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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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阳光正好，一对少年各自在天启十二门中最壮观的正南门前勒了马，不约而同抬起头，仰望着丈高的城门上方那刚劲肃穆的题字。
“太阳门……”息衍敛了面上的微笑，低低的读出声来，“如此剑拔弩张的杀伐，好字！”
“是蔷薇皇帝的真迹。”白毅也挺直了胸膛，目光里多了几分严肃。
大胤王朝开国之君白胤并不算善文，留下的墨宝可谓少之又少，即使是拓本，在民间亦极其罕见。而天启城正南这处由白胤亲手题下的简单的三字，虽经七百年风雨淋沥，其间凌厉贲张的气象却依旧不减分毫，隐隐像是要溢出到四周的空气中，连带着迎照而来的灿烂阳光也少了几分暖意。
白毅身为白氏后裔，而今亲眼见到蔷薇皇帝的遗迹，自然难免心情跌宕，他仰望着高耸的城墙凝视了片刻，转过头来想要对息衍说些什么，却不小心注意到依旧抬头望向高处的伙伴的双目中隐含着某些他说不清的东西。
白毅无声的吞下了刚刚想说的话，迎着阳光静静的看着息衍难得没有挂着笑容的侧脸，直到对方有所感的转过头来。
两个少年的目光冷不防撞了个正着，息衍挑了挑眉，无声的询问白毅何事，白毅却径自收了视线，跳下马来自包袱里摸出了二人的通关行牒，“我们进城吧。”
息衍举手接过白毅掷来的属于自己的行牒，也未再刨根问底，只下了马跟上白毅，一前一后步入了这座堪称为大胤王朝心脏的千年古都。
至于多年后那坊间巷里流行的某段传说——未来的御殿羽将军初到帝都时曾依仗着些许年少的张狂，于醉后顽劣的为难起守城的兵士，最后却被一老兵考倒了兵法，自此方才熄去了自满之心，安心于稷宫里学习，终成为一代名将的佳话，却也不过是后世借名人的影响劝人谦逊而杜撰的小故事了。
息衍和白毅各怀着壮志与心思，步步踏在整齐的青石砖上，走过长长的阴凉，通过了雄伟的太阳门，跨过遮了阳光的巨大城门的同时，三丈宽的青石官道便一跃入眼。
息衍并不停步的牵马向前，却转过头来把目光投向了沉默的伙伴，“老师曾说，这世间万千景象，非要行万里路，亲身走过看过了才能称之为见识。这话我直到今天才算是隐隐约约的明白了。”
白毅赞同的点了点头，“实是透过文字无法想象的气势和雄伟。”言语间尚透着几分身为白氏子息的自豪。
息衍不再说话，却摸出烟杆来燃起火深吸了一口——楚卫至帝都的一路，他倒是练熟了这项技能。白毅只斜看了伙伴一眼，便知对方正若有所思，只默契地跟住了息衍脚步的节奏，不再言语。
这一路无声的直行竟路过了沿主街的六坊，眼见庄重堂皇的皇城已遥遥落进眼帘，息衍始才回首道：“老师曾嘱咐我到了天启后，可先自行安顿，待到熟悉了风物人情，他自会联系故人安排此后的事情。可我方才所想的是，此刻我身上的银两所剩无几，你也是匆忙离家……帝都米贵，恐居而不易啊。”
这却是白毅从不曾想过的问题，此刻经息衍一提，他暗自算了算这一路未曾节俭的行程后，身上所余的财物，竟也踌躇起来。
息衍眼见白毅的手慢慢落在了他腰间那枚自己看了多年的玉佩上，忙伸手一摇，“我认为我们需要先寻觅一处落脚的地点。行李仍是必须的，但这两匹马……”
息衍的声音低下去，白毅一惊，张了张口却终未否绝。息衍虽有了墨雪，可是几年相处下来，对这一双几年前由于崎所赠的黑白坐骑的感情必不少于自己。眼下既已进了天启，行路的良马确已无用，留下徒增负担，卖去却能解决眼下的难题。白毅心知息衍这个提议的必要和正确性，却依旧半晌未舍得说出一个“好”字来，只用手轻轻抚着身畔白马的鬃毛，马儿也温顺，受用地低下头来任由白毅摆弄。
息衍负手转身，只留背影对着白毅，一缕轻烟飘散在身畔，六坊的长街是他下定决心的距离，是以他亦不催促伙伴。
