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公敌》班画

29、面包屑

　　时间流逝得飞快，转眼便到了九月底。
　　初秋赶上夏末的尾巴，窗外的木棉花絮早已掉光，花瓣也从艳红变得金黄，风一吹，便有不少枯黄的花瓣叶子朴簌簌飘进教室，飘在同学们的头顶和课桌上。
　　课间时分，坐在窗边的窦积严暴躁地扔掉自己头上的落叶:“操，这叶子真他妈烦，真想一把火烧了窗外这破木棉树。”
　　“烧啊，快去烧。”窦积严前方的兄弟把椅子转过来，趴他桌上起哄道，“光吹牛不行动怎么行，不烧你是孬种。”
　　“滚。”窦积严把他脑袋掰回去，“老子现在心情不好，别来烦我。”
　　那哥们闲着也是闲着，下课的时候学习是不可能学的，于是他被窦积严掰回去的脑袋又转了回来:“老窦，你该不会是在烦心马上要到来的月考吧？”
　　“怎么可能？”窦积严把笔一扔，大喇喇瘫在椅背上，“你看老子像是会关心考试的人吗？”
　　“怎么不像。”和他聊天的那哥们翻了翻他桌上某本满满当当的错题笔记，不可思议地说，“你丫的该不会是要改邪归正了吧，背着我们偷偷努力，可真有你的。”
　　窦积严把错题笔记夺回来:“别乱翻，这不是我的。”
　　“那是谁的？”
　　“尖子班的许……”窦积严舌头打了个结，没把名字说出来，“我一个朋友的。”
　　“朋友？还是其他班的？”窦积严前方的那哥们来了兴趣，挤眉弄眼道，“男的女的？”
　　窦积严：“男的。”
　　“切。”那哥们瞬间没了激情，“没意思，还以为你找着女朋友了。”
　　“话说老窦，你怎么一直不找个女朋友，高中两年多都没见你谈过一次恋爱，咱班上还能称得上爱情雏鸭的，估计除了炎哥就是你了吧。”
　　窦积严把错题笔记塞进桌肚，不耐烦地骂道：“别把我和那瘟神放一起。”
　　“你俩怎么还在闹矛盾，这都多久了，大家都是同学，一起快乐玩耍不香嘛，干嘛闹得这么不愉快。”
　　“滚。”窦积严说，“谁稀罕和柴炎这种瘟神快乐玩耍，别他妈瘟着我就谢天谢地了。”
　　窦积严的位置靠最左边的后窗，柴炎的位置则靠最右边的后门，两人中间相差了整间教室的宽度，但毛卷还是耳尖地听到了窦积严对柴炎的咒骂。
　　这两人水火不合是常态，窦积严的字典里也没有素质二字。
　　站在毛卷不偏不倚的角度来评价，窦积严这人说好听点叫简单，说不好听点叫缺心眼，喜怒哀乐都写脸上。
　　不过窦积严这样明目张胆地嘴柴炎，毛卷多少有点护短的不爽心态。
　　毛卷蔫儿吧唧地趴在桌上，他脑门朝向柴炎:“柴二火，你听见没，你又被斗鸡眼咒了，这回他骂你瘟神。”
　　哪怕毛卷和窦积严是一个宿舍的，但毛卷和柴炎毕竟一块长大，关系自然是和窦积严比不了的。
　　窦积严和柴炎之间的破事，毛卷不好明着参与，只能偶尔在两人吵架时当个和事佬，但私下里，毛卷从来都是坚定不移地站在柴炎一方的。
　　更何况毛卷性子比较温吞懒散，也和窦积严这种暴躁易怒挂的天生合不来，他也不是特别喜欢窦积严。
　　柴炎正在为了第一次月考温习英语作文模板，闻言连眼都没抬，只极淡地嗯了一下。
　　毛卷无所事事地抠着课桌上的涂鸦：“你不生气吗？这小子嘴巴这么臭。”
　　“我为什么要生气？”笔没墨了，柴炎从书包里摸出根新笔芯来换，“你都说他是斗鸡眼了，又不属于人的范畴，我为什么要和不是人的东西计较。”
　　毛卷噗地笑出来。
　　“哎，柴二火，你嘴巴上有点东西。”毛卷伸手想去帮他摘干净，正要触到柴炎嘴巴时，毛卷手背被猛地一拍。
　　“干嘛呢，毛卷同志。”方木从走廊上打水进来，站在柴炎身后挑着眉说，“猥亵男同学呢？”
　　“大明星，你打我干嘛。”毛卷委屈地吹了吹自己手背，“还有你开什么玩笑，谁要猥亵一个男的啊。”
　　“哦莫，是吗？”方木说，“那你这手刚才是要干什么？”
