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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苦丁山上一个小小的洞穴里亮着一个火把,一块巨大的能当床用的石头上,铺着一层草席,山洞里很潮湿,不断的在滴水。床上有一个男人正盘腿坐着,他的眼睛里满是怒火,脸庞有些憔悴带着黑色的圬泥。他手上握着一本书,那书的封面上,是清晰的四个大字,“平云剑谱”。男人忿忿地把书往地上一掷,哈哈大笑起来,“太可笑了——哈哈——太可笑了——”整个山洞里都回荡着他的笑声,突然,他从床上跳了起来,走到那本剑谱前,伸出脚使劲地踩那剑谱,直到那封面已经面目全非,男人才解恨了似的。他转回到床上,又是仰天大笑。

      “天才——天才啊——”他喊道,整个山谷都可以听到他的喊声。山上松动的石头,随着回声滚落到谷地,一阵一阵。外头的冷风呼啸着,往山洞里灌来,男人缩在了角落里,裹紧了衣服。他的手一直在抖,不论什么何时,做什么动作,都在发抖。他咒骂了一声,又从角落里站了起来,微弱的火光照着他的影子,在山洞里晃动。取了一包包裹,坐到床上打开,里面有一本小册子,他举过火把,把那册子点了,突然燃起的火苗猛地把山洞照亮,然后又暗了。他把未烧完的部分扔在地上,任它继续化成灰烬。那本册子的封面上,写着:苦丁帮众名册。他又取出一张泛黄的卷轴,上面画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他把火把靠近那卷轴,想点着,却因为双手的颤抖,许久都没着,他看着那画轴上的老人发呆,那老人的眼神虽然温和却又犀利。老人手上的剑透着寒气,青灰的衣衫作翻飞状,“师父……”,他轻轻地喊道。

      多久了,自从师父把平云剑法传授给了涧月,他有多久没有喊过他师父了?师父啊,为什么这么偏心?把他赶下山,却把毕生的武功全传授给了师弟,究竟是为什么?他叹了口气,想收起卷轴,却不意在这个时候点着了。他慌忙去扑,但寒风助了火势,挽救已然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卷轴被火吞噬干净。愣愣地盯着地上的一堆黑色的残灰看,男人的眼泪扑朔朔地落了下来,他用双手颤抖地捂住了脸,全身卷曲着,哽咽不能做声。

      “师父——”撕心裂肺的喊声,还有那张扭曲了的脸。男人累了,裹上被子,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是初时的情景,他上山第一次见到他的师父。

      “孩子,要练功可是要花大功夫的,你受得了么?”这是他师父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他一直记得,而他的回答,是斩钉截铁的一句,“受得了。”师父摸着他的脑袋点头,那天,是阳光明媚。

      后来,每天的日子都重复而单调,山上,只有他和师父两个人,每天早起就是练功,一直到太阳下山,才一起洗菜煮饭。师父的功夫了得,饭菜也做得一流。当时山上除了蔬菜和水果,偶尔还可以打到林中的鸟雀或者是小野兽。记得有一顿是做竹筒饭,当时劈开竹子的时候,里面都是白色蠕动的竹虫,因为太多了,许多都掉了出来,在他身上爬,他吓得大叫,而师父却看着他吓呆的样子大笑,“男子汉要勇敢,要不惧怕天下任何的事物”,师父是这么对他说的。这句话,他现在一直还牢记在心里,每次害怕的时候,脑中都是师父的这句话。

      再后来,是师弟上山来拜艺了,那天小师弟还只是个白白瘦瘦的小毛头。涧月,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竟然充满了要保护他的欲望。那种胆怯且害怕受伤的眼神,和今天他的眼神根本是判若两人。师父把涧月的手交到他手里的时候,他一把就握住了,而且拍了胸脯说,“放心,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的。”师父在一旁摸了摸他的头,又摸了摸涧月的头,眼里是赞许。而涧月的笑容,那么纯真,现在,他脸上再也没有那种表情了。他的师弟,涧月,早就懂得了人情世故,长大了。

      男人转了个身,叹了口气,起来把火把弄暗了些,又继续钻回了被窝里。“滴答——滴答——”山洞里滴水的声音搅得男人辗转不能入眠,记忆,倒回到很久以前……

      “师兄,有人欺负我,说我是野孩子。”涧月小小的人跑到他的身边,抓住了他的衣角,眼睛里还有委屈的眼泪,鼻涕被冷风吹了下来,让涧月不断的吸鼻子。他拔出背后的剑,对准了那些追赶过来的另一群孩子,那些孩子看到他手上的剑,没有害怕反而笑了,“切,假的也敢拿来现,兄弟们,上!”领头的一个孩子一挥手,他身后的孩子们都冲上来抱住了他和涧月,把涧月从他身后拉开。他长剑一动,一个小孩的肩头就划了很长的一道口子。那孩子当场就哇哇大哭,周围的孩子都没了声响,吓得脸色发白。为首的孩子大叫一声,“杀人啦——”赶紧拖着那受伤的孩子往回走,其余的孩子也跟着喊,路边的成年人都围上来看热闹。

