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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花影 ...

  •   如何搭上话的徐幼君早也不记得了,她和他站在药铺门口,雨水依然自顾自的拍打着房檐。他和她并肩站着等待雨停,徐幼君忽然就生出了一种万籁寂静,而世间千万人只有他在身旁的感觉。

      这雨什么时候停呢?这雨能不能不停呢?

      那人说:“小姑娘,你也来买药,家里人生病了吗?”

      徐幼君低着头,脚尖磨着门前的青苔。

      “姆妈病了……”说着她又鼓起勇气似的抬头看他,“我不叫小姑娘,我叫徐幼君。”

      那人笑了,看着她明晃晃的眸子有点无奈,又似乎是礼尚往来似的说:“我叫傅庭砚。”

      徐幼君忽然就感觉到开心,好像开心他似乎将她当做大人看待一样。

      “怎么不去上学?”他问。

      “学校不让上了,要我们去浙江上。”

      耳边雨滴清脆的打在台阶上,一丝雨滴被风打偏,落在傅庭砚的眼角。

      他的眼角长着一颗特别精致的小红痣,傅庭砚眉头皱起来,“跟着同济走么?”

      徐幼君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傅庭砚却叹了口气,然后笑道:“小姑娘,你上几年级呀?”

      “女子中学二年级。”

      傅庭砚似乎有点意外,他扬了扬眉道:“很好,小姑娘,继续学,考大学去吧。”

      十七岁的徐幼君不知道所谓的大学到底好在哪里,她只是抬起头艳羡的问:“先生,你上过大学么?”

      傅庭砚愣了:“上过。”

      徐幼君羡慕的问:“哪里的大学,一定很好吧?”

      那人的眼神仿佛一瞬间陷入回忆里,半晌他才低低的笑一声,徐幼君听得不清晰,只听他认认真真的说:“燕京大学。”

      他问她何时跟着学校启程,徐幼君摇摇头:“先生,我不走了。”

      傅庭砚呆了呆,起唇想说什么又没说,半晌他说:“小姑娘,早点离开上海,好好学习去吧,去大学里……”

      去大学里做什么呢,那时的徐幼君还不明白,后来他便没再跟她说话,似乎有些东西全都化成了难言之隐,霎时间跑到了他的喉咙里,使他说不出话来。他的眼中冷淡,却分明又像另一种悲伤。

      有车子开进这条巷子,路不太平,车轮溅起泥水,傅庭砚上前一步,挡住了本应溅在她身上的水花。

      天上下的雨越来越大,傅庭砚抬起手看了腕表,似乎还有急事,忽然旁边递过来一把红色油纸伞,少女张大明晃晃的眸子看着他。

      他笑了:“小姑娘,我不要你的伞。”

      徐幼君沉默的摇摇头,开口说:“先生,我十七岁了,不是小姑娘了。”她笑了笑,“再说我家离得近,么得关系的。”

      傅庭砚坚持不要,后来他折中的说:“这样,我先送你回家,这伞就当借给我的。”

      她答应了,和他并肩走着,他生的很高,而徐幼君个子还没长全,那人高高大大长手长脚的为她撑着伞。他们一步一步走在石板街上,雨水洒在石板上,又哗哗的溅起一层水雾,他们红色的小伞在水雾里移动,就在青灰色砖瓦巷里盛开了一朵艳极的红莲。

      这朵花开在钟鼓巷里,也开在徐幼君心上。

      再次见到傅庭砚,徐幼君依然在卖花。

      一群穿着军装的男人闹闹哄哄的来,他们个个都看起来十分年轻,好像胸膛里的那颗心永远都洋溢着熄不灭热情。

      她坐在墙角看书,傅庭砚看见她,提步向她走来。

      但其实她不是在看书,她早就看见他了。

      她看见他弯腰拾起阿婆不小心弄丢的菜篮,他的身影背后是远处的青山,挺拔高耸,一如他的人一般,他的轮廓全都刻在徐幼君心上。

      然后傅庭砚走过来,看了她手中的书后笑着说:“小姑娘,今天看算数?”