许久后，白毅终是沉着的应了声：“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这一次是我疏忽，你却算在我之前了。”
“嗯。”息衍浅笑着轻描淡写地回到，“这是第一次，却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白毅听出话里的双关之意，暗自用力握紧了马缰，率先向填盍门方向、天启城最出名的交易之地东市方向转去。
待到入城时的三匹马变成唯一的小墨雪耷拉着脑袋失落地跟在息衍白毅二人身后时，白毅伸手按了下揣在怀中那几张轻飘飘的银票，心却比负在背后的行囊还沉重了几许。息衍在东市街头的公开亭旁停住脚步，袖起手观视着张张租赁房屋的告示，忽然侧过头来向白毅询道：“你可有想过，若是老师迟迟不来讯息，我们要怎么维持生计？”
“……”
白毅迟疑一下，终道：“我离开清江里太仓促，隔了这么久，既然平安抵达帝都，必须设法托人向家里通报声平安。”
“也是。”息衍笑了笑，他看得出白毅一家对这个末子的疼爱，只要解决了眼下的燃眉之急，想来白家纵是百般不愿，大概也只会同心谴责自己这个拐走了白毅的师兄，必然是要捎来银钱再疏通好天启城里的关系，好叫白毅一帆风顺，依照伙伴的性子，估计连自己也能多少沾到些便利。
白毅一直顾虑息衍的处境，言语里才诸多委婉，现下眼见了息衍眉目间那浅浅却拒人千里的笑意，更是瞬间明了了对方的心思，便暗自下了决心，继续道：“我亦想得出父兄的反应，可若是借助家中的力量，我纵使来到帝都，又与在清江里有什么分别？”
息衍有些意外地转头望向白毅，白毅也看着公开亭里形形色色的告示，阳光映在白衣少年干净的侧颜上，显出一派风轻云淡的从容，“我既与你同行，自然也当与你同进退。偌大的天启城，你我习文学武这许多年，待到了解了此处，何愁寻不到谋生的途径？”
“好。”息衍伸手摘了张纸递在白毅面前，“我看这间屋子就在临近东市的偏巷里，租金亦是你我尚可暂时负担几个月的，只是未知实际条件如何，不如一同去看看？”
白毅自无异议，适才卖马时已是息衍与马贩漫天要价还钱，他算是见识了伙伴这着实强于自己的某种才华，此刻便放心将一切都交予了息衍做主。
息衍与白毅按照租赁告示上的地址，沿东市一路向北，寻到了这处靖恭坊边缘的宅子，自外仰眺一番，似是自带小院落的民宅，比起左右的房屋少了几分人气，大概许久无人整饬，遥遥可见内院的屋顶已长了几棵荒草，随风摇曳得很是悠然。
息衍转首询问白毅可愿将就，白毅却认真道，“老师自建的石房，你与我也住了多年，这民宅收拾一下，总该能强过雷眼山里的建筑。”
“总欠了几分开阔。”息衍放下心来，省了番口舌，反而笑着假作挑剔起来。
“帝都本就是寸土寸金，”白毅把手袖起来，读了一遍紧锁的房门上所贴的商洽地址，“去寻房主吧。”
“兰陵坊……”息衍忽然做了个苦脸的表情，“我们的马似乎卖得太早，靖恭坊到彼处，可要东西横穿整个天启城了。”
白毅摸了摸袖里的碎银，遥遥向北一指，“不如至大运河搭船西上。”
“如此一来，我卖马时的半天口舌怕是白费了。”息衍无奈摊了下手，转而又欣然赞同，“也罢，初至帝都，沿河欣赏天启美景，亦不算枉费了这一场奢侈。”
白毅转头静静审视着息衍，半晌不言语。息衍用手拂了下自己的脸颊，轻松调侃道：“可是我面上添了花？”
“无。只是鲜少见你言明自己的瞻顾，原来竟是如此思虑深远。”
“白毅……”息衍一拂袖，便抗议道，“我的兵法虽修得略欠你半分，几时却成了无智之辈？”
白毅难得轻笑了一声，偏偏不置可否，径自向北往运河边而行。息衍便持着烟杆于一旁对白毅指指点点，“你这沉默却是意味深长。”
言语争锋间，二人已行至运河边，搭了专门拉客的小船，一黑一白的身影便闲散地立于船边，一路眺望两岸风景，向着城西而去了。
于专门买卖粮食木材的西市登了岸，息白二人复向北行，便到了王侯贵族聚居的城西几坊，位于此处的兰陵坊中的坊内巷却是比城东的坊间路更显宽阔整齐。息衍与白毅路过几处朱门，寻到了民宅屋门上所注的姬府，正待叩门，却见一位长者及背负药箱的随从被管家打扮的人匆匆请进了大门内。
