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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碑前长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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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唐将军府寂寥无声。
屋顶上一个个铜制威猛的五脊六兽在月的清辉下更显庄严肃穆,连大门前的砖雕飞禽都显得狰狞。
一只未眠的乌鸦振翅而飞,两片树叶飘飘下落。
似是某种开始的信号,一触即发。
霎那间,双剑从黑暗中呼啸而出,锵锵相触,又瞬息间分开。
一把剑,连带着主人的怒气,进的又疾又猛,毫不掩饰其气愤与怨恨。
“砰!”
一发不中,再来。
“砰!”
二发不中,再来。
“砰!”
三发不中……
“我说,子阳兄,你是吃错了什么药?不知道的以为你是敌国派来的奸细取我首级呢。”
青年也持一把冰冷的剑横档在身前,剑锋在月辉下散发着寒光,说着他一手向前拱起。
“恭喜恭喜,一战而霸,一举得冠。”
秦玥紧锁眉心,自从来到唐府,他就没舒展过眉心。
他再度握紧剑柄纵身向前,他不理会那祝贺,仿佛中状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质问:“唐文,你为什么要答应?”
唐文抽出利剑,仗剑直指碧空银盘,袖口一甩,利剑成了一件破铜烂铁,被抛弃在地面。
他耸耸肩单方面地结束了这场动武。
两片树叶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上,两人都聆听到了那细微的叶落声。
唐文以不甚在意的语气:“看到西厢处的光裕居了么?”,他顿了顿,眼里迸发出无限的向往。
那神采像手握着的剑尖一样刺眼,秦玥不悦地扭过头。
唐文轻轻一笑:“我在这光裕居过了几度春秋!双亲在世,我不曾亲临战场,眼下正是我光宗耀祖的好时机。我当然要去了。”
而后,他低声喃喃:“不然,家父怎可忍气在九泉之下长眠。”
光裕居,顾名思义,光前裕后,生当为国捐躯,死当为后世做榜样。
秦玥猛地抡剑挥动,庭院里的一座石墩被瞬间劈开,石块四窜。
“皇上糊涂,你莫非也要跟着糊涂?现在的北朝就是强弓末弩,从根部都是腐朽的,值得为它卖什么命?不过是送命罢了!”
剑锋入鞘,秦玥抿着嘴立在假山处。
唐文僵着脸,冷哼一声:“秦玥,你不懂。”
“也是,堂堂宰相之子,位居高位,一举中状元,身旁莺莺燕燕的,懂什么呢。”
“住口,别胡说八道。”
唐文懒得理他,抬脚要走,一把剑直直地横在他面前。
唐文的语气也冷下来,丝毫不顾竹马情意。
“秦玥,我跟你不一样,我有我必走的路,你别拦着我。”
秦玥没动,反唇讥讽:“你所谓的路就是白白牺牲性命吗?愚蠢至极,我呢,今天兴致好,就是想阻止某人当傻瓜。”
唐文用一种看待陌生人的眼神打量着秦玥。
不知从何时起,秦玥与他早已分心,貌合神离。两人举杯相谈,总也谈不下去。不到一息的时间,双双拔剑相碰。
“我没功夫听你的损言。”
秦玥猛吸一口气,决绝的声音传来:“若你执意要走,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唐文拔出利剑,眯着眼睛:“挡我者死,无论是谁。”
月华如霜,双剑在月辉下一闪一闪的,两个身影一前一后,一个奋力追,一个拼命逃,剑锋在屋脊划拉着。
他们是相伴多年的竹马挚友,此刻剑拔弩张,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
枯木被唰唰劈开,枯枝败叶分飞四散。
和田玉制作的玉佩碎了,唐文跑累了,停下脚步,把东西向后一抛,恶狠狠道:
“你的东西,还你,从此再不来往!”
秦玥一把抓住,不必低头去看,手掌间细腻的纹路告知了他物什。
他久久地立在庭院古井边,深沉的眼眸凝视着深深井水,破碎的玉体扎着他的掌心,鲜红的血液从指缝中溢出来,滴落在深深井里,被一股又一股清凉的井水稀释了。
唐文胆敢以这种事跟自己绝交,视二十多年的交情为粪土。
秦玥双袖一甩,冷哼一声,只听井水里传来一声“扑通”,水波涟涟。
碎玉慢慢地沉在井底,秦玥迎着俊美的脸与月对视高声道:“告辞!”
