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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浮生若梦(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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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潮湿的大牢里,藏着一个被锁链吊起的身影,那是两天前还在与她说话的大叔——不,应该称之为梦貘。
妄初邪推开铁门,盯着失了自由的梦貘,内心复杂。
从大叔说她是客栈的新厨师起,他的身份就已经暴露了。
单从字面意思上来看,他只不过是透露出自己前厨师的信息而已,但若他真的只是个被抓走的厨子,又怎么会知道后来关于妄初邪的事呢?
原因很明显,他被关起来这件事绝对有蹊跷,真实身份必定和梦貘有极大的关系,而最可能的一种,就是他即为梦貘本身,陈阿娘是被他害的。
妄初邪不解,她记得陈阿娘说过,这位厨师已经跟她很久了,那么她是早就被盯上了?
如果是真的,整件案子要追溯到多久以前还未可知,梦貘又为什么会异变成恶妖,这都是她好奇的问题。
其中缘由,恐怕还是需要当事人来解答。
“大叔,我们可以谈谈吗,关于……你和陈阿娘的事。”
她就站在被囚者的面前,用严肃的眼神探究其过去,又或者是想以真诚的态度得到些信任。
梦貘被锁链限制了行动,牢中艰苦的环境对他的身体显然有所损害,对此,进门的第一刻,妄初邪就问过兰少夷:
“你们定妖门就这么对犯人的?看着也不穷啊,这牢的质量着实欺负妖。”
他是怎么回的来着:“分部建造工程不是我负责的,兰陵的大牢不是这个鬼样,你说的没错,该让下面的人修整一下这里了。”
当然,等真正实施一番重建,都已经是后话了。
摆在眼前的才是要事。
梦貘闻声抬起头,勉强睁开疲惫的双眼。见来人是妄初邪,他自嘲地笑了。
“小姑娘,怎么,是来找我算账的?我确实想害你,但技不如人,甘拜下风。如今要杀要剐,随你们。”
说完,他又垂下了脑袋。
妄初邪皱眉。
呦呵,就这么妥协了?它这妖怪是嫌活久了太无聊吗,连一句反驳都没有。
“杀什么杀,别把我们说得像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我只不过是例行公务,同时也想帮陈阿娘讨个公道,你老实回答完问题就行了。”
妄初邪讨厌他这副自暴自弃的做派,明明先前下手利落得很,控制陈阿娘估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苦果既然已经种下,现在的态度无非就是逃避现实。然而不是所有事都是死了就能一了百了的。
即便梦貘不理她,流程还是要走的:“大叔,关于梦貘祸乱的事还是你亲口告诉我的,我想不通,既然早已打算要了我的命,你为何还要同我说那些。”
“……待着无聊罢了。”
这算是拒绝回答吧,她又换了个问题。
“无聊?你还做厨子的时候,陈阿娘不陪你说话吗,以她的性子,应该很爱聊天才对。”
“你懂什么!”
不知哪句话触到了他的痛点,梦貘突然用力挣了下锁链,不顾上面布下的禁制,朝着妄初邪大声怒吼。
这一闹,本就布了法术的锁链更加收紧,仿佛要勒断他的骨头。
妄初邪被吓了一跳,本能向后退步:“你和陈阿娘关系不好?不应该啊,她提起你的时候语气还很柔和。”
她发现了,陈阿娘大概就是突破口,她和梦貘之间的关系绝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那么他留在客栈里,又特地选了陈阿娘作为附身的对象,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这边思考着,梦貘突然自顾自地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语气柔和?她对谁都那样,虚伪,欺骗,从很久以前便是如此!哪有什么情谊,我潜伏在她身边那么久,还不是根本没认出我!”
像是绝望前的歇斯底里,一滴苦泪从眼角滑落,大叔居然哭了,压抑而崩溃。
不再挣扎以后,锁链收紧的状态褪去,只作为一道支撑他站立的工具,链条相互碰撞的铁质摩擦声有些刺耳。
妄初邪见状有些懵,略微犹疑地伸出手,又觉得不合适,默默收回:妖怪还是太危险了,问个话而已,别把小命搭上了。
牢中不止这二人,兰少夷作为带领她的师傅,紧紧跟随于后。只是途中若无意外,他便当个背景板站在一旁。
而温惊雪以担心定妖门不负责为由,执意跟来,誓必要监视整个任务的进程。
此时见问话并不顺利,他欲上前一步,却被兰少夷拦下。
“妄……你有事?”