息衍顺势上前唤住了门房，言明是为租房之事而来，看门小哥生得周正，衣着整洁，举止也考究，便请二人入偏厅暂歇。息衍眼见这姬府的气派，未免心里生出些疑惑，便微笑着大方叫住了正欲离去的门房小哥，一揖后简短言明自己二人是入京求学的学子，初来乍到，见识不多，而后话锋一转隐晦的表示了自己的好奇——如姬府这般显赫的人家，因何会出租城东一处小小的民宅。
门房自也机灵，口齿伶俐介绍道：“二位公子不必多虑。我家主人正是姬氏一族的家主，至于城东靖恭坊的宅子，却是如夫人以前的故居，自打如夫人入府后便闲置下来。姬家本不差这几个租钱，但如夫人念及这处旧宅，空置无益，出卖却又少了日后可以追思的场所，是以向家主提议出租，是望能找到合缘的有心人，顺便帮忙看顾门院，租钱多少却在其次。”
白毅与息衍亦是出于世家，之前眼见姬府的气势自已猜到几分，却未料到身为大胤七大世族之一的姬氏家主与城东那一处质朴民房的联系，却在于一个入府做妾的女人。靖恭坊距东市南处那条天启城最出名的花街本就不远……至于这其中的风花雪月，却不该是两个普通的租房客人擅加浮想的了。
白毅自是安坐，息衍再次微笑着向门房搭话道：“适才我二人前来拜访时，那位一面之缘的大人是否便为贵府的总管？”
“正是。”门房小哥歉然点头，“如夫人身体不适已有月余，管家大人刚刚去请了名医来，时机不凑巧，却耽搁了二位公子的时间。”
息衍颔首道无妨，顺势说了几句吉言，门房请息白二人暂候，便行礼而去，前往通传管事了。
约是三刻后，先前总管打扮的中年人满面春风含笑而来，息衍再次行礼说明来意，姬府管家捋着须向着二人点头笑道，“我见两位公子气度非凡，亦是举止方端、磊落大方之人，租房一事并无问题，却不知二位欲住多久？”
息衍略略沉思，便微笑应道：“晚辈二人既为求学而来，未有所成前，意愿长留帝都。城东的房屋朴素清幽，正是我们所中意的，希望能暂以半年为期，暂居此处。”
“如此甚好，至于租金……”姬府管家笑着转变了话题，“二位公子光临姬府不久，内庭便传出了如夫人有喜的讯息，家主听闻二位公子的来意，立刻称赞二位公子正是姬府的福星，是以欲意免去半数租金，与二位公子分享此喜，以示谢意。”
息衍与白毅面面相觑，却未料竟有此巧合，双双行礼道了恭喜与感谢。息衍即时心念一动，便好言与管事商量预付了先前不变的租金，而将租期改为一年。待到契约签好，收了民宅钥匙，便双方满意愉快的互作告辞，拜别了姬府总管。
出了气派的朱门，白毅将租契贴身收了，转头看向伙伴时，却见息衍正低头沉默，一副有所思的模样，便探问道：“你在想何事？”
息衍抬头一笑，“托这个姬家小公子或是小千金的福，你我初来天启，竟就遇上了这样的美事，所以我……正是在默默祝愿这个孩子未来能有好的处境和前程。”
“既是姬氏子孙，自当前程锦绣。”白毅未加思索，脱口而出。
“如夫人的子女……”息衍轻声念了半句，随即转了语气半真半假向着白毅笑道，“这或可算雪中送炭，若是你我日后有所成就，切莫忘了此子，是男自当提携，是女也当送一份足分量的嫁礼才是。”
白毅闻得前半句时尚有所感，待到息衍的话讲完，却不禁白了对方一眼，腹内许多评价，最后开口时却只道：“你未免想得太远了。”
此刻正是哀帝九年的春忙时节，一对少年言笑晏晏地沿着高高的朱墙边轻松远去了。
七个月后，朱墙内侧降生了一位有着纯黑墨瞳的姬氏小公子。
十四年后，息衍站在下唐大柳营的演武场边，静静看着一个满身血迹的墨瞳少年轻轻呓语了一声：“妈妈……”而后他微微笑着拍了拍那个倔强少年的肩膀，温声道：“如果你有投身军旅的雄心，有空来找我吧。”
又是八年后，沁阳城外，白毅搭弓瞄准了那个于千军万马中独自杀向城门的挥舞着虎牙长枪的墨瞳青年，松弦前的最后一次呼吸间，似乎有故人的言语隐隐在耳边响起，可他却未曾听清。白毅不认为自己留了情，不过那一箭最终还是偏了寸许。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