唐文在厢房内仔细听着,没什么声音,他侧身一闪,来到了翰墨林。
他老早就遣散了众仆人 ,二十天后,他就要依圣旨领军去北疆打仗。
没必要让一家子的老少仆人都候在唐府,等一个终日不归人。
能赎身的,他帮他们赎身。要回乡里耕耘的,他赠送他们厚足的盘缠。想从事低贱的商业,开个小店铺的,他帮他们出资。
缘分本就浅薄,相遇一场,主仆十几年,本就不易,好聚好散吧。
家财四散,门楣已掉落,庭院已荒芜,侧屋倾颓,几间木屋倒塌。
可高高的房檐还到处刻着精致的花纹、小人儿、符号,怎么看也不像是落魄子弟。
唐文抱臂立在案几前,双目凝视着桌前黄腾腾的圣旨,那像是一道凭空而来的光束,照得他的血液在顷刻间沸腾。
汩汩流动的不止是血液,还有他深藏着的感情。
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多少往事历历在目,多少愤懑郁结在胸。
皇帝亲笔,特召唐文为首屈一指的大将军,为大北朝收复失地。
这不是天大的荣耀,而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赎罪的好时机。
成可一雪前耻,败便无颜面对唐家的祖祖辈辈。
北疆这块失地,是他唐家一手造成的,失是他唐家,收亦应是他唐家。
北疆之地极其广阔,其间生存着几十个小国,最强大的莫属乌兹,焉耆两国。
十年前,乌兹、焉耆两国视彼此为仇敌,接连打仗,民不聊生。
北朝皇帝听闻后立即派遣使者前去北疆谈判,中断其战火纷扰。
乌兹、焉耆打的正起劲儿,完全忽视这个由宗主国派来的和事佬,气愤时连使者都照打不误。
使者一路南下,回到繁荣的长安,向皇帝据实禀报。
皇帝拍案震怒:“反了是吧,忘了跟谁姓!”
即刻派遣唐恪以武力征讨两国。
皇帝好大喜功,过于高估北朝的军事实力,将北朝的军队分为几十军,每军不过几千精兵良将,而每军士兵首尾相连,一整个的“一字长蛇阵”。
其出行时威风十足,旌旗军军相望,金鼓相闻,锣鼓通天,而后勤之力又严重不足。
皇帝一手搂着妃嫔哈哈大笑,胸有成竹道:“看到北朝的这等阵势,这盛世之貌,这骁勇之势,区区小儿怕是目不敢视,自觉地便臣服在我脚下,往后数年贡献奇珍异宝!三个月足以平定,是不是啊唐将军?”
那时的唐恪只是顿了顿,目光幽深,便铿锵答道:“臣一定不辱使命。”
北朝的尊严与威武全靠这一行,蜗居在别处的各大小国隐藏着一双警惕的狼眼,正仔仔细细地瞧着这场好事。
天子的威严不可侵犯,一个藩属国都管制不了,怎能使他国心服口服?
