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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柳三 ...

  •   柳三是以笛子闻名长安的,据说李白的诗句: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就是听了柳三的笛声后,才作了出来的。但柳三也不是乐坊的人,虽与那梅子楼有过诸般渊缘,然到底是乐技行之外的人,没有一辈子托身在那丝竹间。
      关于出生,柳三倒是在长安永昌坊一个芥豆小官的家里,虽祖上也曾出过大官,然到了柳三阿父这一辈,已是家运不济,不过是在那末官卑职上讨五斗粮米而已。柳三大了些后,阿父见柳三生得聪明机灵,神思慧秀,不免对柳三寄托了振兴家运的期望。柳三五岁时,阿父便亲自给他启蒙了,又大了两岁后,便送去私塾了。柳三也是极聪慧的,诗书经文过目不忘,理意情思一点便通,那私塾的老先生也是极看重柳三,定认为柳三是要有大成就的,平日对柳三便更严格了。那老先生对柳三的阿父道:自己教书一辈子了,倒第一回碰到如此天赋聪慧的学生。阿父也是喜道:还请老先生严加管教,不严不成才。那老先生也确实对柳三格外严厉,但柳三该做的错事,还是照做不误,不是和人打架,就是捉弄同学,手板都被老先生的戒尺打焦了,还是改不了。不过在文章功夫上,却一点也没出差错,老先生对此也就释怀些了。
      只是到了八岁多,总角的时候,柳三忽的害了一场大病,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整日整日的咳血,人眼看着枯瘦下去了。阿父哭着,连后事都预备了,后来没得法子了,听说坊里有个游方郎中落脚此地,很有些神通的。阿父本来也不信那些,只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没得办法了,便请了那游方郎中过来。那游方郎中到柳三跟前,看了看柳三的气色,又掀开眼皮子看了看,又摸了摸柳三的脖子,后来又喊柳三把舌头伸出来。本来柳三已是昏迷了,那郎中喊了喊,柳三竟听明白了,听话的把舌头伸了出来,那郎中仔细看了一番,然后让柳三休息去了。自己则带着柳三的父母走到屋外,对柳三父母,讲了一下柳三的病况,柳三父母见那郎中句句说在点子上,心里不禁又有些盼头了,直求着郎中无论如何也救救柳三。那郎中笑道:少爷这回的病,我既然看得出来,自然也是有法子救的。柳三的阿父听得郎中如此说到,也是大为欢喜,只是听那郎中似乎还有话没说完,便也不好多言语。倒是柳三阿母听说儿子有救,直给那郎中做礼道谢。郎中还了阿母的礼,又慢慢说道:看贵府公子的神韵,虽还是小孩,没有长开,倒也看得出来,想必是极聪慧的,而且人又生得过于秀弱了,就算这回治好了,日后怕也是要遇些波折的。阿父见那郎中说的诚恳,便急忙问道:那如何是好?郎中笑道:这人的气运也不是不可以改改的,总还能和老天爷敲敲边边鼓。阿父道:如何该呢?郎中笑道:你给府上的公子找个吃四方饭的人,认作干爹就是,那吃四方饭的人,到底命贱,经得起折腾些。阿父一听,便道:何必找别人,就是师傅你了。郎中也没推辞,给柳三开了方子,喊父母去抓药。吃了几回药水后,柳三果然好转过来了,阿母见此,哭着念阿弥陀佛,阿父倒是想着去寻那郎中认干爹的事。柳三又好了些后,柳三的阿父提着一只雄鸡、一丈红布、一袋小米,去那郎中的住处,给柳三认了干爹。柳三给郎中磕了头,喊了干爹,那郎中也很是欢喜,留下柳三和阿父,吃了晚饭才放两人回去。父亲和干爹吃酒到了深夜,柳三倒是等得有些烦了。
