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三十日》蜿蜒的线

1、第 1 章

　　传说在壁花国，在人死去三十天以后，尸体不会再腐烂，其上也会开满白色的小花，。我的妹妹死去三天了，她生前遭人唾弃，所以死亡以后尸体旁边也特别冷清，再过一阵子尸体就腐烂了，这样就不美观了，所以我打算紧赶慢赶把她的尸体从车印国运到壁花国。
　　我将她的尸体放到了车板上，就此踏上了漫漫征途。
　　我走了一天又一天，看着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又落下。我们那边死亡的人很多，但是应该鲜少有人会像我这般把尸体从这边运到那边，让尸体永葆美丽，我是个浪漫主义者。妹妹临死前身边只有我一个人，最后一口气从她的喉头涌出的时候，她没有闭上眼睛，拉住我的手垂了下去，我没有拉住她，只是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她，豆大的眼泪滴落下来，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反应。
　　又剩我一个人了。
　　“姐姐，你该怎么办呢？”我仿佛听到了她的内心想法，失去光泽的眼睛好似在这样质问我。我是个怪人，是个十里八村的人见了我都躲着我的疯傻子。我们姐妹俩住在墙皮掉了大半的砖头房里，相依为命，没有父母，也没有任何亲戚，好几年以前的事，我丝毫没有印象。
　　从车印国到壁花国有一条“阳光大道”，周围没有任何树木或者建筑物，只是平坦，一望无垠，是个离太阳特别“近”的地方。太阳每天升起的时候，我都感觉自己被太阳包裹住，每到夜晚，又感觉自己被冷空气侵蚀。大家都称壁花国是童话般的国度，就连这条通往壁花国的“道路”也充满“童话色彩”，但是我原先生活的村庄里，没有一个人想要去往壁花国生活。有一次我和妹妹在屋里借着月光吃晚饭，妹妹问我死后想去哪，我说我想死在壁花国。妹妹说她没听过这个国度，我认真地回答了她，说那里的人都生活得特别幸福，除了死后身体会开满白色的小花以外，也会有用不完的煤油灯，走在路上也不会被人骂疯子、傻子，被人扔石头。妹妹深深地看了我两眼，随后低下了头。饼泡水我们已经吃了两天了，村庄里饿死了好多人，这块饼是我们偷偷藏的，谁也料不到鲜少与人来往的“疯子”家里其实还有余粮。我看着月亮发呆，妹妹叹了口气，随后收走了碗筷。
　　饥荒之后很快爆发了瘟疫，我像往日一样坐在院子里发呆，那天妹妹回来以后开始咳嗽。她的身体虚弱了很多，我开始照顾她。过一阵子，她连床都下不了了。她的床头放着一面镜子，我瞥见给她敷布巾的自己——眼神呆愣，头发也重新变成一团“枯草”。我好像回忆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当时我也是顶着枯草一般的头发在大街上游荡，有小孩朝我扔了石头。她一个人来到这个村庄，见到了全身脏污的我，赶走了欺负我的小孩，把我拉到了这间无人居住的房子。她给我擦手的时候，我第一次有了眼神光，这些天头一回有人对我这么好，还同我全然不认识。妹妹说她是个孤儿，她边擦手边告诉我她也被人这样欺负过。她问我有没有家人，需要把我送回哪里。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她又问我以前是怎么生活的，我说累了就随便找地方睡。她的眼神有些错愕，没再问下去，而是给我擦了脸，换了一身干净衣服。
　　大娘听说村里来了新人，提着一筐窝窝头就来了，那年收成很好，大家都不缺吃的。她向妹妹打了招呼，随后看见了坐在床上的我——“傻子也在呐？”
　　妹妹点点头，“她是谁家的？”
　　大娘摇摇头，“不知道，两个月前蓬头垢面跑到这里来的，见了男人就打，谁家也不敢收她。平时就是捡捡垃圾吃，就这还活了两个月呢。”
　　妹妹的眉头拧了起来，我忽然哭了，抱着自己的头说“别赶我走”。
　　大娘见状不好，跟妹妹寒暄几句以后就放下窝窝头走了。
　　妹妹看着我，没再跟我说什么，也没赶我去其他地方。两周以后，她忽然跟我说：“姐姐，我们一起生活吧。”
　　原来我是“姐姐”，我有了她给我的身份。
　　我终于从那个蓬头垢面的疯子变成了干净整洁的傻子，只是我平时出门还是有小孩子朝我扔石头，渐渐地我就不出门了。我的日常起居都是妹妹照顾的，我最喜欢她每晚给我擦手的时候，那天借着烛光，她偷亲了我一口。
　　她说：“姐姐，你真漂亮。”
　　我的皮肤其实很细腻，白白嫩嫩，手上也没有任何茧子，妹妹说我像大户人家偷跑出来的。我抬头，看着她眼里的我的倒影，嗫嚅了两下嘴唇，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下一秒，她吻了上来，我回应了这个吻，却又不知缘由地哭了起来，也许是这么久终于有人表达“喜欢我”了？我不是天生的疯子傻子，是有一些常人的认知的，却不可控制地呆愣。她将我推倒在床上，将头埋在我的颈窝里，我感受着她的呼吸，感受着她的胸膛在我的身上起伏。她的身子小小的，我一伸手就能环住她。我忽然感觉好爱她，希望她也能一样爱我。
