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有声》银扣子

3、归宁

　　离开兴庆殿，裴簌簌暗戳戳去观察李执的反应。

　　刚刚一切发生的都太快了，她脸不红心不跳撒那么多的谎，也不知道李执会如何想她，是会觉得她巧舌如簧，还是厚颜无耻？

　　如果放在从前，李执定然会露出一副欠揍的表情，然后笑嘻嘻地握着她的把柄，好叫她能乖乖听话两天，一不顺心意便扬言要告诉阿耶，叫她吃手板。

　　但现在想来，他嘴上叫嚣得厉害，却从未向阿耶透露过一个字。

　　裴簌簌抬起头，莫名觉得李执顺眼了些。

　　目光猝不及防对上，李执挑了挑眉头，眼神中带着三分不解，七分全是厌恶。

　　裴簌簌别开眼睛，想戳瞎自己的眼睛，这么讨人厌的李执，怎么可能顺眼！

　　她讨厌着，旁边的人也不遑多让，默默加快了脚步。

　　好不容易挨到出宫，她只觉得自己的腿脚都在微微发软，这个杀千刀的可恶鬼仗着自己腿长，故意迈开步子，让她在身后猛追。

　　可恶，真是可恶！

　　她气鼓鼓地坐上马车，选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两人之间划分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

　　身体不那么累了，裴簌簌的心绪也平和了下来。

　　对待阿兄，她很容易流露出真情实感，开心就是开心，不开心就是不开心，因为总是有人在为她的情绪兜底，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反而叫她差点忘了，她现在的身份是郑酥月。

　　郑酥月是阿兄仇人的妹妹，不容易被接纳也是应该的。

　　她努力说服自己不生气，理解阿兄冷漠的态度，开解阿兄放下仇恨才是顶顶要紧的事。

　　她在心里做足了准备，切换成一副温顺的模样，开口道：“郎君，有句话我一直想同你说……我知郎君这些日子过得不容易，但过去的事情早已过去，郎君应当向前看才是，若簌簌阿姊还活着，她定然也是这样想的！”

　　话方落，原本还满不在乎的人打起了精神，怒喝道：“住嘴，你一郑家人，有什么资格提她！”

　　那瞪向她的目光像刀子似的，恨不得下一秒便要将她挫骨扬灰，裴簌簌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子酸苦的味道，无奈道：“是了，我现在是郑家人，是我阿姊害死了你小妹，可我又做错了什么，只因为我是郑家人便也要害死我吗？你何时变得如此是非不分？”

　　“我一向如此，是郑娘子高看我了！”李执冷冷道，说罢猛地将身子挪向她，带着怒意的目光扫在她的脸上，火辣辣的。

　　“看来，我做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既然知道了还没有揭发我，郑娘子这是打算下一盘大棋……可我李某人眼里容不得沙子，也不想陪你演什么郎情妾意的戏码，郑家迟早都得为簌簌陪葬，包括你！”

　　他说得很慢，尤其是最后一句，每一个重音节都砸在裴簌簌的心窝上，惹得她后背止不住冒冷汗。

　　杀过人的人就是不一样哈，威胁人都这么带感！

　　裴簌簌被唬住了，潜意识里知道阿兄不会这么做，现实是亲眼见过阿兄杀人，那场面过目不忘，给她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她缩在马车一角，没了继续劝说的勇气，甚至不敢直视李执的眼睛。

　　李执见她如此，露出一个略带满足感的嘲讽笑容便坐直了身子，看她的眼神跟看废物一样。

　　在紧张的氛围中，裴簌簌终于熬到了回府，她顾不得所谓的大家闺秀礼仪，几乎是逃命一般飞奔下马车。

　　明媪扶着她，仍不忘提醒道：“娘子，再过两日便要归宁，您可否同郎君商量了？”

　　裴簌簌有些心烦意乱，手脚并用下马车，胡乱答道：“归宁用不着郎君，我自己一个人就行！”

　　明媪对此产生了怀疑，“娘子，归宁需要郎君一同去的，您一个人怕是不行的！”

　　“……”裴簌簌望向她的眼神像是在求饶，马车上李执就想弄死她，把这么个祸害带回家，得祸害一窝人。

　　咱还是给郑家留条活路吧！

　　最后一句话裴簌簌没敢说出口，她现在急需要远离李执，想好对策再化身成农夫来拯救这只张牙舞爪的凶蛇。

　　***

　　好在李执目前看来还算是对她有点耐心的，但并不多。

　　女子归宁乃是大事，更何况整个盛京有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他们靖王府，就连靖王李溉也是劝了又劝，李执仍然不为所动，铁了心要给郑家难堪。

　　裴簌簌眼见如此，早早放弃了让李执陪她归宁的想法，毕竟，她也不想郑家的归宁日变成祭日。

　　如此一来，只剩她一人归家。

　　心里是忐忑不安的，她对郑家了解甚少，活着的时候听说过郑家是五姓七望中的大家族，不是他们这等平凡人家可以望其项背的，当孤魂野鬼的那段日子里，她跟着阿兄见过郑家与李家的婚礼，但也只是匆匆见过一面。

　　这么短的时间，又没有可以寻求帮助的人，裴簌簌心里莫名打起了退堂鼓，可想来想去，装病亦或是坦白一切都不是什么好法子，她还得靠着郑酥月的身份继续活下去，到了这会儿只能硬着头皮，迎难而上。