      认了那干爹后,柳三倒又多了件事。那干爹和父母商议,说柳三的气韵弱、身子虚,要改这气运,便要练武,一来是强身健骨,二来也能养出一股英气。阿父经过这些日子的交往,对柳三干爹的见识是极佩服的,自然是同意了。阿母也知这干爹心痛儿子,又是柳三的救命恩人,自然也是同意那干爹的说法了。于是柳三在读书之余,便又跟着干爹练起武艺来,每日天不亮就要起来,先在院子里扎马步,然后打上一套拳法,吃过早饭后,又才去私塾。回到家里后,自然又要到干爹那里去,跟他学拳法,后来又学弓箭、学刀法、学枪法。那柳三虽生得柔弱,性子却极要强的,练功再苦再累,也一点不含糊、不偷懒,有股非要学好的血性。干爹见此,倒是欢喜,得了个干儿子,又得了个好苗子。倒是阿母看到柳三苦得很,不免偷偷落泪,又不敢跟夫君说,不让儿子去学武了。
      经过几年,柳三也束发了,看着像是大人了。除了在私塾里学会了读书,还在干爹那里,学会了吹笛子,又学会了一些医术,还学会了赌博吃酒。总之,像个读书人,又像个走江湖的人。那时,干爹又去浪迹天涯了,还是阿父管得严苛,定要柳三去考功名,柳三也才多少有个书生模样。不过柳三虽读着圣贤书,然到底是练了多年的拳脚,心性里有些任侠负气的苗头了,也确确实实在坊里坊外,打了几回的架,揍了几个人,在那同龄人口中搏得了一个侠名。阿父见此,倒是担忧,怕这些事误了柳三的前程,只是逼劝着柳三收敛性子,好好读书,考个功名,振兴家业。柳三见父母为自己担忧哀苦,也是有些心软了,再说几月后,就要开考了,柳三也着实在家看了许久的书。
      到了开考那日,柳三信心满满的去科场,见那题目也还容易,便挥挥洒洒的答了一纸的卷子,然后回家去了。到了家中,对父母言到,考试倒也不难,自己也用心答了。阿父也知儿子聪慧,以为是必上榜无疑的了,忙去祖宗牌位前,上香祝福了。等待放榜的日子,柳三在家中无事,又因成绩未出,不愿外面去,便在家读书练武,倒也自在。后来,放榜了,柳三去看时,只见自己榜上无名,不由得呆了一阵,又仔细的看了两遍,见果然是没自己的名字,便有些颓丧的回到屋里。阿父见柳三面色有异,也不敢多问,后来知晓了,只是鼓励柳三,年纪还轻,日后再去考就是,谁又是一回就考上的呢。过了几日,柳三缓了过来,便收起性子,立了志向,每每呆在家里读书习武,很少外出呼朋引伴了。倒是一日,柳三在坊里,听说一个同窗考上了,那个同窗平日都是贴着柳三作跟随的,柳三也没看得起他,听说他考上了,柳三倒是一阵惭愧,回家后,更是暗自下定决心,明年非得考上。