　　之后的日子一如既往地平淡，我常在家等她回来。直到有一天一个男人送她回来，我看着他们谈笑风生，在月光下寒暄了好久，那个男的还企图拉她，心里忽然感到一阵酸涩。我呆呆地看着他们，直到妹妹走到我身边都没有回神。她拉着我问：“姐姐，你怎么了？”
　　我的眼泪落了下来，指着自己的心口说，“这里难受”。她有些慌乱，问我为什么难受，我答不出来，只能哭着摇头。
　　那天她哄着我上床，还没等睡着，我就起烧了。迷糊之间，我跟她说，“别跟他在一起”，“别跟他在一起”……
　　再睁眼的时候，她在床边握着我的手，发现我醒了，表情惊喜，声音又带着哭腔——“姐姐，以后别吓我了。”
　　我点点头。
　　后来我们的关系更加亲密，妹妹告诉我，我们之间的事不能让别人知道。
　　但是“风言风语”还是传开了，起因是向妹妹示好的一个男的指着我说：“你拒绝我就是因为她吧。”妹妹嘱咐我不能暴露我们的关系，但是她这次却没有否认，她告诉我说不想再躲躲藏藏了。于是妹妹在村子里的形象变成了“喜欢傻子的同性恋”。渐渐地，那些追求者不见了，村子里的人也不跟我们来往了，妹妹也开始被人砸石头。她的眼睛渐渐地从饱含爱意到眼含泪光，她说：“姐姐，我们走吧。”
　　我没有回答她，半晌，她又说，我能去哪呢，我也是被人赶出来的。妹妹原先是寄住在小姨家的，被赶出来那天小姨也冲她扔了石头。
　　其实村里也不全然是对我们怀有恶意的人，有个老婆婆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女人，她一直偷偷地帮助我们。只不过婆婆后来老死了，我们替没有子嗣的她置办了丧事。婆婆死后，妹妹终于下定决心要带我去别处生活，但是不久就爆发了饥荒，附近村子里的瘟疫已经很严重了，我们没地方去了。
　　后来，妹妹也死了。临死前，妹妹看着“安然无恙”的我，眼神眷恋，目光炽热，半晌，留下了一滴眼泪，终于开口，“傻子不会生病”，又告诉我——“好好活着”。
　　我呆坐在她的尸体旁，看了她三天，我好像恢复了些神志，却又固执地认为壁花国真的存在，这里是车印国，去了那里妹妹的尸体就能一直保持美丽，我就不用看着她渐渐腐坏。我把她放上了板车，推着她往村外走。并没有什么“阳光大道”，我们在泥泞的路上走了好久。干粮要吃完了，但是“壁花国”还没有到，妹妹的尸体已经腐烂地很厉害了。什么“死后三十天开满白花、尸体不再腐坏”，其实人死后三十天尸体已经腐败得差不多了。
　　——我才反应过来没有壁花国。
　　我把妹妹就地埋葬，在她的坟前“住”了下来，风吹日晒，又似从前蓬头垢面那样去有人烟的地方找吃的，在坟前“分”给她。
　　直到有一天，一行人找到了失魂落魄的我，祖母摸着我的脸，我的嘴里还不住地说着“妹妹”、“妹妹”。
　　我被带了回去，在治疗下，渐渐恢复了神志，但是我却记不起妹妹的样子了。妹妹的坟前只被我草草立了块木牌，我想回去重新立块碑，但是因为失踪了很久，祖母不让回去那里。
　　我确实大户人家的小姐，但是娘很早就去世了，爹娶了好几房姨太太，公事繁忙，私事又混乱，自然没时间管我，只有祖母疼我，但是因为姨太太们跟祖母关系不好，所以总是背地里整我。大家族里人口多，人又杂，我样貌不错，姐夫对我动了不轨的心思，失败后又怕事情败露，就找人把我扔进深山里，其中一人同样对我动了歪心思，我情急之下拿石头砸了他，又趁着其他人没回来之前逃走了。我以为自己杀了人，逃出来就疯了。就这样疯了几年，才被家人找到，只有祖母没放弃寻找。我回去以后，所有人都在说我命大，还能“完好”地回来，几年后疯病也好了，重新变回了以前得体的样子。
　　但是我独独忘了妹妹的样子，那个在我疯了的时候跟我相依为命的人。我见了很多人，企图在他们身上找到相似的气息、相似的五官，试图回忆起妹妹的样子。但是都没有找到。
　　我现在是一名小学老师，教了很多小朋友，希望他们能长大成材。每天有家长接小朋友们回家的时候，我都会在门口张望，希望能看到她的“影子”。我等了很久，心想，如果她还活着的话，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会不会惊讶，我希望她能再叫我一声“姐姐”。

　　春去秋来，现如今，我已经80岁了，我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听说临死前，人能见到最思念的人。在一片阳光中，我终于闭了眼，妹妹好像出现在那片白光里，对我伸出手，跟我说：“姐姐，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