我没有躲在云层之后，而是穿上我的湖蓝色舞衣，成了一个有着倾城美貌和悲惨身世的可怜舞姬。
他说：“我叫子岑，请问姑娘芳名？”
那一刻，天与地又鲜活了起来，被层层剥落的他又一点一点重新黏回我的心上，烙得更深，贴得更紧。
这次，我决定不再等待，而是竭尽全力地诱惑他，让他沉溺于我的爱情里。
生生世世，不离不弃。这是他给我的承诺。
就在我以为自己终于拥有了佛祖赐予的美好爱情时，皇上的一纸诏书，再次打破了我所有的梦想，它们再次幻灭，以一种更决绝的姿态。
子岑也许是爱我的，他拒绝娶皇叔的义女，甚至因此差点与他的父皇决裂。听说他在皇弟满月的喜宴上，当场摔杯而走，皇上气得直言要废掉这个忤逆的太子。
我无意分裂他们父子间的关系，更无意要他在亲情、皇权与我中作出选择，当看到他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似的时候，我退缩了，我想要成全他。
既然子岑和蓝雪的爱情无法长久，那么，让我来做那个可以和他厮守终身的人吧！
（五）
我找到青流，还没开口说出自己的想法，就被他坚决的一句“不行”给喝住。
“蓝雪，帮你回到过去本已是逆天改命的行为，现在，你又要将自己附到另一个人的身上。如果说，逆转时空只是消耗我们一半的功力的话；那么，附身将会使你法力尽失，并且沦为彻彻底底的妖物，你可知，佛祖就再也不会庇佑你们的爱情了。”青流语重心长地解释着这些我早已不在乎的事情。
我嘲讽一笑：“那么佛祖是在上一次眷顾了？还是在这一次？他根本就没有做到。”我的声音有了一丝激愤，长久抑郁在心中的闷气，在盛怒之下得以抒怀，“如果他做不到就不要许给我爱情，既然许了，就算是万劫不复，我也要使它美满，我要我的爱情美满。”
青流注视着我，许久没有移开视线，眼里波光闪动，最后，只低低地说了一声：“也许，佛也有错的时候。”
我再一次用嘲笑的口吻道：“是啊，佛也有错，那就不要一错再错，既然给了我希望，他就不能半途而废。”
青流还是望着我，眼中渐渐有了一种信誓旦旦的光芒：“好，我帮你。”
就这样，我再次回到了那个与子岑初见的月姬山，不是高高在上的蓝雪，不是舞姬蓝雪，而是子录皇叔的义女——子嫣。
彼时，那个女子正在佛前祈福祝祷，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了她的身体，只是，别人都看不到，能看见的只有他们面前的佛龛。
也许我太急于找到子岑，并未留意在佛的眼角，有一滴晶莹的液体悄悄渗出，可是很快，就在风中消逝了。
（六）
找到子岑，他一如以前一样，仰望着苍穹，我很好奇他到底在看什么，是那时的我，亦或只是单纯地望着。
“公子，太阳毒辣，莫要看伤了眼睛。”我幽幽开口，子嫣的声音容貌毫不逊色与以前的我，只是更加单薄，惹人怜惜。
子岑低头淡淡一笑：“我总觉得在云层之上，好像有一双眼紧盯着我，炽烈如火，所以才想抬头看看，却什么都找不到。”
我的心突地紧缩，好像要提到了喉咙处，原来他看的真的是我，他能感应到我的存在。
这让我有些喜出望外，不知所措，两颊“唰”一下，变得绯红，只定定地站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
“小姐也要当心，这太阳是有些热，不要中暑才好，我看你脸色发红，大概是天气过热，快快回去休息吧！”子岑好心地劝说着我，我心里一下甜蜜一下失落。
他关心我，我自然欢喜，只是，他并未像上次见我那样，眼里闪出了惊艳，而只是安慰平常人家的女孩子般，关心中透着疏离，这让我的心一下子又落了空。
回到录王府，我耐心等待着皇上指婚的旨意，可小皇子的满月都已经是七日前的事情了，为什么那会引起轩然大波的旨意还没有到，我的心越来越像被置于炭火之上，反复熏烤过后，只余一片焦黑。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希望的时候，圣旨终于来了。我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妻。
皇上责令我们三月后完婚。
这三个月的每一天，我都抱着希望起身，拥着幸福入眠，梦里出现的都是子岑的身影。