      到了明年,柳三经一年的苦功,以为上天也不会负了自己,到了考场,仔细对答一日后,回到家中,看到父母时,倒是有些紧张了。不过后来,柳三依旧是榜上无名,柳三经此打击,倒是有些颓唐了,还是阿父一直鼓舞着儿子。后柳三又苦读了一年,阿父又老了一岁,又接连考了三四回,柳三皆是没有考上,柳三终是气馁了,阿父也是不知如何开口了。于是,柳三下定决心,考最后一回,考得上也罢,考不上也罢,也就这一回了。只是到了开考那日,在路上遇见之前考上的那位同窗,只见那人发福了不少,肚子圆滚滚的,脸也圆溜溜的,带着两个小厮,大摇大摆的走在街上。见柳三过来了,那人想起前些日子,跟旧日同窗们喝酒时,听说那柳三对自己很是言语不敬,又想起过去的旧事,不禁窝了好些日子的火气,如今见柳三落魄,那人眉眼一开,走过来笑道:柳大侠是去哪里啊?柳三也不理会那人,结果又被那人拦住,那人见柳三包袱里多半是砚台笔墨,今日又是科考的日子,猜到了柳三的事情,便笑道:你我同窗一场,那时先生都说你聪明,是最看重你的,怎么,这些年了还是布衣啊。柳三脸色一青,瞪着对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人又拍拍柳三的肩头,笑道:快去考试吧,多考几回,也好早些死心。柳三正欲要走时,听见那人又故意大声吐了口唾沫,柳三头皮一炸,再也忍不住了,当街把那主仆三人,撂倒打了一顿,自己也被抓进了官府。等过了一月,柳三被放出来时,科考也过了,阿父也死了,柳三在家里,看着阿父的灵牌,不禁跪地痛哭。夜里,柳三独自站在窗户旁,看着那一块块青黑的屋顶,被月光照得发白,倒觉有些凄凉了,于是取出笛子,吹了大半夜,直到听见鸡鸣了,才收起笛子,去躺在床上了。过了两年不到,阿母也生病去世了,阿母死前一直张罗着给柳三访人家娶亲,只是还没寻到适合的人家,就撒手去了,不免有些遗憾。那时柳三在朋友的牵线下,认识了一个梅子楼的伎子云娘,两人极为投机,只是碍于那云娘的身份,不敢告诉阿母。等到阿母阿父都去世了,柳三靠着父母留下的那点薄产过活,也没再去科考了,每日跟意趣相投的朋友们,谈天说地,吹笛唱戏,虽漂泊无定,倒也快活。
      那云娘虽是伎子,人倒极重情意,对柳三也是一片真心。那时柳三没甚进账,是靠着云娘的接济,才没怎么被银钱蹇足捉手,不过柳三本就不重银钱,倒也没什么难堪之意。柳三又跟着那云娘结识了不少乐技行当里的人,那些人有不少都是卓荦之辈,又是有一技傍身的,倒也对上的柳三的性子,很有些日子跟他们一道吃酒谈天,聊文说艺,也是快活得很。那天,云娘的师哥备席,请师兄妹和两个交好的朋友吃酒,那师哥原本也在乐坊讨生活,后来存得了些银子,便出去行商谋生,干了十来年,此时也是不大不小的财主,但对师兄妹的感情倒也还在。在那师哥的花园子里,众人喝的都是高兴,一个朋友笑道:柳哥哥,都听说你会功夫,我看你也斯斯文文的,怎就会功夫了呢?柳三也吃多酒了,见那人有些小瞧自己,便站起身来,将桌边坐的实心石凳夹在腋下,挥舞了十来圈,看得诸人都是目瞪口呆。还是云娘喊了,柳三才放下石凳,接着又打了一套伏虎罗汉拳,真个是虎虎生威,拳拳到肉。打完后,柳三得意的坐回来,吃了一口酒水,对那朋友笑道:我这功夫可还使得。那人拍手笑道:果然是高手。一旁云娘的师妹,唤玉姑娘的伎子笑道:早听说柳三哥哥会功夫,今日见了,才知过去哥哥是真人不露相,只是哥哥有这么好的功夫,可有过什么打算么?柳三不解道:什么打算?玉姑娘笑道:为国效力,封妻荫子。柳三摆手道:哪有那些门路。玉姑娘看了眼师姐,又笑道:我有个朋友是顔将军府上的人,上次听他说,那顔将军在招卫士随从,哥哥有这身武艺,又会读书写字,去了还不是手到擒来。那玉姑娘见柳三还是低头不做声,便又道:做了那顔将军的贴身人,日后顔将军难道不推荐你们去朝廷做官么,这也算车是车的路,马是马的路,终归都是到了长安城的。诸人见此,也都劝起柳三来,后来柳三也是仰头饮了一杯酒水,决定去那将军府上试试了。