所以唐恪此行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
唐文的父亲唐恪名老将军,经验丰富,几次亲临战场,皆大获全胜。
他受命领军几万,浩浩荡荡地从北朝都城长安出发,威武十足,皇帝以及文武大臣皆来恭送。
途经各大县城,黎民百姓皆翘首以盼,呼喊声络绎不绝。
怎奈何,北疆之地冬季气候极其寒冷。
还未接近北疆之地,士军冻死、感染了一大半,军心极其不稳定,士气削减了大半。
多少士军的尸体被积雪掩埋,被狂风呼啸着。
多少妻儿在几千里之外的繁华之地盼望着夫君、父亲的归来。
只有皑皑的白雪述说着无尽的忧伤,为连一封遗书都来不及书写的默默飘雪。
似是撒着雪白色的纸钱,满天空的飞荡。
无数条生命被彻底定格在了冰天雪地里,永远地被封存在了异地他乡。
北朝的尊严正在被一点点狠狠践踏,颜面已然荡然无存。
孤立无援的一大批队伍在风雪中尚知自己中计了。
原来那使者早已出卖自己的国家,在皇帝面前的话语早已在心里默背了无数遍。
原来龟兹、焉耆两国之间不过是小打小闹,两者合谋演奏出了一幕又一幕精彩绝伦的戏剧,其最终目的就是要想方设法地吸引北朝军队,好一网打尽,好恶狠狠地将天子的尊严按在地上摩擦。
那时,十几岁的唐文不理解为何在短短的两年之内,父亲竟银发满头。
也不理解母亲为何会在夜晚发出细微的抽泣声,绵绵无绝期。
更不理解为何父亲和母亲携手共入明浪湖。
隔天路过来这里钓鱼的渔夫打捞起两具被流水泡得发胖的尸体。
现在,唐文无比深刻地懂了。
在两国的联手夹击下,本就不适应北疆天气的南方士卒被耍的团团转。
他们身陷囹囫,再前进就是死路一条,而后退无门,只有深深的白雪和苍茫的天穹。
一生善战的威武将军,看着逐渐死去的战士们,他的心被极大地触动了。
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在唐恪的心中来回流转。
没有投降的白旗,唐恪在冰冻三尺的北疆之地脱去厚重的盔甲,用利剑抛开里衣的白绸,刺啦一声断绸落地。
一代天骄的骠骑将军竟落得如此的下场,狼狈地徒手飘摇着白旗。
唐恪于冰天雪地里雄赳赳、气昂昂地出行,于树木葱郁的仲夏之季无功而返、狼狈而归。
一群的残军败将,零零散散地聚集在长安城的城楼之下。
伤的伤,残的残,兵甲俱破,衣裳散乱,浑身的泥泞与湿汗。
而他们的目光都是那样的惭愧、羞耻、怯懦,互相躲避着彼此。
又在彼此的眼神之中看到了犹如惊弓之鸟的自己。
那是失败者的眼神,低眉顺眼不敢抬眼高看这坐巍峨高俊的古城楼。
宛如不可逾越的泰山,又似千斤般沉重的青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唐恪紧紧抿着嘴,他的头发飘摇在空中,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无人可知他每迈一步需要多大的勇气。
他沉着脸,带着残军剩将,几千人同时下跪在长安城城楼之下,双手触底,漆黑的额头如青州蜜瓜一样一个个地砸在城门下。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
一声催着一声,一声压着一声,一声胜过一声。
冰冷的地面渗出烈士们的鲜血,鲜血积攒成小沟,沟沟鲜明刺眼。
一队军领袖伏在唐恪的身边,双手紧紧攥着唐恪的盔甲:“将军!您的性命要紧,万不可再磕了!”
唐恪的目光里已经没有了光芒 ,他似乎瞬间老去了,但他的大手又是那样强硬地拂去了一队领袖的手腕。
“谁悲失路之人?”
......
案几的一侧点燃着蜡烛,火花影影绰绰,照着唐文凌厉的双眸,也照着无声无息的圣旨。
唐文跌跌撞撞地捧着圣旨来到了双亲的墓碑前,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没有记载详细的生平事迹,没有前代将军的赫赫战功,墓碑上简简单单地刻着双亲的名字。
一次功败垂成,毁了多少丰功伟绩。
唐文低沉的声音在墓碑前回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特命唐文为收疆大将军……”
三拜九叩之后,唐文拂去了眼角的泪痕,“儿臣不孝,此行必为家族添光耀祖,一雪前耻,做不到的话……”
唐文双眼无神而坚定地说:“做不到的话,儿臣谨遵父言,以死谢罪。”
父亲说,唐家不养废物,没有一颗红彤肜的为国牺牲的心不是唐家儿女。
父亲说,自古英雄,没有哪个是甘愿故国丧失土地的。时势造英雄,不深陷在战场上的男儿不是英雄。
而这么说的父亲,已经在黄泉之下了。
父亲也曾和他一样在光裕居进进出出,父亲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这日日夜夜进出的光裕居,他要是做不到,他也对不起,他也无言到列祖列宗面前。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父亲去世时,秦玥是这么对他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