      回到山上以后,师父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了。那天晚上,他被罚跪,而且没有饭吃。记得涧月小心地从厨房偷了半根萝卜出来,当时涧月的眼神里,满是愧疚,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却对着涧月笑道,“傻瓜,犯了错就要受罚,不要哭了,做人要坚强。”涧月重重地点了点头,小小的脸上满是严肃的神气。他笑了,摸着涧月的脸,他的手似乎是太冷了,涧月一把握住他的手,在上面呵气,感觉痒痒的。那个时候的月亮,完全不同于现在。

      可是,涧月和他,总是要长大的。当涧月的脸上渐渐长出了青色的胡渣,当他能把师父传授的通明剑法在三个月里就炼成,当他的内力深厚到足以震裂在他方圆十里以内的大树的时候。涧月,就不再是他那个被人欺负的时候会流眼泪躲在他身后的小孩子了。

      一天师父把他叫到身边,给了他一把断魂剑让他下山。就在他下山两个月以后,涧月横扫千绝峰的消息就在武林里传开了。“当时,涧月使着一把平云剑,威风八面,那些千王窟众,都被那一把平云剑吓得丧了胆——”酒馆里一个男人正在把当时的情景重现,而他提了剑就架到了那男人的脖颈上,当时的那种感觉,真个是五味杂陈。他的师父把毕生的心血传给了他师弟,而他师弟用这套剑法威震武林,他该高兴,但是他却哭了。他被抛弃,被放逐,他的师父偏心地对他保留了所有,他的师弟,在成年后完全忘记了他的师兄。

      记得就在那天,他遇见了被灭了门的清弦,那个同他一样被抛弃的孩子。只有还有许多孩子,他传授给他们武功,目的只是为了证明,他也可以同涧月一样,不,是比涧月更强。

      可是,他苦心经营的苦丁山寨,被涧月一晚的工夫就挑了,他让清弦偷了剑谱,结果,他不但练不成平云剑法,连自己往日的武功都给废了,最后,连清弦也死在了涧月手里,这算什么?老天啊,真的不愿意给他活路么?

      就在男人又翻了个身的时候,一把明晃晃的剑抵住了他的前胸。男人大惊,持剑的是一个少年,“驰域,我不能再让你害月!受死吧——”他一剑刚要刺下,男人——涧月的师兄驰域,袖子里突然放出了一阵烟雾,少年——晴云的弟子壶歌大骇,刚想捂住脸却已经来不及了。烟雾窜进了他的嘴鼻,他感到全身麻木。

      驰域笑了,大笑,“小子,就凭你,还太嫩了!”驰域从他手中夺过了剑,立马要刺,横空又多出了一把剑来,挑飞了驰域手上的剑。

      “涧月——”

      “月——”

      两个人同时叫道,目光都定在了一身白衣的涧月身上。涧月微微一笑,没有理会壶歌,“师兄,好久不见。”他向驰域抱拳行礼,驰域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回礼了。“你——怎么会在这里?”驰域呐呐地问道,涧月微微一笑,长剑收回了鞘中,“怕他唐突了师兄。”

      多恭敬的回答,驰域冷笑,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涧月,但涧月脸上的表情始终是微笑,笑得让他想撕碎他这张伪装的面具,看看他究竟在想什么。以前那个总是把喜怒哀乐放在脸上的师弟哪里去了?现在在他面前的,不是他的师弟涧月,而是武林第一的涧月。“有什么话要对我说?”驰域沉着声问道,声音是阴郁的,但他的脸色更是阴郁。

      “不过是师父思念师兄心切,请师兄回山一趟。”涧月边回答驰域的话,边走到壶歌身边,为他点了穴道,解了他的麻痹症状,壶歌低头看脚尖,但又不由自主地偷觑涧月的脸色。见他还是平静,壶歌舒了口气,走去取回了自己的剑,乖乖地回到涧月身后。涧月依然同驰域对峙着,驰域终于受不了这么冰冷的气氛,咳嗽了一声,拿过一杯水喝着,边喝边用含糊的声音说道,“我是不会同你回去的。”

      “你会同我回去的。”涧月的回答很自信,说着,他从胸口掏出一封信来,放到了驰域的手上,上面是清晰的六个字:驰域吾徒亲启。“哐当——”驰域拿着的杯子跌碎在了地上,但他无心管这些了,他抖着手取出了那薄薄的一张信纸,信纸虽薄,在他拿来,却有如千金重。缓缓展开那纸信,师父苍劲的字迹映入眼帘:

