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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晴雯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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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卿懒懒地倚在天香楼上,看着那个佩剑的年轻人从园门口进来。真园中,天香楼最高,楼上一站,满园风光尽收眼底。
“他到底还是来了!”可卿唇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她并不认识来人,但只看那年轻人的模样,便知道他是贾的儿子,跟贾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那就替你父亲还债吧!”可卿起身下楼,衣袂飘飘拂过栏杆。
“令尊不幸遭人暗算,老夫每日里一想起便恨恨不已!贤侄此来,不知是否有仇人消息?”真在真园富丽堂皇的大厅中接待来访的衔玉。
“多谢伯父记挂。先父临终前说,仇人也已为他重创,不死必残,命我不必找他了。小侄此番来扰,却是另有一事。”
真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恨,一闪即逝,他笑道:“贾兄弟向来心胸宽广,老夫不及!贤侄有何事,但说无妨。”
“先父临终前说,他有一宝物放在真园伯父处,命我取回,只是他来不及说出是何宝物便撒手归西,小侄冒昧前来,还请伯父念在与先父的交情,归还宝物。”衔玉说话时直视真的眼睛。
真避开他眼睛,略一沉吟,皱眉道:“老夫也记得有此事,只是年岁已久,却不记得是什么东西了!”
衔玉有些奇怪地哦了一声,随即淡然镇定地望着真。
真咳了一声,道:“这样好不好?我真园中宝物无数,贤侄不妨在此住下,以一月为限,一月之中,我若能想起令尊留下的宝物,自当双手奉还。若实在想不起来,贤侄看真园中哪样东西喜欢,尽管拿走,如何?”
“一言为定!”衔玉笑了。
站在大厅屏风后的可卿也笑了。
真把衔玉安置在侍书苑,通往侍书苑的石头甬道两边相隔不远,各有一亭,左边一亭名曰抱琴,亭柱色红似血,四周牡丹盛开,端的是富贵大气,艳而不冶;右边一亭名曰司棋,竹林半抱,亭柱色如青竹,亭边野花遍地,以其清幽遥对抱琴的华美,无半分寒酸局促。衔玉点头赞道:“果然有趣!”真微笑:“贤侄若喜欢,在此久住又何妨!”
接下来三天里,真亲领衔玉参观真园藏宝库,藏宝之丰富,出乎衔玉意料,任取一件都是价值连城。衔玉与每一件宝物默默对视,想从中感受到父亲的某种暗示,三天看下来,却没有一件宝物与他心灵对话,没有一件宝物让他有取走的欲望。
“贤侄看上哪件,但说无妨。”真一直暗暗察看衔玉看宝时神情变化,待见他看完所有藏宝后不置一词,微感失望。
“伯父,真园宝物当真名不虚传!小侄这几天看下来,大开眼界。只是若随便拿一件,岂不让人笑话小侄为贪宝物而来?”
“不急不急!贾家世代豪富,什么没见过?老夫这点东西贻笑大方了!反正有的是时间,寻宝之事不急在一时,断不会让贤侄空手而归就是。”
“如此多谢伯父了!”
真哈哈大笑,携衔玉手出了藏宝库,径直往侍书苑方向去。
三日里衔玉每天在这条小路上来去,抱琴司棋二亭寂寂,只花鸟蝴蝶自在热闹。他心中常想,若有美人在亭中弹琴下棋,方不负此亭此景。正想着,目光不经意掠过抱琴亭,他不由停下脚步:亭中果然端坐一名女子,约十七八岁年纪,身穿鹅黄薄衫,正低头绣花。他本能地转头望向司棋亭,吃惊地发现那边也有一女子,也是十七八岁年纪,一身冰蓝衣衫,一手持书,另一手似有意似无意在用针线穿花玩,脚下的花篮里盛满鲜花。
衔玉两下里张望多次,这才扭头望向真,并以目光相询。真早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不禁莞尔,他轻捋髭须,面有得色:“这两个孩子是老夫义女,绣花的这个叫蘅芜,看书的那位叫潇湘。”说罢一拍手,两女同时回头,“蘅芜、潇湘,过来见过贾叔叔府上的衔玉公子。”
蘅芜放下绣品起身,冲他微微一笑,衔玉见她长得明眸皓齿、珠圆玉润,眼角眉梢唇边,说不尽的妩媚笑意,整个人仿佛就是一个珠圆玉润的笑堆在那儿;那边潇湘也站了起来,却没有放下手上的书,她略显清瘦,面无表情地看了衔玉一眼,微微点头,又去看她的书去了。
衔玉有些尴尬,真一拍他的肩:“贤侄,这几日陪着老夫,想必闷得慌,非是老夫夸口,我这园子只怕除了皇家,也难找出第二个,就让小女陪你逛逛如何?老夫年纪大了,走不动了。”
“如此谢谢了!小侄正想一睹真园全貌,只是不敢劳动伯父。”
“潇湘向来孤僻,不喜多言。还是让蘅芜陪你吧!”