      夜里,柳三与云娘待在屋里,云娘笑道:真是决定去了?柳三笑道:去了也好,整日这般没个正事,倒也无聊。云娘笑道:罢了,你爱去便去,不愿去的话,我们这般过日子,倒也自在。柳三握住云娘的手笑道:我是为我那干爹鸣不平,白教我这么多年的功夫了。过了两日,玉娘送来了一封去将军府上的荐书,柳三看着那荐书,心里也是一动,在家里禁了几日的酒色,练了多时的拳脚后,去了那将军府。到了大门,送上荐书后,看门的小厮瞟了一眼,懒洋洋的喊人带到后院去,转过了几个院子楼阁,到了一处偏僻的旧院子里,那人喊柳三等着就是。柳三在那里等了半日,见还没有人来,都有些饿了,便问做事的小厮,什么时候来人管自己的事。那忙着烧水小厮道:等下午吧,虞二爷下午才来,你安心候着就是。柳三一惊,问道:怎下午才来,我都等两个时辰了。那小厮慢悠悠的道:下午人到齐了,一起看看就是,不就是挑个看家护院的家丁,又是多大的事。柳三一听是选家丁,心里便不是滋味了,只是来都来了,不好没弄明白就离去。过了一阵,果然又来了两个人,然后快到申时了,才来了一个管事的,那人扫了一遍院里的三人,然后坐下道:都耍耍看吧。柳三见那人一股子的轻蔑劲,心里便更不是滋味了,正要问个明白,是选家丁还是选卫士,身旁一个人倒抢先一步,抱拳行礼后,介绍了自己,然后在那虞二爷的授意下,打了一套拳脚。柳三看去,只见那人手脚硬生生的,怕是连筋都没开过,气力也软绵绵的,便有些看不起了。不料那人打完后,那虞二爷拍手笑道:果然是梁统领推荐的人,好功夫,那就留下来吧。那人一听,忙着给虞二爷做礼道谢。后来另一人,也施展了一套拳脚,倒是比之前那人强些,那虞二爷见那人打完了,有些高傲的道:张老哥推荐的人嘛,倒也还行,多少也留下就是。轮到柳三了,柳三先是抱拳行了一礼,然后问道:请问大人,这到底是招家丁呢,还是招卫士?那喝茶的虞二爷倒是一愣,看着柳三道:这有区别吗?柳三道:这家丁是看家护院的,这卫士是杀敌报国的,怎没个区别?虞二爷像是没听明白似的,皱眉道:先显露下身手吧。柳三却道:若是招家丁,我是不干的,我是冲着将军的卫士来应选的。虞二爷有些不耐烦的道:别耍嘴皮子了,见见真功夫吧。柳三见那人斜着眼,撇着嘴,一副看不起人的模样,又听说是招家丁的,不禁怄气上头了,对那人念了一首诗:家狗看门院,猛虎啸山林。糟粕待壮士,酒肉养闲人。念完后,柳三也没理那虞二爷,径直走了。留下虞二爷做梦似的,醒了过来后,才笑道:这倒是奇了,我们招会功夫的人,倒他娘的来了个疯秀才。倒是一旁的小厮道:那人是四公子推荐来的,四公子那里怎么办?虞二爷笑道:是他自己走的,干我们什么事,看不起看家护院的,他妈的,这顔爷手下保家卫国的有二十万人,看家护院的就一百来人,谁金贵些,这都不明白,还来应选。那小厮又道:就是怕四公子不高兴。虞二爷道:四公子整日跟那些伎子文人混在一起,谁知那人是走的什么路子,管他作甚。