      驰域吾徒:

      师父已感年岁蹉跎,大限已不远矣,唯思徒心切。有生之年,望能将毕生所得内功心法传授与你。收到此信,速回山上。

      尔师:聪眉

      “啪嗒——啪嗒——”驰域的眼泪滴在了信纸上,模糊了字迹,涧月走到驰域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背小声道,“师兄,师父真的很想你。”难得在涧月的脸上看到了一丝伤心,驰域仿佛看到了那个成天跟在他身后的小师弟了,他抱住涧月放声大哭,涧月没有哭,但是眼眶却也红了。“师兄——”

      “月,是我愚蠢,是我对不起你啊——”驰域推开涧月,捶着自己的胸口,似乎要把心都哭出来了,“师兄——”涧月走上前想抱住他,却又一次被驰域推开了,“我不配做你师兄,我是畜生啊——”想起自己把清弦安插在涧月身边偷剑谱,培养了一大批喽罗准备对付他,最后居然想用毒药把他毒死,他这算是什么师兄?

      “师兄。都过去了,我不是没事么?”涧月的话更让驰域无地自容,原来涧月什么都知道,他不过是不想点穿啊。而他居然像白痴一样,还一直为能用清弦迷惑住了涧月而窃喜,却连涧月的一根指头都没碰到,而且,是一败再败,最后连从小修习的武艺都给赔了进去,结果,他不过是在演丑角罢了。

      驰域越想越羞愤难当,他握紧了双拳,咬紧了牙,但看到涧月那张脸上满是关心,他又把拳头放下了,看着师傅聪眉的信,又一次呜呜地哭了起来。壶歌看着驰域想到了清弦,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山洞里又是一片静默,三个人能清晰地听见洞里滴水的声音。风吹动了火把,人影随着火光的晃动而晃动,光照过三个人的脸,三个人都是肃然的样子。

      终于,还是涧月先说话了,他提起搁在石头上驰域的包裹扔给了驰域,“师兄,回去吧,别让师父担心了。”驰域没有回答,他接过包裹,默默地把东西收了起来。

      涧月举着火把,先走出了山洞,壶歌跟在他身后。突然,涧月停下了脚步,壶歌差点就撞到了他的背,抬头,正巧涧月也转过了身来看他。

      “你怎么知道我师兄在这里?”涧月挑眉质问,壶歌摸摸鼻子,对涧月傻笑,“因为我师父呀。”回答得真可爱,却不能打动涧月,涧月冷笑,“他是他,你是你,你不用为他而活,离开吧,我不想陌生人进入我的生活,我也不需要陌生人来干涉我的私事。”涧月特意强调了陌生人三个字,每重复一遍,就能看到壶歌的脸上有抽搐的表情。涧月说完,壶歌低下了头,垂下的眼睑让人看不到他的眼神,长长的刘海让人看不到他的表情,涧月其实也不想看到。

      站在洞口等着驰域出来,涧月看也不看壶歌一眼,就连壶歌的伤心他都不屑一顾。壶歌对着涧月的背影直笑,记得他师父晴云说过,当他中了涧月一掌的时候,他是笑着的,因为他是被心爱的人伤害,而不是仇人,他很幸福。可是,为什么他感觉到的只有痛苦?

      天下起了雨来,壶歌踏着湿滑的山路一直往下走,冰冷的雨把他的全身都淋透了。再寒却没有心寒哪,为了那个他付出了两年时间去恨,又付出了两年时间去爱的男人。师父说涧月是个温柔的男人,一个温柔的人却偏偏喜欢伤害爱他的人么?师父如此,他也是如此。还是,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注定了是悲剧?清弦如此,他也是如此。

      他抬头看天,厚厚的云遮去了阳光,但天依然是亮的。大颗大颗的雨珠从天上坠落到凡间,跌碎在凡间,幻灭在凡间。雨珠懂得什么叫爱么?为什么这么奋不顾身,明知必死无疑,还要飞蛾扑火,就像他一样痴傻。壶歌伸出手去接雨珠,一滴一滴都掉在了他手上,他的眼睛眯成了月牙形,但却有一种咸咸的液体涌了出来,滑到嘴边,他舔了一口,咸咸的,还带了点苦。

      不管了,他用手背抹着眼角,握紧了剑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也不能回头。

      山谷里,突然,“碰——”的一声,似乎是从深处传来的,许久,涧月的一声大喊“师兄——”,在山谷里回荡。而壶歌,没有回头,虽然他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清弦,那个人来了,你,可以爱他了。

      雨像帘子一样,遮住了树林里的景色,壶歌的背影,就这么消失在了帘子后,放下的天幕,渐渐变了色。天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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