2
真园果然很大,衔玉蘅芜二人边聊边行,走走停停,两个时辰过去,园子的一半还没走完。蘅芜极善言辞,每到一处,必然指出景物匠心独运之处,讲些相关典故,更能旁征博引,说话也生动有趣,字字和笑意一起吐出。衔玉心情愉悦,一路殷勤相问应答,也说些自己在外所见所闻。二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间红日西斜,暮色四起。
“前面是入画池,过了入画池,再走不远便是公子的住处侍书苑了。咱们去池边坐下歇息片刻再回去如何?”每一个字从蘅芜樱唇吐出,无不悦耳动听,情意绵绵,衔玉焉有不允之理?
入画池是一天然温泉,池边奇花异草竞相开放,池面有一层淡紫色薄薄水汽飘浮着。两人坐在池边绿柳下的石椅上,衔玉听蘅芜说着这入画池中温泉水的种种好处,竟有些心不在焉起来,他伸手一指远处一座高楼,问道:“那是什么楼?这几天在园中,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不知是何人所住。”
“哦,那是天香楼,是蓉哥哥和少奶奶住的地方。”
“蓉哥哥?少奶奶?”
“蓉哥哥是义父的独子,少奶奶自然是他夫人了。”
“那你该叫她嫂子才是!”
“除了义父和蓉哥哥,满园子的人都称她少奶奶,我虽为义父女儿,到底不是亲的。”
衔玉眯眼望着渐渐隐入暮色中的天香楼,心莫明的惆怅起来。
第二天,衔玉邀请潇湘为自己做向导,游玩园子里剩下的地方。潇湘果然话语不多,不过衔玉但有所问,无不一一作答,衔玉觉得她虽不及蘅芜言笑晏晏来得欢畅,但此女似穿行于花柳丛中的一股柔风,宜住宜行,若说蘅芜是个出色的向导,潇湘便是风景的一部分,衔玉只须跟着她的步子走,随着她的目光看,说不说话,也并不重要了。
“那楼叫什么楼?为何无论在哪个地方都能看到此楼?”二人又到了入画池边,衔玉把相同的问题问潇湘。
“天香楼。此楼是园中最高的建筑,自然是到哪儿都能看见。”
“既如此,站在天香楼上,岂不是满园风光尽收眼底?”
“的确如此!不过我也是很久前上去过,现在少奶奶住在楼上,园中人再也没有能上去的了。”
“苏东坡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那天香楼既能看尽满园风光,想来是在真园之外!园中人自然是不能上去了。”衔玉笑道。潇湘略感诧异,深深看了他一眼。
凌晨时分,天刚蒙蒙亮,园中一片寂静,衔玉再次来到入画池边。来真园快十天了,自从知道入画池后,便每天凌晨到池边小坐,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觉得园中景人合一的畅快,其他时间里,总是透着一股诡异之气,令他时时提防。此时空气清新,花香盈鼻,他环顾四周,暗笑自己多疑了:便有诡计,衔玉何惧?
池中有划水的声音自对面传来,衔玉有些吃惊:谁这么早也到入画池来?凝神看时,一女子在氤氲的水汽中向这边游来,长长的黑发在身后蛇一般游动,到了离衔玉不远的地方,她停了下来,光洁的身体一点点浮出水面,衔玉甚至可以看见她头发上淋下的水蜿蜒着爬过饱满玲珑的双乳,又回到池中。那女子比蘅芜潇湘看起来要大,她用手轻轻拂拭自己的身体,指尖在肌肤上轻柔的游走充满自恋与诱惑,而她妩媚的脸上,却是漠然的从容,那份成熟的风情,与蘅芜待放的饱满、潇湘内敛的青涩是如此的不同!衔玉知道自己应该闭上眼睛,非礼勿视,可他做不到。池中女子漠然的目光空茫茫地投向池边,终于与衔玉目光相接,衔玉觉得心停止了跳动,他勇敢地直视她,不肯回避;而她仿佛看到的只是一棵树一块石头,目光短暂的对视后,她便无谓地转开了视线,没有半点的惊惶与逃避,只缓缓转身,在水中往对面徐行,留给他一个曲线优美的背影,到了池边,她从水中捞起一件红色轻纱随便裹在身上,湿淋淋地出水了,轻纱紧贴在身上,与裸身无异。
衔玉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晨雾里,他听见自己用力吞下了什么,其实嘴里什么也没有,连口水也没有,可是他却在用力吞咽。
对于有些男人,不勾引就是最大的勾引,衔玉就是这样的男人。
3
蘅芜感到衔玉在有意识地寻找什么人,或者打听什么东西,每天拉她一道,只是想从她嘴里知道些什么。
“蘅芜妹妹,这真园中景致已看得差不多了,只是天香楼还没能上去,不免遗憾,不知能否带我一游?”