      徐幼君紧张的抬起头,“其实……不是太懂的。”

      “哪里不懂?”

      傅庭砚学着她的样子倚着墙角坐下来,他特有的温润的气息传过来,他的声音清澈的传进她的耳朵时,她的耳朵便红了。

      “这……这里……”她偏过头,脸上是羞赫的红云,傅庭砚没有瞧见,因为他已经认认真真的接过课本,皱着眉头看了。

      徐幼君心中痒痒的,像有一只蚂蚁沿着她的血管爬到心脏里,她紧张的一动不动,挨着傅庭砚的背影也僵硬起来。

      “这道题——”

      傅庭砚抬起头来,她赶紧将自己只剩一个笔头的铅笔递过去,傅庭砚一挑眉,没有接,反手从墙角处折了一根硬草茎,在地上划拉起来。

      日头渐渐升高了,徐幼君浑然不觉,她看着青年好看的手指握住草茎,一笔一划的在地上划拉出一个个步骤,她撑着下巴,任凭白云来来去去,头顶树枝摇摇晃晃,在二人身上投出斑驳的图案。

      此时此刻才叫好时光,徐幼君恍恍惚惚的想着,风吹起她的短发,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晃神,傅庭砚盯着自己好久了。

      “懂了吗?”

      “懂!”

      “那就好,不笨呢,你一定可以上大学。”

      她不敢说不懂,连忙点头,傅庭砚丢了草茎,却也没有起身的样子,徐幼君才大胆的问他:“傅先生,您为什么总是希望我上大学呢?”

      傅庭砚侧头看她,仿佛通过她看见了眸中捉摸不到的东西,他眼中的悲伤转瞬即逝,他的温和又回到了眼底。

      “你看——”他指着远方,那个方向是上海最拥挤的地方,穷人和富人都活在那里,以或难堪或安逸的方式活着。

      “小姑娘,你知道三一年吧?”

      她点点头,老师教过的,三一年,他们的国家丢掉了东北,那位来自最北方的老师流着泪告诉她们:“同学们,要记住啊,这是切肤之痛。”

      傅庭砚说:“我们的历史需要创造和继承,创造历史需要流血,而你们不需要流血。”

      他说:“小姑娘,我希望你们都能上大学,去做继承我们历史的人。”

      还有半句话他没说,但许多年后的徐幼君才明白,他的后半句是:而流血,就交给我们。

      他似乎感觉这个话题太过沉重,或许面前的小姑娘不懂,然后他又轻松的问她:“栀子花期过后,卖什么呢?”

      徐幼君盯着他的下巴:“茉莉花。”

      远处一个圆脸穿军装的男人过来叫他,他点了点头起身。

      傅庭砚理了理衣领,声音带笑:“好,今生卖花,来世漂亮。”

      他走时掏钱买了一朵栀子花,徐幼君执意不要钱,傅庭砚轻笑一声,仍然把钱塞给她,她正着急的时候,傅庭砚抬起手指,将花插在了她的鬓角。

      徐幼君愣了,她能感受到傅庭砚的手指微凉,轻轻擦过她脸颊时,像是一只蝴蝶煽动翅膀从她耳边刮过。

      傅庭砚说:“小姑娘,记住现在的上海,然后离开这里吧。”

      多年以后你会明白,只有染过鲜血的地方,才会开出更美丽的花,鲜血将使我们更加强大。

      他走时徐幼君叫住他,正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他侧过脸来,脸上依旧是带着笑的。

      “傅先生——您一定是个善良的人。”