      柳三回去后,将那情景说与了云娘,云娘也是笑道:不去也好,自己家都没看守,还去别人家了。柳三道:倒是玉姑娘那里怎么说,枉费了她一片好意。云娘笑道:我去给她说,就说你啊,宁愿曳尾涂中。柳三也是一笑。后来,玉姑娘听说了,还埋怨那顔府的四公子没给自己说明白,无端让柳三受了委屈。
      柳三此后,倒也把那些家国抱负放下了,见那云娘极通乐理,又弹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古筝,加之,结交的多是乐技之人,不免对那曲乐动了心思。且柳三得干爹指教,小时便会吹笛了,给云娘也显露过几回技艺,云娘也道:是可造之人,只是还要下翻苦功才行。柳三便也在云娘指教下,对那笛子下了两年的苦功夫,直到那日夜里,柳三跟云娘在屋子里,柳三站在窗口,看着窗外月光下的瓦背,想起阿父去世时的情形,不禁感叹到,自己也到中年了,却还一事无成,情怀动了后,取了那笛子吹了一曲《归去来兮》。云娘坐在桌边,看着柳三吹笛,听到那笛声里的思绪,自己也被撩动了情怀。等柳三将心里的情愫倾诉完后,坐回了桌边,云娘笑道:你这笛子经这两年的苦功,此时也算入境界了,只是还只到了第一层楼。柳三奇道:这楼还有几层?云娘笑道:三层。柳三道:那我倒是初入门径了。云娘道:你别看不起这一层楼,我们打小学乐技的,看着多少人,从小留了多少的血汗,到头来初窥门径的人,也只是屈指可数而已,天赋这事,真是强求不来的,屈杀了多少英雄好汉。柳三笑道:那你到第几层了。云娘一笑,也不答话,走到古筝前,弹了一曲《蕉窗夜雨》,然后问柳三:你说我到第几层了?柳三寻思了一会儿,笑道:第二层吧。云娘笑道:眼光倒是不错。柳三笑道:那有谁到了那第三层的境界?云娘笑道:到那第三层境界,倒是强求不得的,也要看时世气运,有那么个应运而生的人到了那层境界,自然是好的,可没那样的气运,没那应运而生的人,那也只能望峰息心了。柳三笑道:说得这般玄乎,到底此时有人到了么?云娘笑道:你也算入门径了,是可以带你去见一个人,你自己看她到了那层境界没?柳三笑道:那倒是好。云娘又道:你是怎知我到了第二层楼的?柳三想了会儿,笑道:还是有技可循的,没到还璞归真的境界。云娘笑道:说你有悟性,倒也不假,你可知,这蕉窗夜雨我弹了快三十年,关隘是什么?柳三奇道:是什么?云娘笑道:蕉窗夜雨,不是雨声,不是蕉声,是灯声。柳三似被点了一下心头,望着云娘,不觉伸手过去握住云娘的手,云娘倒难为情,低下头去了。此后,柳三果然以笛子在长安留下了些名声,虽没在那梅子楼登台献艺过,不少的行家却是记住了柳三。
      为此,柳三也是有些得意,也没在意那夜三层楼台境界的谈话了。倒是一日清晨,起来后,云娘要柳三好好洗漱一番,又给衣服都熏香了。吃早饭时,也不让柳三多吃,只是简单果腹后,又要柳三去漱口,柳三倒是不明白,云娘今日何以要如此慎重,云娘道:带你去见一个琴师,就是那楼上的人,你也慎重些,多少人想见她一面,倒比登天还难。柳三见云娘说的郑重,也没言笑了。吃过早饭后,上了马车,接了云娘的师妹玉姑娘,才慢慢的往城郊行去,眼看要出城了,屋檐慢慢稀少了,不料前方却出现了一座宅院,那宅院也不大,不过不少树木都冒出院墙来,很是清幽,又听得是那样的高人处所,柳三心里,对这宅院又生了几分出世之想。