　　毛卷指了指柴炎的唇：“他这不嘴巴上沾了点东西吗，我有点强迫症，看不下去。”
　　方木弯腰和柴炎对视，他视线移到柴炎形状漂亮的薄唇上，静静欣赏了会，说：“好像是有点，应该是你早上吃面包残留的一点碎屑。”
　　柴炎蹙眉，抬手要抹，却被方木捉住手腕：“别动，你看不见，我来帮你擦干净。”
　　方木指腹触到他薄薄的下唇，发觉他连唇瓣的温度都是冰凉的，薄而润，唇形姣好，像好看还口味很好的薄皮果冻。
　　有那么个瞬间，方木在晃神。
　　方木能明显地感觉到，当指尖与柴炎的唇亲密接触的时候，自己在心旌荡漾。
　　这种感觉他一点也不排斥。
　　甚至，挺喜欢。
　　柴炎冷冷道：“你手按了暂停键吗，还没擦干净？”
　　两人距离凑得太近了，不到两拳的距离，彼此都能看进对方的眼睛。
　　他很难不怀疑这小子是故意的。
　　要是柴炎是个女的，柴炎毫不怀疑自己在被方木吃豆腐。
　　方木快速用拇指指腹把他嘴巴上的一点面包屑抹掉。
　　随后他直起身，离开前，方木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留下了句——
　　“没想到你这个大直男有一天也会允许别的男生来碰你嘴唇，虽然我不太乐意干这种事，但看在你的份上，我是不得不从啊。”
　　尾音还拖着若有似无的叹息，像是什么良家妇男的清白被玷污了一样。
　　轻轻的一句话便反主为客，从主动的一方，变成了被迫弱势的“被动”一方。
　　柴炎：“……？？？”
　　什么从天而降的大黑锅。
　　月考来临前夕的晚自习被各科老师占领，老师们会轮流坐在讲台上，学生们在座位上复习备考知识点，有什么不懂的或者需要问的，随时可以上去请教老师。
　　历史晚自习时，花梨捧着一本历史练习册上去问小白老师。
　　方木的座位就在讲台旁边，路过是必然的，花梨问完题从讲台上下来，趁着小白老师不注意，她快速地小声打了个招呼：“嘿。”
　　方木正在埋头订正这个月的周考文综错题，因为太过专注，连头都没抬，就这么条件反射地随便挥了下手，当做回应。
　　他并不是针对谁，也不是没礼貌，因为他甚至都不知道和他打招呼的是谁。
　　方木太过沉浸于某件事情的时候，就算有条狗在他面前汪汪叫，他也不会搭理的。
　　花梨哽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挠了挠鼻尖，抱着历史练习册走了。
　　花梨回到座位，她同组的一个小姐妹侧头悄悄问她：“还没和人家搭上话呢？”
　　花梨摇摇头，眉眼间难掩丧气。
　　老实说和偶像做同班同学一个月来，她和人家说过的话不超过五句。
　　而且这不超过五句的话都还全都是她主动搭话的。
　　“为啥啊？”小姐妹表示百思不得其解，“我要是你偶像，有你这么漂亮可爱的粉丝，我嘴角都要笑裂开了好吧。”
　　花梨耸肩：“可能我偶像是个不怎么注重对方外表的人吧。”
　　“不过也没事。”花梨自我安慰道，“能近距离看到我偶像已经算追星成功了，如果我经常和他接触，说不定他还会有心理负担，我可不想给人家带来困扰。”
　　小姐妹戳了戳她的脸蛋：“小梨花，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他？”
　　“？”花梨目露困惑，“我为什么要喜欢他？”
　　小姐妹：“你不是他粉丝吗？”
　　花梨哭笑不得：“你别想太多，我又不是女友粉。”
　　她捧着自己的脸，露出一个甜甜的笑：“看清楚了，我是甜唯，我欣赏芳芳的才华和人品，但可没有把人家幻想成男朋友的癖好。”
　　小姐妹不解：“可你偶像成年后总归要谈恋爱，未来要结婚成家的吧，喜欢了这么多年的星星和别人在一起了，你不会觉得塌房了吗？”