偶尔青流会来王府与我闲聊，我告诉他们，青流是我兄长的好友，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份，因为他总是那么谦和有礼，进退得宜。
只是，他每次见到我，都好像欲言又止，我根本没有心思静下来听他整理思绪、组织语言，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和子岑的大婚，从每一个步骤到我们日后琴瑟和谐的生活，我都讲过千万遍了，却还是不厌其烦地继续描绘。
只是，随着婚事的临近，青流脸上的忧伤更甚，有时，他坐在我面前一整天，看着我，一言不发。这样的青流，让我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但马上又被自己压下去。
现在天时、地利、人和，不会再有什么阻碍我跟子岑在一起了，所以，我选择不再见青流，我要那种不安远离我。
（七）
直到大婚当天，我才知道，不好的预感是什么。
原来，子岑不止跟我成亲，他同时纳了一个舞姬为侧妃。
那个舞姬，也穿着一身湖蓝色的舞衣，眼角眉梢与以前还叫做蓝雪的我有四五分像，原来，就算没有我，他还是会爱上一个舞姬，一个穿湖蓝色舞衣的女子。
看着大而宽敞的卧房，只有我一个人睡，显得空落落的，满眼大红的喜字，简直就是对我新婚之夜独自度过的讽刺。
滴泪的红烛，就像诀别的情人所流的眼泪，一滴一滴跌入红尘，掉在尘埃里，四分五裂、万劫不复。
如果当初我再坚持一些，再勇敢一些，那么，现在那个可以和他相拥着入眠的人，一定会是我。可一切，都太迟了。
嬷嬷看着我寂寥的样子，低声道：“娘娘，怕她做什么，您永远是子岑太子的正妃，是未来的一国之后。”
我笑了，笑得流泪。
有谁知道，我要的从来都不是名分，而只是最卑微的爱情，哪怕仅仅只是一个可以和他相濡以沫的机会？
我遣走了众人，独自留在房中。我要听，这夜是如何欢腾？我要看，他们的爱情要如何长久？我要赌，子岑的心中是否有一席我的位子？
于是，太子府里太子妃正殿燃起了遮天蔽日的熊熊大火，大火中有一女子，温婉可人，眉目含笑，那笑容里噙着泪。
别人都说，太子妃因为善妒而发疯，将自己葬身火海。
（八）
我跪倒在月姬山的佛龛前，此刻的我，已是一个游魂，无肉身，无法力，无情长，只是天地间多不胜数的小鬼之一。
只是，我记得，我还未跟一位朋友道别。所以来到这里，等待着他的出现。我知道，他会送我最后一程。
他从佛龛里显出形来，足下踏着莲花，就那么远远地看着我，空气凝滞，悲伤缭绕。
我知道他不仅仅是青流那么简单，却不想原来身份如此尊贵，可是，除了他，我找不到别人帮我。
“求你，帮我最后一次。”
在看到子岑冷静地吩咐家丁救火，没有一丝慌张和恐惧时，我突然发现，原来我们已经错过了彼此，所以，我已无可留恋。
青流一掌劈向我的天灵盖，痛快利落，我也得偿所愿。
也许，这是对所有人最好的办法，就让一切回到最初。
子岑还没有遇见我，青流还不曾与我相识。
我还是那只在天地间唯一一只有湖蓝色翅膀的蝴蝶，只是，这次，我再也不会飞到任何有莲花的地方。
（九）
佛本无欲无求的生活了数万年，然而，有一天，一个胆大的小家伙闯进了他的视线，她扑闪着湖蓝色的翅膀，一如九天上的玄女，纯洁而妖娆。
佛喜欢看着她，所以将自己幻化成她的同类，与她一起在莲花上修行，助她向善，带她普渡众人。
佛希望她幸福，许了她夙世姻缘，却不知为什么总是不想她那么容易地得到爱情，然后与那个人双宿双栖。看到她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样子，佛，后悔了，他终于知道，原来自己的感情也叫做爱情。
只是，他再也找不回那个肯陪他潜心修行的蝴蝶了，因为她的心里住下了别人。当佛想要成全她时，却发现她用最狠烈的方式葬送了自己，那三天不灭的冥界之火将她永远带离了他的世界。
从此，他再也看不到有着湖蓝色翅膀的蝴蝶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蝶·蓝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