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桃》又惊十四春

5、重逢2

　　“青眠，在想什么呢？”
　　被身边的人拉回神，宋青眠匆忙回应了一句。自那一日后，他脑海里，无时无刻不萦绕着谢云舟。

　　在云山嗔怒喜乐的谢云舟，被围剿时满身是血的谢云舟，剑气肃杀，取他性命的谢云舟，怎么也挥之不去。
　　他在担心。

　　“是修炼出了什么问题么？怎么走神成这个样子。” 旁边人问。

　　宋青眠自顾自远处瞧。
　　绵延的云海下有阶梯，云阶下，就是人间。

　　千山万山，雪映寒日，近处又是积翠重重。

　　当初谢云舟从洛城拜入云山时，同这些人还是差不多的，辞别了家中母亲，带着些金银细软俗物，还有些日后上天入地的期待，一步步走上云山的万级长阶。

　　谢云舟轻轻扯着雪松上的铜铃。

　　上了云山，就落在天地之间，说不定下一次下山，就已是十年烂柯，他也有人陪着，在枝条挂上苍青色的银铃。

　　铃响了几十年。

　　“这铃在这儿响了几十年了吧。”有人挤着他，用有些生涩的语气向他搭讪。

　　宋扶风在此人转头看他时呼吸早已一窒。
　　铃舌上挂着彩绦带，飘舞之间，鸦黑的睫毛往上扬，朝他看了过来。

　　带着凉意的绦带被风打在他的脸上，宋扶风回过来神。才发觉自己已经盯着这人瞧了几十息。
　　绦带被他撩开了，凉意却未曾离开。站在稍后一侧的，面上纹花的男人用阴恻恻的眼神瞧着他。

　　“我.....”
　　话说到一半，远处山脉铿然一声，振聋发聩，高耸峰峦之间，云雾弥散，白玉亭台全部都被隐去了。只剩下空茫一片白色。

　　天际有物疾射而来。落至脚边时，幻化成了一级又一级阶梯，光滑流转。

　　到此刻，云山才显出真形。云海万里，连山雪霁。错峰携云，出入日月。

　　云阶绵延到尽头，隐约可以看到覆雪高峰，还有琼殿玉宇，方才翠盖高耸入云的山，竟还是云山在尘世的虚相，此刻巍峨高耸，远在天际的，才是云山的实相。

　　宋扶风没来得及吐出下一个字，绦带下的人已经没了踪影，他再抬头，他已经在数十级阶梯之上，转头往下睨了一眼，不知何时被他摘下的铜铃铮铮一响。

　　白雪落花被天风卷起，落在了一级又一级晶莹剔透的阶梯上。铜铃有些年头了，吊着破锣嗓子响了几回，就闷不做声了。

　　而后的人潮才反应过来，蜂拥如虫往上挤压。谢云舟回过头，刚才想与他讲话的人已经被淹没在其中。

　　灵奴抱着剑站在后边，身后是不停坠落的人，他没跟着回头，只跟着谢云舟，他走即走，他停则停。

　　云山上的长老峰主们大半都有些不精神。

　　天才不世出，少如凤毛麟角，而云山上的人，饶是最年轻的娆玉，也已经有了百余岁，云阶上的人，都是虫豸蜉蝣，不值得一瞧眼。

　　有女子容颜娇媚，却生了一头显眼的白发，往旁边人身边一凑，颇有些百无聊赖：“楼观序，云山十年方才大选一届，你当真不看看有什么好苗子？”

　　着青衣的人掀开药炉的雕琢繁复的盖子，将灵丹取出，放进了瓷瓶里，又双手腾生出灵火，接着捂着药炉，轻声回了句：“你是第一次来见到云阶筛人，娆玉，若是新鲜，你先挑个喜欢的是养在身边吧。”

　　养在身边，多随意一句话。

　　但对于在座足以搬山填海的大能来讲，收一个不过点通的弟子，放在身边，资质还不一定高，说不准自己还没陨落，人家就已经因为哪一场意外死去了，确实随意。

　　几近卑微 ，确然和身边养着的猫儿狗儿没有区别。

　　娆玉转着发丝，拿眼去乜楼观序。她虽百岁了，确实最年轻的一个，端着的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架子，语调悠悠：“还是我糊涂了，楼长老已经见过珠玉，底下这些阿猫阿狗，自然不稀罕了。”