“别妨碍她,以后这些都要她一个人面对,总有你我不在的时候。”
兰少夷身上的气势不容置喙,他一个冰冷的眼神,堵住温惊雪下意识想反驳的话,最终只是无奈地揉了揉头发,“啧”了一声。
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近人情,真以为谁都和他一样,天天给自己那么大压力,说到底就是倔。
兰少夷不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他也懒得去管,将所有注意力都投放在了面前的女孩身上。
另一边,妄初邪从头到尾都没看身后俩人一眼,她在等待梦貘平复下来,毕竟还有太多想挖掘的信息。
“大叔,你知道吗,你这副样子特别像由爱生恨。”
梦貘闻言,忽的愣住了。
他反驳:“小姑娘,不了解我的情况就别瞎说,都要死的身份了,你倒好,连个清白的名声都不留给我。”
虽然嘴上不饶人,但他的精神状态已经稳定许多,这番奇怪的转变让妄初邪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我可没有瞎说——”她故意吊人胃口,拉长了声线。
“就算没谈过恋爱,但言情——话本子,我没少看。”险些顺口说成言情小说。
“那些虐恋情深的故事有好多像你这样的,在背后盯着对方不放,明明做了很多伤害在意之人的事,却藏不住眼里的爱憎交织。”
虽然听起来很离谱,但妄初邪的直觉和分析一向很准,每个字眼都戳在他心上,蔓延已久的沉默便是最好的证明。
角落里,温惊雪搭在兰少夷肩头,悄声嘀咕:“她年纪轻轻,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倒是不少,这小丫头,鬼精鬼精的。”
后者对他的话表示不屑,无情回怼:“你觉得自己能好到哪里去?活得久,心性倒是幼稚的很。”
温惊雪自讨没趣,闭上了嘴。
被看穿后,梦貘也没了装下去的想法,他不说话,便是默认妄初邪猜的都对,但总是沉默对局势也并无进展。
“大叔,既然藏不住了,就直接和我们说说原因呗,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又为什么要附身陈阿娘?而且黎安城中并无奇怪的失踪人口,也没人见过你,之前你和我说什么抓人囚禁都是假的吧,合着看上的食物其实就我一个呗。”
她承认,最后一句话夹带了点私人恩怨。
一连串问题砸过来,梦貘身心俱惫,他觉得面前的小姑娘聒噪得很。
但他还是回答了妄初邪,或许是知道自己逃不出去,所以放弃挣扎。又或许是对不起曾经的良心,对不起那些早就被他抛弃了的东西。
“圈养人类提取梦境的事我没骗你,只是那些人没两天我就放了回去,并且用梦境替换了他们的记忆,所以无人知晓。说到底,我变成现在这样已经是异类了,做过的错事也多到数不清,你们不如趁早清理了我。”
听完这句话,第一个出声的是兰少夷,他对梦貘的态度并不友好,但也并非冰冷绝情:
“定妖门从不滥杀妖怪,你犯下的错误罪不至死,我们只是照例关押审讯。说到底伤了的只有陈氏老板娘一个人,若她平安醒过来,你自然不会有什么事。”
“呵”
梦貘的冷笑声令人不喜,“醒过来?你们不杀了我,她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这句话让妄初邪坐不住了,兰少夷不是说陈阿娘只是需要养伤吗,现在怎么就变成醒不过来了,事情远比她意料之中要复杂得多。
她朝兰少夷看去,而对方只是平静地回望,没有任何辩驳。
看来真的是了。
难怪他要让自己来办这件案子,难怪梦貘会被押入环境如此差的牢狱,连锁链都被施加了特殊禁制。
每一步都在透露着事情并不简单。
妄初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拽起梦貘的衣领:“你到底对她的身体做了什么?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你非要以自身为代价置她于死地,为什么一定要逼我们杀了你?!”
梦貘承受了她全部的愤怒,但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始终没有半点悔意,他依次扫过在场的每个人,用无限悲凉道来那些被埋葬的过去。
“你们有什么资格评论我……”
三十年前,有一只梦貘诞生于月光照不进的角落。夜色是它的温床,梦境是它的的食粮,初醒之时,它还只是一团黑色的雾气,连一副像样的身体都没有。
不知跌跌撞撞多久,它在找寻噩梦的途中,闯入一间废弃已久的破庙。
这里不像是能住人的样子,但它分明闻到了浓郁的噩梦香味。
原来里面躺着一只瘦瘦小小的人类。
它朝着噩梦奔去,兴奋地潜入这只人类体内。
好快乐,这里蕴含了数不尽的力量。它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噩梦,没忍住一口气吃了个干净,直到消化不了,才满足地退出来。
汲取梦境的力量之后,它本该就此离去,但是看着躺在稻草中的人类小女孩,不知怎的,它第一次升起了好奇的心思。
人类都是很脆弱的吧,她为什么一个人躺在这里呢?这间庙太破了,挡不住风,她会生病的。
看在喂饱了自己的份上,梦貘想叫醒她,劝她早点回家找亲人去。
在路过其他人类住处的时候,它见到那些孩子都有父母陪着。夜晚很冷,但父母的怀里是温暖的。它觉得这只人类应该也有。
梦貘忘了自己是只妖,而且还是只法力低微的妖,在化形之前,人类看不见它。
所以任它怎么呼喊,人类小女孩都没有醒过来。
夜深了,渐渐的,它也累了。干脆和小女孩躺在一起,稻草虽然不多,但容得下只是团黑气的它。
梦貘感受到了,小女孩的怀里也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