　　“粉丝和偶像之间的感情不是只有男女之情的。”花梨撑着脑袋说，“我可能更类似于一个妈粉兼事业粉的状态，我不认为粉丝有资格去插手人家的私人情感，所以我只关注他的业务能力和品行德性。”
　　花梨说：“只要这两样还在线，我管他谈不谈恋爱和谁谈恋爱呢，他就算和男的谈，和外星人谈，我也半点意见都没有。”
　　“作为一个理智粉丝。”花梨说，“无论他的未来情感走向何方，只要那个人是他真心喜欢的，那么我都会祝福。”
　　不追星的小姐妹虽然依旧对此不理解，不过小梨花是她好姐们，小梨花认为这是最好最舒服的追星方式，那小姐妹对此也没什么意见。
　　花梨告诉她，她是在中考那年饭上方木的。
　　花梨是在初三的时候才正式下决心成为一名芭蕾舞蹈生，在此之前的人生里，她一直都只把芭蕾当做一个她喜欢的业余爱好。
　　老实说她在芭蕾上的天赋并不差，但在水平上依旧输给那些长期进行系统训练的专业舞蹈生太多。
　　加上她之前并不注重芭蕾舞的考级这方面，直到初三的时候，她的芭蕾舞等级也只有二级。
　　芭蕾的最高水平是八级，二级可谓是相当拿不出手的成绩。
　　和她一个班的训练女生们，几乎人人都有光鲜亮丽的舞蹈表演履历和漂亮的高级别舞蹈证。
　　花梨看着她们，又低头看看自己。
　　无边无际的挫败如潮水袭来，将她的自尊一点点淹没。
　　初三上学期，花梨一个半吊子混在众多有过多年专业训练的舞蹈生里，说不自卑是不可能的。
　　她想凭借芭蕾特长生的身份进入重点名高，想未来能够进军专业的舞蹈学院。
　　少女在十五岁的年纪有了那样强烈的梦想。
　　于是花梨开始拼命地练，每天压腿控腿下腰，每天为了锻炼耐力去早起跑两千米，可这种自卑感非但没有减少，反而随着时间的增长而越来越严重。
　　因为她在拼命努力的时候，别人也在努力。
　　这一点要命且致命。
　　花梨不知道自己拉回了多少差距，但她已经没有自信认为自己是一个优秀有潜力的芭蕾舞蹈生。
　　荔阳三中高中部选拔艺体特长生的教师，来花梨的初中进行了两轮舞蹈特招，第一轮是在她初三上学期，第二轮是在下学期。
　　花梨参加了第一轮的舞蹈特招。
　　她永远记得在那间特意空出来的教室里，过来特招的两位舞蹈教师坐在最前方的桌椅前，两手交握于桌前，对她说——
　　“请你先自我介绍一下你的长处，古典舞、民族舞、国标舞、现代舞or芭蕾？”
　　花梨张了张口，正想说自己的长处是芭蕾。
　　但在下一秒，她忽然想起来，在她进来前的上一位舞蹈生，是芭蕾舞八级，在市里拿下过数次舞蹈金奖的学生。
　　而花梨未曾有机会参与过任何青少年舞蹈杯赛事，履历空白如白纸。
　　在如此强烈的对比之下，她像只泄了气的皮球，练习过无数遍自我介绍的腹稿霎时没了用武之地。
　　她不认为特招老师们在见过那样优秀的学生后，还会再看得上这样平凡的自己。
　　她害怕因为口出狂言而丢脸，于是在言语上画地为牢给自己留足了余地，支支吾吾地说：“我学的是芭蕾，但我其实并不是特别擅长，请老师们见谅……”
　　花梨看见，两位来特招的教师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显然并不满意。
　　她落荒而逃，推脱自己突发胃痛，连考核环节的舞蹈表演part都逃了。
　　脸面丢尽，太打击人了。
　　第一轮的舞蹈特招，花梨自然是第一个被刷下来的人。
　　她一蹶不振了很久。
　　连母亲葛琼茵也安慰不了她。
　　直到放了寒假。
　　花梨推掉了所有和朋友的外出活动，独自一人萎靡地窝在家里看综艺。
　　电视台上正在播放一档青春偶像选秀节目，选秀在进行第一轮面试，来自全国各地的数百名青涩面孔被要求在几位导师面前进行三分钟的自我介绍，如果能搭配一段简短的才艺则更加分。