到了大门外,有两个普通的小厮,让云娘等进屋了,一个小厮去安置马车。走进大门后,院子里也极清幽,树上的鸟雀颇多,鸣声不断,倒是在山野一般。后来,到了一间小屋里,一个女子坐在桌前烹茶,见到云娘后,起身招呼了一身,唤云娘等落座。云娘、玉姑娘也是还了一礼后,才慢慢坐下。柳三跟着云娘行了一礼,坐下后,见那琴师倒比云娘还年轻些,跟玉姑娘差不多大,想起她莫非就是那最楼上的人,不禁更是好奇了。
      那女子给三人分了茶水,然后冷眼看了柳三一眼,柳三只觉肺腑一凉,似被看了个透穿,倒不敢轻视那女子了。女子跟云娘聊了一会儿,且之前也知道,柳三和云娘的关系,此时听说,柳三笛子入了境界,便取了一只笛子来,喊柳三吹上一曲。柳三接过笛子,开始还有些紧张,后来倒也放松了,吹了一曲《归去来兮》后,把那笛子退给女子。女子道:这笛子你收下吧,云姐姐果然没骗我,你是过了那道门,那就送给你了吧。柳三有些尴尬的收过笛子,云娘对女子笑道:这柳相公在曲乐上还是有些造化的吧。只见那女子,双眉微蹙,冷声道:是有些天赋,但不是我道中人。云娘等听了,也是不解,又不好细问。吃过茶水后,云娘和玉姑娘请那女子弹奏一曲,那女子也未拒绝,拿了一架古琴放在膝上,弹了一曲《良宵引》和《乌夜啼》。柳三初回听到女子弹琴,开始也觉得,不过平平而已,后来倒觉一声一弦,皆非人力为之,已和于造物之道了。柳三也是越听,越心惊胆颤,直到女子弹完了,柳三才觉缓过气来。后来,要离去了,那女子把云娘留下,女子道:听那人的笛声,觉那人心里还是不那般磊落的,你要是能舍得下他,舍了便是,不然日后怕是要在他身上吃苦头的。云娘看着女子,低声道:他心里是有些陈见的,不过倒也是个实诚人,也随各自的命就是了。回去的路上,柳三道:那琴师喊你留下来,到底说了什么?云娘笑道:天机不可泄露。柳三和玉姑娘见玉娘说的煞有介事,也是忍不住一笑。
      见过这琴师后,柳三倒是遇见了一座不可企及的高山,回去后多日没言乐技,然云娘到底也看出来了,柳三还没从那琴师的影响下走出来,又知柳三的性子是争强好胜的,此回也不知是他的造化,还是他的霉头。倒是一日夜里,云娘坐在蜡烛下绣花,柳三拿着笛子坐过来,摩挲着笛子,然后送到唇边欲吹起时,又颓然叹了口气,把那笛子放在了桌上。云娘有些同情的道:怎了?柳三道:见了那座高山,我再吹笛子又有什么意思。云娘道:琴师那样的人,几百年都未必有一个,你和她比什么。柳三道:不是和她比,而是觉得自己的笛声太寒碜了,不想吹了。云娘拿牙齿咬断了一根线头,低声道:不吹就不吹吧,反正你又不是乐技行的人。果然,柳三是再没碰笛子了。
      转眼过了两年,柳三、云娘也都快四十岁的人了,云娘的师兄妹们也为云娘着急,巴望着柳三能给云娘一个名分,也不枉这些年云娘的真心了。在酒席上,云娘的师兄妹们玩笑着说了几回,柳三也没吐露实心之言,倒是把云娘尴尬得不行。后来,还是玉姑娘看不下去了,问柳三到底是怎样打算的。柳三也是一脸尴尬,低头没了言语。还是夜里,与云娘独处时,云娘也没问,柳三自己道:我这一生,学文,学武,学艺,都是不成的,如今快四十了,倒想去修道了,或许有一番造化。云娘一听,湿了眼眶,看着柳三道:这般处着不好么?柳三看着云娘的眼睛,也动心了,然到底是有些嫌弃云娘伎子的身份,要把云娘带回去,认祖归宗,心里还是过不了那道坎,便对云娘道:我到了这个年纪,也看开了,是真想去修道了。云娘听了,泪珠子落下来,点了点头。