“这我可作不了主,天香楼乃是义父送给少奶奶的礼物,要去须得少奶奶同意方可!便是义父,轻易也不得上楼。”
“那正好!我来此多日,正该拜访蓉世兄与嫂夫人才是,还望妹妹引见。”
“恕蘅芜不能。公子若要去天香楼,还是另找他人吧。”就是拒绝,蘅芜的脸上也是堆满盈盈的笑,都快堆不下了。衔玉第一次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喜欢笑容很美的女子。
在潇湘那儿衔玉也碰了个钉子,更加简短直接的钉子:不行。
天香楼里有什么秘密么?他本来可以找真,让他名正言顺地带自己上楼去,反复思量后,他决定还是自己想办法上去,真,他信不过,没有理由。
一连几天,衔玉天天一早便到入画池边,却再也没有看到那女子来池中沐浴,衔玉心中怅然若失。
在池中戏水一定是很惬意的。这天他在池边等了一会,见无人来,便自己和衣滑入池中。水很暖,有淡淡的香,他在水中慢慢浮起,懒懒的倦意包围了他,他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那个沐浴的女子:要是她在这儿该多好!
“我在这儿。”衔玉不能动了,一个慵懒而甜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双柔若无骨的手缠在了他腰间。他本能地知道来的是谁,可他真的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又怎么知道他的心事?不过不重要,都不重要,她在就行。
那女子紧贴在他背后,双手环抱伸到他胸前轻轻滑动,衔玉所有的意识都在感受她手指的抚摸,衣服是如何被褪下来的,一点感觉也没有,仿佛根本一开始就没有穿衣服。他抓住她的手用力一拖,她美丽的胴体鱼一般横浮水面绕着他的身体到了他面前。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了,衔玉那么近地看她的眼睛,她的瞳孔似一朵菊花在晶莹的绽放,在花心的正是衔玉。她的脸有些苍白,缀了许多水珠,唇也有些苍白,微张着,衔玉不可自抑地抱紧她,亲吻她,双手在她绸缎般光滑的肌肤上抚摸,那女子双臂勾着他,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两人贴得如此紧,衔玉能感觉得到她身体的每一处起伏,当她的双腿缠住他的腿时,两人一起沉入了水中。
衔玉不知道自己是人还是鱼,但他庆幸自己是个有知觉的生命,能享受到生命最极致的快乐。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不知道在水中多少次地沉浮,衔玉第一次发现,原来有一种感受能够使人忘掉所有生命之外的爱恨情仇,什么都不存在,只有彼此的身体,只有□□给精神的最大恩赐。
“你是谁?”衔玉终于放开她时,托起她的脸问。
那女子没有回答,只狡黠地一笑,突然伸手用力把他的头按到水中,衔玉猝不及防,喝了一大口水,等他从水中挣扎出来,吐掉口里的水,又抹去脸上的水睁眼看时,那女子的背影已经慢慢没入晨雾中,头也不回。
待晨雾完全散去,朝阳明亮却不刺眼的光射到池面时,衔玉还站在水中,他问自己:是梦么?
抱琴亭中,衔玉蘅芜相对而坐。
蘅芜微侧着身子低头绣花,衔玉望着远处的天香楼出神。
“公子到真园也有些日子了,不知为何而来?”衔玉没有回答,因为他根本没有听见。
“住在楼上的,会是怎样的人呢?妹妹能多告诉我一些关于天香楼的故事么?”
