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日者记》元下田

3、黑云压城

　　槐花巷附近都是独栋的小院，三条巷子，也不过五六十家人家。
　　等到天光微暗之时，胡玫也跟着麻二蛋走过一遍，谢绝了麻二蛋要送她回去的客套，胡玫轻提缰绳，哒哒哒地向梅园缓行而去。
　　梅园位于上、下城区的交界之处，离槐花巷并不算远。
　　暮色之中，宵禁在即，到上城劳作的贩夫走卒和到下城游玩的公子小姐，纷纷兴尽而返，拖着疲惫的身躯擦肩而过。
　　淡淡的饭香随着微风轻拂而来，胡玫的心中一片平静。她本就长年孤身在外，患了重病后，愈发觉得人间无趣，如今身边反倒忽然多了两个姐姐。
　　只是玉媚，你还活着吗？
　　老马识途，胡玫怔怔出神间，已经回到了梅园。
　　胡玫走向大姐刘铁男专属的打铁堂，一边走着，一边不禁在心里吐槽，哪有人给自己办公室起这么犯冲的名字。
　　刘铁男，住的地方叫打铁堂，哈哈，岂不是每天打自己。
　　踏进打铁堂，只见刘铁男单手托腮坐在桌前，眉头拧成个疙瘩，旁边坐着二姐柳青，面色潮红，满身酒气，正吨吨吨地灌着凉茶。
　　边喝边碎碎念着：“这个黑了心的洪老鬼，每次打探消息都要灌老娘酒，还想让我做他压寨夫人，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胡玫扑哧笑出声，揶揄到：“我看二姐你，倒也像个压寨夫人，哈哈哈哈。”
　　“小妮子又皮痒了不是？”柳青柳眉倒竖，作势要掐她脸蛋。
　　“有什么收获？”大姐打断她们的打闹。
　　胡玫瘪了瘪嘴巴，说道，“乡邻都说，这彭家夫妇为人和善有礼，彭劲松虽然是个守门的武夫，却有读书人的风雅，待人谦和，彭田氏日常里也是大家闺秀模样。”
　　“太医院田院判，正二品大员的嫡女嘞，可不就是大家闺秀！”柳青瞪着眼睛说，小巧的五官像个着急的小兔子。
　　“嘿~有意思的就是了，有个乡邻之前是上城区的住户，她说，这彭劲松和彭田氏当年是先斩后奏，私奔来的。
　　后来田家闹得很大，誓要打杀了彭劲松，是钦天监小天师出面，田家才放过彭劲松。
　　但田家也再不和女儿来往了，这事整个上城区都知晓的。”胡玫娓娓道来。
　　“小天师李慕云亲自出面？大姐，这彭劲松和小天师的关系，可能比我们想的还要深，你说会不会是田家？”
　　柳青说着伸手在脖子上比了个划拉的动作。
　　刘铁男摇摇头道，“我觉得不是，彭劲松夫妻成亲已有3年，田家要动手也不必等到现在，况且，以小天师的权势，田家没这个胆量。”
　　案件暂时陷入了凝滞，这本是查案常态。只是祭天大典在即，又事涉高官，刘铁男只觉压力重重。
　　随后大姐二姐又同胡玫讲了，各自渠道所获取的信息。
　　负责槐花巷日常治安的快手所说，和乡邻基本一致，彭家夫妇低调老实又有官职在身，人缘很是不错。
　　只是成亲三年，彭田氏仍未诞子嗣，周边妇人有些风言风语。
　　而据洪帮那边讲，近期流入京都的是有几个大盗，什么血手人屠、杀生和尚、黑面小郎君···
　　但帮派已经都偷偷在横刀卫那里报了号，都在监控之下，并未途径槐花巷。
　　三姐妹议了一通，仍是没有头绪，只能决定明日去田府走上一遭了。
　　田德方官居太医院二品，手中实权并不重，但田家世代为医，实地里积累的人脉资源，在贵人遍地走的京都，也是数得上号的。
　　嫡女重伤昏迷，又涉及家丑，如有他法，纵使是梅花内卫，也不愿去触这个霉头。
　　事情议完，刘铁男冲二人挥挥手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再磨一磨卷宗。”
　　胡玫稍作犹豫，并未讲出：在这五六十家乡邻中，有十二家，家中养了宠物，胡玫已经和它们约定好了，帮她留意，离开之后主人说了什么。
　　当然，代价是大骨头、小鱼干，还有一袋嫩嫩的桑叶。（真是只口味刁钻的小毛驴）
　　人心隔肚皮，曾经泄露通灵异能给他人导致的惨痛教训，不由得她一慎再慎。
　　在胡玫脑中逐渐清晰的记忆中：梅花内卫归女皇直管，为首的是镇府使，其下层层设有千户、百户、总旗、小旗。
　　刘铁男官居百户，正六品，下辖两个总旗，正七品，柳青即是其中之一。
　　前些年，柳青攒了些银钱，托刘铁男疏通关系，又兼了个副百户的职位，从六品。
　　而胡玫是刘铁男和柳青七年前，去办案时捡的小叫花，带在身边，说是姐妹，却像是爹妈一样照料。
　　此时天色已暗，胡玫柳青牵马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到底是京都，道路两旁，十户中有七八户点起了灯火，加之月色皎洁，虽没有现代夜晚的五光十色，倒有种不同风味的寂静安宁。
　　七拐八拐间，柳青将胡玫带到一个小馆子前。
　　木制的栅门紧闭，只有隐约的灯光透出。