      不到半个月,那柳三真去一观里当道士去了,惊得一干故人朋友不知所以,还是玉姑娘大骂柳三,辜负云娘,误了玉娘,为师姐愤愤不平。到了观里,柳三也是想修行了,每日功课,每日持戒,都勤奋得很,加之又有那天性使然,一年下来,倒是道学飞进,师傅也是赞不绝口。那观里有一个百岁老道,极受人尊重的,柳三与老道士结识后,谈古论今,言经说道,极是痛快,老道士也愿意和柳三相处。只是一日,老道士论学理论不过柳三,只得认输,柳三也是得意,那老道士却笑道:你道理再通透,也不是我道中人。柳三猛地想起那琴师的话,不禁惊道:为何?老道士笑道:你心里有牵绊,此生是舍不去的。柳三笑道:那就等桶底子脱了就是。老道士也是一笑。后柳三依旧勤学苦修,过了三年,那老道士也羽化了,临走前告诉柳三,顺水行舟,莫太较劲。柳三那时还不知何意,直到一日夜里,柳三打坐诵《道德经》时,只觉一股清明至极的气息,从丹田升向灵台,然到了颈子处时,猛地想起自己骗云娘的事情,自己分明是嫌弃云娘的出身,倒以修道为借口,确是卑鄙了。柳三一想到此事,那股气就散去了,后来又有几次机缘,总是到关键处,想起自己骗云娘的事来,然后功亏一篑。此时,柳三想起那老道士的话,也算多少明白了,然后便离开道观,还俗回去了。
      只是去寻云娘时,到了云娘的旧处,只见院门紧闭,柳三推门进去,只听见里面有筝声响着,却又不是云娘的琴声。柳三走到院子里,那屋里听见外面有人,便也走了出来,只见是一个豆蔻年岁的女孩。那女孩笑着问柳三,可是有何事?柳三道:我来找云娘的。女孩一惊,笑道:云师傅都去世两年了,这里后来卖给了我师傅。柳三听到云娘去世了,只觉心口一缩,眼前忽的一黑,吐出一口发紫的血来,那女孩见此,也吓着了,赶忙扶柳三在屋檐下坐着。柳三坐了会儿,觉得缓过来了,那女孩又送来一碗茶,柳三道谢后,拿茶水漱了口,只觉还是在梦里一般,还是不相信云娘已死。后面,跟那女孩聊了会儿,那女孩也是乐技行的人,也听说过一些云娘、柳三的往事,不觉对柳三也是同情亲切起来。柳三要走时,那女孩道:我正在练这蕉窗夜雨的曲子,今日遇见前辈也是机缘,不如请前辈听一下,指点指点吧。柳三一听是蕉窗夜雨,也是痴了半晌,然后听那女孩弹琴时,只觉这女孩技巧已是纯熟至极,但还是少了一缕敲打心头的韵味,那纸狮子还没点睛的。听完后,柳三对女孩道:这蕉窗夜雨有一个关隘,不是雨声,不是蕉声,是灯声。女孩一听,痴了一阵,然后回过神来,又坐在古筝前,凝神静气后,开始勾动了琴弦。柳三在门外听着那筝声,只觉云娘还在这里一般,不禁大哭起来。只是女孩弹完曲子,走出来时,柳三不知何时已离去了。