　　但不知道大伙都太谦逊了还是真的不自信的缘故，在介绍自己的特长和喜好时，大伙都嘻嘻哈哈地说自己只是个吃货、搞笑男、擅长打游戏之类的……
　　虽说偶像也并不一定非要文武双全或者唱跳皆佳，有耍嘴皮子的搞笑天赋也能称之为“偶像”，哪怕只是个脑袋空空的花瓶偶像。
　　但这样无聊的自我介绍无异于是在当混子，她觉得简直像极了摆烂时的自己，只知道吃喝玩乐，找借口厮混。
　　学业上的才艺特长是半点没胆子拿出手。
　　花梨越看越没意思。
　　她正准备换台，坐在几位导师身边的一位节目特邀嘉宾却突然拿起话筒出了声。
　　镜头转向这位特邀嘉宾的时候，花梨看清了电视屏幕上对他的小字介绍：
　　“Eight少年团”队长——方木。
　　方木不太高兴地打断了这帮混子们说了等于没说的自我介绍，他认真道：“亲爱的选手们，这是一档选秀节目，不是一档搞笑节目。”
　　“我理解节目效果可能需要你们耍宝搞笑，但这应当是锦上添花而不是当做节目的主旋律主基调，相信无论是我还是广大观众，都更想看到你们关于舞台才华上的展示。”
　　他的这番话在现场引起了争议，节目导演示意他停下，却被方木无视。
　　方木继续拿着话筒说：“如果你们真的只会吃吃喝喝打游戏搞怪，那你们一定不会来到这儿的，来这儿也毫无意义。”
　　“所以请你们做你自己，勇敢一点，把那个最好的你展示出来，请做你们最想做的事，歌唱、舞蹈、rap、作词作曲，总有一项是你们一直辛苦筹备的特长吧。”
　　“你喜欢什么，擅长什么，麻烦大声地说出来做出来，让全世界看到你有多优秀！”
　　花梨握着电视遥控器的手在刹那间震住。
　　——你喜欢什么，擅长什么，就请大声地说出来做出来，让全世界看到你有多优秀！
　　那是花梨前十五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在别人嘴里听见如此铿锵有力的一番话。
　　给她的灵魂带来了极大的共鸣和冲击。
　　原来真的有人会因为某个契机，因为某个人的某句话，重新获得无穷无尽的力量。
　　像是奇迹一样不可思议。
　　可谁说奇迹不会存在于现实中呢？
　　花梨逐渐从低谷里爬出来，她更加努力，但学会了调整情绪，不再焦虑自卑。
　　因为她真的好想好想，把那个最好的自己展现给特招老师们看。
　　她想要抓住进入三中的机会，她想要证明自己是足够优秀，足够担得起芭蕾舞者之名的。
　　她也不想辜负方木的激励和鼓励，哪怕这并不是说给花梨听的，但她仍然拿过来用来当做了自己每天床头贴着的励志箴言。
　　既然颓唐和画地为牢没有任何用，那为何不放手一搏？
　　花梨想通之后，越发觉得自己不应该自卑。
　　她必须自信起来，装也得装出自信的气场。
　　第二轮舞蹈特招的时候，花梨在特招教师们面前大大方方地介绍了自己，并用充足的准备过了所有流程考核，甚至毫无负担地来了段即兴的芭蕾短舞剧表演。
　　那个时候的她其实依然不是最优秀的，但她仍然毫无悬念地拿到了为数不多的三中高中部舞蹈特长生特招资格，中考降分录取。
　　来特招的教师给她的评语：
　　青春蓬勃，明媚而优雅，天赋与努力并存，拥有着一个少年舞者最基本的稳定心理素质和过关硬件条件。
　　是对花梨比较高的评价，也是对她未来可期的认可。
　　这么多年方木之所以能一直成为花梨的偶像，极大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她感恩于这个少年曾经给予过她巨大的精神力量，在她最低落的时期。
　　星星隐匿于漆黑夜幕中，或许并不认为自己有多么起眼，可它们能在不经意间为迷路的人们指引方向，带他们走出困境。
　　这已经足够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