　　柳青上前，一把将栅门扯开，里面凶狠的气机扑面而来，胡玫下意识就要拔刀，却被柳青随手按住。
　　栅门里面是两张长条木桌，零落坐着四五个汉子，气息彪炳凶悍，有穿着官甲的横刀卫，也有身上僧袍上血迹斑斑的和尚，角落里还坐着一个一身白衣的书生。
　　每人面前放着一顶的大海碗，众人看到来者是柳青，才慢慢放松下来，继续低头哧溜哧溜地吸面。
　　这时一个高大壮硕的男子，从里间走了出来，他腰里系着围裙，手中端着一个大碗，硬朗的面容上，一道刀疤从左额角一路划到右下颌。
　　正一脸苦笑地对柳青说道：“柳二爷，您再玩我几次，我这条老命就要交代在你手上了。”
　　柳青笑嘻嘻地回话：“少来，两碗牛肉面，再打荷一斤卤牛肉，两张白饼。”
　　牛肉？胡玫脑袋上串出一打小问号，在大梁，斩杀耕牛可是死罪，不过，看这几位，也不太在意区区死罪了。
　　不多时，两个大海碗也端到胡玫二人面前。
　　筷子粗细的面条爽滑筋道，上面码着大片切的卤牛肉和白萝卜块，再浇上一勺辣子红油，洒几撮翠绿的香菜。
　　低头暴风吸入，肉香面香，从齿间热腾腾地涌入喉头，再饮上一大口牛肉汤，只觉得后脑勺的毛孔都张开来。
　　夜里积累的那些湿寒被通通排除体外，奔波一天的疲乏解了大半。
　　小店里的客户大多吃完就走，只有柳青吃完面后，嘴里叼一根细竹签，左看看又看看。
　　见此情景，剩下的客人也匆匆离开了。
　　无奈，疤脸壮汉再次来到她们桌前，抽了根长凳，坐在柳青对面，闷声问道：“柳二爷，今天又是什么风啊？”
　　柳青抬起尖俏的下巴，点了点墙角问道：“方才坐在墙角那个穿白衣的黑面后生是哪个蔓上的？瞧着脸生。”
　　疤脸壮汉不接话茬，顾左右而言他，柳青也不催他，继续剔着牙，左看看又看看。
　　两息后，疤脸壮汉叹了口说：“吃长水路的（贩卖人口），拜青龙山上二柜的码头。”
　　柳青呸地将嘴里的竹签吐出，低声骂了句：“丧良心的狗东西。”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三年前，我在你这边留了根筷子（存了个人情）还记得？”
　　疤脸汉子立时反应过来，刚才的盘问，原是柳青再试一试他是否还可信。
　　压低声音说道：“三年两个月前，是柳二爷把我胞弟从死牢里放出来，我疤虎一辈子不敢忘。”
　　柳青左手竖起按停，右手大拇指微曲，指了指胡玫说道：“这是我妹妹，从今儿个起‘筷子’留给她了。
　　一个月内，她若来找你，送她出城。一个月出，来与不来，‘筷子’都当你还了。如何？”
　　“一言为定！”疤脸汉子与柳青击掌为誓。
　　柳青带着胡玫向外走去，疤脸汉子张了几次口，眼见得柳青要推门离开了，才鼓起勇气说：
　　“阿青，其实，我在江南有几亩水田，如果你愿意的话。”
　　“少来，阿青也是你叫的。”柳青顿了一下，没回头挥了挥手道。
　　夜路上，柳青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声音柔柔的，手里用荷叶包着的卤牛肉一悠一悠。
　　“二姐，筷子是什么意思？”胡玫问道。
　　“没什么，那汉子欠我个人情，之后如果遇着大麻烦了，就去找他，路都记住了吧？”
　　“记下了，你觉得会有什么大麻烦？”
　　“不知道，我总觉得槐花巷的案子不简单，你记得彭劲松的姿态吗？”
　　“坐在椅子上，趴在书桌上，后脑勺被砸了稀烂。”
　　“他的坐姿很拘谨，应该是在见一个颇为尊敬的人，而他又是在毫无防备的状况下，被重击而亡的，那这个人他应该很熟悉。”
　　熟悉，尊敬，小天师的朋友。
　　一连串的信息在胡玫脑中闪过，她赶快说道：“那快告诉大姐呀！”
　　柳青疲惫地笑笑，叹息道：“我能想到的，大姐必然想到了，她亦有她的苦衷，只是，只是，那可是钦天监，那可是小天师啊。”
　　二女同时抬头看了看京都最高的建筑。
　　皎洁月光下，通体汉白玉打造的塔楼，像是一把直插云霄的利剑，而这把利剑此时握在一个女皇亦要礼敬三分的年轻人手中。
　　大梁的钦天监可不是看看天象，再给皇室造几个祥瑞，写几篇漂亮文章的“玄学宣传部”，简而言之，钦天监他们是真的会法术。
　　老天师李泽江一百多年前随梁太祖起事时，便是中年模样，沧海桑田，一百多年过去了，皇帝都换了几位，老天师气色却越发好了，只是几年前厌倦了俗事，想要专心修道，才把天师之位交给了小天师李慕云，其在百姓中素有“老神仙”的敬称。
　　对于这样“长生不老”的仙术，胡玫心中是打个问号的，但若论钦天监对于大梁的作用，说是半壁江山确实毫不夸张的。
　　钦天监虽不直接干涉官吏事宜，但其掌握着大梁几乎所有的科学技术。无论是农部的引水灌溉、架坛求雨；还是工部的修桥铺路、冶炼金属，凡有涉及，处处离不开钦天监的“技术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