　　郑家很气派，有着不同于靖王府的气派，若靖王府是隐于闹市、内秀其间的隐奢，郑府就差把“有钱”两个字刻到脑门上，光那门口的两个镇宅兽瞧着就比别处气派了许多。

　　马车还未停稳，仆从匆匆赶过来牵马，待她的态度更是毕恭毕敬，门口站着的众人却分毫未动，像极了田野间穿着华丽稻草人，纯当个摆设。

　　偶有几个娘子郎君没忍住，低下头窃窃私语，面色中透露出几分不安。

　　气氛并没有因为郑家人齐齐聚在门口而显得热闹喜庆，反倒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闷和拘谨。

　　裴簌簌看着他们，忍不住在心底叹了一声。

　　郑家因为郑沛宁的事情得罪了李执，郑沛宁才下葬没多久，杀人凶手却成了女婿光明正大入郑府，料谁心中都不是滋味。

　　直到见着下了马车的人只有裴簌簌一人，那站在最前面的大夫人才算是稍稍松了口气，冲身侧的柳姨娘唤道：“行了，九娘全须全尾儿回来了，你心就放肚子里吧！”

　　柳姨娘眼中含着泪，颤抖着想要上前，又见围观的路人都看着，这才打消了念头。

　　裴簌簌在明媪搀扶下来到大夫人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叉手礼，唤道：“女儿拜见母亲，母亲万福！”

　　大夫人笑着，眸子冷冷的，让人感受到的只有客套和疏离，声音却有着异于神色的关切：“九娘一路上辛苦了，快进屋里说话！”

　　说着，她扫了一眼围观路人，拉过裴簌簌的胳膊随她一同步入府中。

　　大夫人是左相的正妻，膝下只有郑沛宁一个女儿，郑沛宁死后，圣人赐了婚，郑酥月这才得以从柳姨娘的女儿变成大夫人的嫡女。

　　明眼人都看得出，柳姨娘母女没权没势，这郑酥月就是郑家送到李家的牺牲品。

　　李执对待郑沛宁丝毫不手软，更何况是郑酥月，柳姨娘为此哭了好几日，差点将那双眼睛哭瞎。

　　裴簌簌边走着，边去打量身侧的柳姨娘。

　　她自幼丧母，对于母亲的印象模糊到快要记不起来，如今看着柳姨娘红肿的眼睛，心中五味杂陈，更多的是愧疚。

　　“九娘，世子今日可否随你一同归宁？”

　　裴簌簌回过头，胳膊上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阿娘，郎君今日衙署有要事，走不开，临行时特意备了厚礼让我带给诸位长辈！”

　　大夫人暗暗冷哼了一声，碍于明媪在场不好发作，冷冷道：“礼不必送到正堂了，你命人送到库房就是！”

　　裴簌簌乖巧应了一声，回身嘱咐了明媪几句，借着贺礼的名义将她支开。

　　明媪是李家的人，当着她的面的确不好说话，更为重要的是，裴簌簌担心明媪在场会让郑家人不舒服，万一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惹得两家都难堪。

　　见着人走了，柳姨娘这才拉过裴簌簌的手，惋惜道：“可怜我的九娘嫁给这种人，归宁日连郎君都没办法陪同，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还是没来的好，没来的好啊……”

　　说着，她又抹了把眼泪。

　　大夫人没给她念旧的时间，平日里听多了她念叨这些，这会儿明显有些不耐烦了，拧着眉头道：“行了，快些走吧，相爷和诸位郎君还在屋里头候着呢！”

　　好在一切有惊无险。

　　裴簌簌随众人进了正堂，堂中早已备好了家宴，正座上的左相郑躬正襟危坐，见着她脸上没有一丝喜悦，一副臭脸，像是裴簌簌欠了什么东西似的。

　　如果欠钱金额可以用臭脸程度来体现，裴簌簌少说得欠左相一整座大宅子。

　　“女儿见过阿耶，阿耶万福！”

　　裴簌簌跪下行了个大礼，面前的人分毫未动，回应的速度慢到裴簌簌都有点怀疑这老家伙是不是故意在为难她。

　　好一会儿，老家伙摆够了谱，这才慢悠悠道：“起来吧，九娘在侯府侍奉辛苦，同你母亲入座吧！”

　　想象中的认亲环节并没有出现，那些个七大姑八大姨围在周围看热闹，要是郑躬同她亲阿耶一样是个自来熟的性子，这会儿定要让她挨个儿认一认。

　　裴簌簌长舒一口气站起身，莫名觉得这冷脸老头儿也没那么可气了。

　　李执没有现身，郑府的气氛一下子从寒冬变成了暖春。

　　宴席开场，客人们吃吃喝喝，似乎所有人都忘了这场宴是专为郑李两家的新人而办，又好似所有人都在刻意避开提及李执和靖王府，连带着待裴簌簌的态度也不温不火的，裴簌簌反而乐在其中。

　　直到宴席过半，大夫人被下人唤走，匆匆忙忙离开座位，身侧的位置瞬间空了下来，一旁宾客的声音变得越发清晰：“郑二郎好些日子没瞧见了，连归宁宴也没来，是出了什么事儿吗？”

　　“能有什么事儿，说不定这会儿还被吓得不敢出门！”

　　“都是一家人了，有什么好担惊受怕的？”

　　“笑话，你以为结了亲就是一家人？他敢杀林家一家子人，又如何会放了郑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