　　已经有人悄然把目光投了过来。

　　药炉底下灵火像是凡火一样，跳了个火星子出来。

　　青衣的长老，抬起黑阗阗的眼，扫了过来。

　　二十年前，楼观序亲手剖出自己最宠爱的徒弟的剑骨，而后他已经奄奄一息的弟子，不知缘何又活了过来，最后楼观序亲眼瞧着他坠入深渊。

　　娆玉见所有人目光都聚向了她，当首的楼观序目光更如针刺般，她才掩着口，故作讪讪：“呀，这不能提啊。”

　　“那我不提了就是，”她往下一指，灵识聚在了当首的人身上，“这人漂亮，楼观序，我可先定了。”

　　云山每一级云阶，都有与天道差不多的“叩问”。一旦某些念头没有断绝，脚下一脚踩空，就从云梯上跌落，也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谢云舟的脚步些微一顿。
　　——云阶竟然还有幻境，来影响已经是结道境的他么?

　　夜雪合离，晓风惊息。

　　他看到自己身上穿着桃红金线绣春桃的长袍，腰带用镶嵌着白玉环的革带束着，躲靠在树上躲懒。

　　不多时，底下就传来了伴着环佩叮当的脚步声。

　　谢家主母就来到了那一株桃树下，哄着他：“云舟，沾了雪水，待会又要着凉了，下来吧。”

　　身下这株桃花树竟开的格外早，花枝被冬日的雪压得沉甸甸往下坠。他衣袍都侵染了凉意。

　　谢母又数落：“你当街就抢人，你该不会就看那男子生的好看，才冲动的吧？”
　　“好端端一个男人，长得还比你高些，你胡闹着非要娶他，母亲遂了你的意，叫人家盖上红盖头，在房间里等着你了，你现在又耍起小脾气，不要人家了是吗？”

　　谢母一双秀致的眉毛微蹙，“我可生不出你这样始乱终弃的儿子，你爱吃的，我都叫人端到那喜房里去了，你今日要是不过去，那就在桃花树上饿肚子吧。”

　　谢母佯装生气，拂袖离开。

　　直到夜色逐渐下来了，厢房点着的红灯笼越发显眼。
　　恍然间，谢云舟觉得，那片红烛摇晃，带着人世喜庆的地方，才是自己的归宿，没有无望渊，也没有云山和灵骨。

　　他鬼使神差地，身子往前一倾，似是准备跳下树了。

　　静夜之中，有竹门轻轻“嘎吱”一声。

　　有人推开了外头竹篱木门。
　　是谢云舟强抢来的那一名男人。

　　谢母终究还是没有由着谢云舟胡闹，给男人穿的是一身男式的新郎喜服，他走过来的时候，手略略撩着头上缀着黄流苏的红盖头，谢云舟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一个略削瘦的下巴，还有骨节分明的手。

　　什么绝色，还是自己当街掳掠来的？谢云舟直冲而去，似是要将人盖头整个掀开时，耳边忽是一道振聋发聩的铃声。

　　这儿哪是洛城，是云阶。
　　跟在身后的灵奴碰响了他攥着的铜铃。

　　“没掉下去呢。”
　　娆玉眯了眯眼。
　　多漂亮一个人，若没有到云山，多可惜。

　　楼观序灵识往下不经意扫了一眼。
　　愕然呆怔。

　　云阶上，那个人茕茕独立，头发散着，被风吹乱，遮上了侧边的脸，白袍宽大，拖行于云阶之上，灵识带着风，吹起袍子，勾勒出少年劲瘦的腰，他像是无根的莲，静静攀上云山。

　　每过两三步，铃就响一响。
　　他像是被勾了魂，目不转睛，死死地盯着那人。

　　直到九千八百阶时，已经极近了，再撑着走几步，就可以看见云山的浮云楼阁，他抬起头。

　　那张有些陌生的脸，和多年前仰头看山，两腮微鼓，还带着点少年意气的谢云舟重合在了一起。

　　——那就是谢云舟。

　　楼管序盯着他翕动的嘴唇看。
　　他似乎在说“别来无恙，师尊”。

　　楼观序只觉脑内轰然间排山倒海，所有的定力都已灰飞烟灭。

　　他语调干涩：“我要他。”
　　“娆玉，这是我的。”

　　这是他的小徒弟，他不过认错。

　　“什么意思？”娆玉道，“刺你几句，开个玩笑，就当众抢我的人？”

　　“我的。”
　　他重复道。

　　“楼观序！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贱的人？”劲风扫落了男人手里的药鼎，落在地上，哐啷一声，旋即是一声怒喝，娆玉身影如鬼魅一般，抬手五指成爪，直击而去。

　　楼观序不敌她，往后踉跄退了几步，咽下上涌的血气，道：“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