      云娘死了,柳三也不敢再去寻那些故人了,听到他们都有些害怕。柳三回到永昌坊的老屋,修缮一番后,就在那里过日子。一人孤居,是有些落寞,不过柳三又吹笛子了,每当觉得心绪飘荡时,柳三就吹起笛子慰诉己心。附近的街坊,见柳三笛子吹得确实好听,又喊着柳三吹些时下的曲子,柳三听那街坊哼了几声,便知曲子大概的调子,实在不行,去那梅子楼听上两遍,也就记住了。柳三傍晚,吹给街坊们听时,连那绣鞋垫的妇人,都痴了起来,想起了过去烟迷迷、水灵灵的旧事,心头也是一柔一苏。后来,邻居又知道柳三是读书识字的人,有些人家要写信时,或是办喜事做账簿,又或过年时写对联,都是来找柳三帮忙。后来,街坊们又听柳三当过道士,那家里有人去世,要做白事礼仪时,也把柳三喊过去念经,柳三也乐意去,有酒肉吃不说,面对着生死两界的人们,柳三念经时,也觉得自己有种庄重的责任感、满足感。后来,那坊里的小孩,听说柳三练过武功,又见柳三露了几手后,便烦着柳三教他们,柳三也喜欢小孩,就在空地上,教他们一些简单的拳脚,倒也像是个教头了。只是,真正养活自己的手段,还是那时跟干爹学的那些医术,靠着干爹教的那些法子,和柳三自己读医书学来的方子,加上看的病人多了,经验也丰富了,柳三倒成了附近有名的郎中,不少坊外的人,都请柳三去看病。不过柳三虽医术长了,收的银钱也不贵,够养活自己就行,有些家里贫困的,柳三非但没收他们处方钱,还自己出钱去给他们抓药。久而久之,柳三也成了那永昌坊的一个名人,说起柳三来,不知有多少人都是心里很佩服的。倒是柳三,倒不愿留名在外,没正事时,就整日藏在巷子里那家脏酒馆,跟几个酒友吃炒胡豆、腌萝卜,下那半斤惠泉酒。有人听说过他的往事,总喜问个热闹,有问到他那李白的事,说李白是听了他的笛声,才写出了那,何人不起故园情的名句。柳三摇头笑道:当然不是的,谁给那酒迷子吹笛,倒是辱没了自己手艺。旁人笑道:那你是见过李白的了?柳三笑道:经朋友牵线,是见过两回,不过一个满口狂言的酒迷子而已,谁和他认真交往了。旁人见此,都道柳三又讲酒话骗人了。只是那店里的人们,说起长安乐技行的名人逸事时,柳三听到过去那些熟人往事,总觉心里沉沉的,一句话也不敢说,只顾埋头喝自己的酒。有回听到,云娘死前把那伴了一生的古筝烧了,柳三只觉心口被一蜇,直要落下泪来。又听说玉姑娘曾为了一个九品的小官,把那庆国公大骂了一顿,柳三心头一暖,那玉姑娘到底还是玉姑娘啊。但柳三也就敢这么在一旁听着了,虽是思念,到底却不敢说出口了,如此也好吧。
      柳三也以为自己一辈子大概就这样过了吧,甚至还收了一个徒弟,教他功夫,教他医术,教他笛子,把自己会的东西都教送他。那徒弟也是极聪慧,极吃苦的人,柳三也是颇为欣慰,以为自己一生坎坷,也算有个传人了。不料五十岁那年,见有一个官宦人家的公子,带着几个仆人,在街上调戏一个常听自己笛子的女子。柳三气不过,一番唇角相骂后,那些人要来撕打柳三和那女子,柳三一时血气上来,抽出随身带着的匕首,当街手刃数人,方才离去。到了家里,柳三匆忙收拾了细软,又拿了那笛子,拿了一本《老子》、一本《李太白诗集》,和一把三尺长的横刀,出城去逃命了。要出那巷子时,和闻声赶来的徒弟,碰个正着,那徒弟要和柳三一道去,被柳三骂了回来,柳三又给徒弟交待了一些屋里的事,然后便匆忙离去了。那徒弟见柳三走了,跪在巷子里,给柳三磕了三个头,才按柳三的交待,去那屋子里办理事情。柳三出城后,在江湖飘荡多年,后来终是改名换姓,在一处边塞安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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