      他站在那里,你就像看见了巍峨青山,他眸中清冷,却又装满了世间的温情,只看他一眼,她便想靠近。

      日子一天天过,徐幼君的舅舅从重庆来信,并寄来了车费,信中叮嘱,让徐幼君带着姆妈到重庆。

      信中说上海已经不太安全,姆妈在收拾行李,催着徐幼君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徐幼君走进房门,看见桌上的国语课本,她静静幼坐在椅子上,直到姆妈过来看她,她才摩挲着课本说:“姆妈,我想跟学校走。”

      学校里早已开始内迁,她不知自己此时的决定意味着什么,她姆妈劝她时,她只重复的说一句话:我想上大学。

      学校老师说,她们会照顾好跟着学校一起转移的学生,也不过是迟走两三天的关系,她姆妈便走了,临走时拉着她的手说:幼君长大了。

      徐幼君提着篮子,装满一篮子的花上街,她不为卖花,只为见他。

      很久后他果然来了,傅庭砚眉眼带笑,问她:“茉莉花?”

      徐幼君点点头,傅庭砚坐了下来,像他们上一次偶遇一样。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钢笔送给她,只因他上次见她用着秃笔头,便想着送她一支笔。傅庭砚陪着她坐了一下午,直到篮子里最后一朵茉莉花卖完,他才起身:“我走了,小姑娘。”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要离开上海了吧,上次你那把伞还留在我那儿,你明天还来的话我给你带来。”

      徐幼君却摇摇头说:“傅先生留作纪念吧”

      她看了看天色,挎上篮子笑:“先生,我要离开上海了,你能陪我走一段路吗?”

      傅庭砚愣了,眼中滞了一下,随即笑出来。

      小巷里寂静得很,风从巷口穿过来,漫进徐幼君的衣袖,天边的云彩被渐渐下沉日光余晖染上一层金红的霞光,枝头的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二人都没说话,像是难得享受这么宁静的时光,谁都不忍打破。

      院门就在面前,徐幼君接过篮子,傅庭砚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接着轻轻的道:“那就再见了,小姑娘。”

      他转身就走时,听见后面的小姑娘脆脆的叫他:“傅先生!”

      傅庭砚不解的转过头,徐幼君看着他一字一句认认真真的说:

      “我心悦你。”

      终于说出来了,徐幼君倚着门,她看着那个人怔了一下,然后他转过身来,依旧是那么温柔的说:“你还太小了,小姑娘。”

      “我已经快要十八了。”徐幼君说。

      他笑而不语,只是摇摇头,转过身时,天光都随着他的离去而全部隐匿,耳边的风从她这边刮到他那边,他行走的步子坚定有力,好像走进的是一望无际的春光。

      可只有他知道,路的那头没有春光,只有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

      他走着走着,身后的风像小姑娘的目光一样刮进心里,他从未想过这条石板路竟会如此漫长,漫长到他快要忍不住回头,沿着这条小巷走到那个姑娘面前。

      你有没有在年少时爱过一个人,那时你的心里干净,没有情欲和功利,你单纯的爱上他清风明月的气质,爱上他微笑时飞扬的眉眼。

      徐幼君想,她大概和他是再也不见面了。

      她走的那一日,火车汽笛声伴随着枪声一起到来,她跟着人逃窜,脑中从未如此近距离的感受过死亡。

      她逃到一座废楼时被人救了,救她的人一脸无奈,又有点生气的样子。

      傅庭砚好气的笑了:“小姑娘,不是早就走了?”

      徐幼君摇摇头:“我多卖了几天的花。”

      他说:“为何还要去卖花?”

      她说:“我只是想见你。”

      傅庭砚刚想说什么,炮火便掀起了碎石砖块向他们砸来,他搂住她的头,带着她卧倒。

      他压着她,表情看不出喜怒,声音却故意吓她似的说:“怎么办,小姑娘,你跑不掉了。”

      徐幼君张大眼睛:“那我就和你在一起。”

      傅庭砚一僵,接着收紧了手臂,将她揽在怀中轻笑:“你年纪还小啊,小姑娘。”

      良久他爬起来喊他的下属:“还剩几个座位?把她给我带走!”

      马上便有人来拉她,她懂的轻重缓急,也不挣扎,等车来的时间里,她认真的问他:“我还会再见你么?”

      傅庭砚笑了:“会,我会尽力活下来。”

      徐幼君说:“傅先生,我相信你。”

      她们靠着残垣断壁坐下来,她想了想又问:“傅先生,再见的时候,你会跟我在一起么?”

      傅庭砚好笑的摸摸她的头:“如果我活下来,不管多远,我都会去找你。”

      徐幼君第一次拉了他的手,她握着与他长相不符的粗糙的手指说:“傅先生,我给您唱首歌吧。”

      君在湖中亭,听我唱一曲,金陵呀好景,春来水悠悠。
      君是江南客,四季秦淮河,好花不常开,良人不常有,人生多烦忧。

      劝君莫烦忧,好景好花人依旧呀,江南夜雨灯秦楼,何须苦白头?

      她站起来,傅庭砚低头看着她,小姑娘眸子明晃晃的,上车时她侧过头来看他。

      她说:“傅先生,我希望您这一生平平安安莫烦忧啊。”

      傅庭砚目送汽车走远,他回到原地坐下来,在地上发现一朵干枯很久的栀子花。

      他捡起花来,想起第一次见到徐幼君时,她鬓角戴了一朵白色栀子,身前放着一篮嫩白的栀子花,她靠在墙上,阳光透过墙头的树叶在她脸上投上斑驳的影,小姑娘膝头摊开一本书,正在有滋有味的读。

      那是他投笔从戎后,在满目疮痍的世间见到的一抹亮色,是一种属于生命的,洋溢着青春色彩的亮色,是一棵绽放在狭隘的破烂砖瓦中的幼芽,正在以蓬勃的生命力向上生长。

      他的心在那一刻动容,脚步朝着她走去。

      而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是无穷的战争和绝望的岁月,他像行走在沼泽中,每走一步,便陷得更深。

      他说小姑娘,你还小,其实还有后半句。

      小姑娘,你还小,所以你不应该陪我陷在黑暗里。

      ……

      后来徐幼君真的上了大学,上海早已沦陷好几年了,她学了医,手臂上戴着红色十字的袖章辗转于每个地方,每一次到了一个地方,她总是会问那些从战场上下来的人:你见过一位姓傅的军官吗?

      问的人多了,终于有人告诉她,你问的是傅庭砚吧,他北上了。

      她便随着部队北上,一路寻着想象中他应该走过的痕迹,她走了好几年,从女学生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女人。

      她到了黄河边一座小城,这座小城总是下雨,像江南的阴雨天一样连绵不绝。

      那天有人来找她说,徐医生,外头有位姓傅的首长找你。

      徐幼君狂奔出去,像一脚踏入了往日的时光里,那人静静地站在雨幕中,撑着一把如盛开的红莲似的油纸伞,听见有人声,才侧过身来。

      依旧是如画眉眼,依旧是清澈声音,一字一句落人心弦。

      “小姑娘,你可让我好找啊。”

      徐幼君一辈子没有像那天一样哭过,她哭到傅庭砚无奈的拍着她的背哄她,轻声说着他如何走过她离开后的这些年。

      他一路北上,每次九死一生从战场上退下来时,总会想起那个眸子明晃晃的姑娘,他给女子中学去信,问他们有没有见到一个叫幼君的姑娘。

      战争中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他想她时,就翻开自己那本厚厚的笔记本,摩挲着一朵朵风干的栀子花。

      后来得到她的消息时,他才知她离自己不过一座城的距离,于是他彻夜不眠,只为了早点赶到她身边。

      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一瞬间他好像回到了那年的石板路上,篱笆院门口,小姑娘一字一句的说:“傅先生,我心悦你。”

      时隔多年后,他终于有了回头的勇气,并且一路狂奔,在还不算晚的时光里紧紧抱住她,还好,她还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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