蘅芜心中恼怒,脸上的笑却一丝也没减少。衔玉看不出她的心情,见她不回答,正要继续追问,忽见蘅芜突然站起,出手如风,纤纤玉指闪电般直抵他咽喉处,因为事出突然,他甚至来不及拔剑,索性端坐不动。蘅芜的脸上笑意依然,衔玉也是笑容满面。
“说吧,你到底来真园干什么?”衔玉感到皮肤一丝刺痛,猜测应该是她手中的绣花针正刺在自己脖子上。
“用绣花针迫人?这倒新鲜!衔玉就成全妹妹,你看中我身上哪块皮肉,就在上面绣花吧!我若哼一声,算不得好汉。”
蘅芜笑得眼睛都弯了,她收回手,把手中的针举到他眼前:“可千万别把话说满了!”衔玉定睛一看,脸上笑容凝固:蘅芜手中的针,长不盈寸,其色丹红,灿然若有赤色光华,哪是普通的针!蘅芜笑着把目光转向亭外的花丛中,有几只黄蝶在翩翩飞舞,她凝视黄蝶,手中的针慢慢指向它们,纤指一松,针去似流星,灵巧地从几只乱飞的蝴蝶身上穿过,蝴蝶纷纷堕地,扬起些许黄粉。蘅芜手指若拈花般优雅地一旋,那针便又回到她指间。衔玉目睹她这神奇的驭针之术,不由脸露惊骇之色。
蘅芜不理他一脸的骇然,百媚千娇地笑盈盈地低头继续绣花,衔玉不由自主地探头看她绣的什么,这一看,又让他吓了一跳:在雪白绸缎上绣的是一朵红色牡丹,让人触目惊心的是,一整株牡丹,从花到枝到叶,全是红色的,偏又栩栩如生,似是血染。衔玉心中顿觉不快,他起身拱手道:“不敢打扰姑娘绣花,衔玉告辞了。”“公子请自便。”蘅芜头也不抬,继续绣她的花。
衔玉心中郁闷,信步来到司棋亭,潇湘正在聚精会神地穿花成串,衔玉一眼看到她手中的针颜色碧绿,也断非寻常之物。他沉吟片刻,径直上前在她对面坐下,潇湘朝他一点头,依然穿她的花。衔玉提过一边的花篮,抓了一把花递过去:“潇湘妹妹常常在此穿花串,不知有何用?”
“也没什么用,就是串起来葬了而已!”
“葬花?”
“是啊,这些花若等它自己谢了,便残败不堪,不如趁花色正好摘下来好好葬了。”她说罢扯断绿丝线,提起一长串花款步行至亭外竹林边,挖了个坑,把那一串花放入坑中埋了,这才返身回到亭中继续穿花串。衔玉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你这算爱花吗?”
“我便是花,花便是我,无所谓爱不爱的。”
衔玉摇摇头,苦笑道:“衔玉鲁钝,想不明白。不过我有一事,正要请教妹妹。”
潇湘抬眼以目光示意他说。
“我刚刚在蘅芜姑娘处看到她所用的针色泽血红,妹妹的针却是颜色碧绿,似乎皆为异物,不知是什么针?”
“这晴雯针世上仅此两枚,她的针以血养之,自然鲜红,我的针以花养之,便成碧绿。”
“晴雯针?这名字好奇怪!只不知这针除色泽有异寻常之外,还有什么特别之处?”
潇湘不答,将针举到眼前轻轻转动,凝神注视,随即目光射向不远处一树石榴花,以针指之,再轻轻松开手指,那针如活物般激射出去,树上的石榴花纷纷落下,片刻便掉了一地。潇湘手一抖,衔玉还没来得及看明白,那针又回到她的手中,她将针插入发髻,提起花篮,起身到石榴树下拾花去了。
4
可卿在天香楼上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蛾眉轻颦,暗忖:这两个丫头想干什么?难道他没有跟她们说,不可以此针示人么?更何况是这个人!
“夫人在此坐了好久,倦了么?不如进去躺会儿?”说话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来的是她的丈夫蓉哥,一个身材瘦小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他陪着小心双手捧一杯香茗侍立在可卿身后。
“你自己去歇着吧,也用不着你在这儿奉茶了!放那儿吧。”可卿并不拿正眼看他。蓉哥赶紧放下杯子,堆一脸笑,站到可卿身后双手轻捶她的肩,百般温柔地讨好:“夫人不去歇息,我就在这儿陪着,为夫人效劳,免得想要个什么东西一时找不到人。”
天香楼几乎不用丫环仆佣,寻常人等不经可卿召唤根本不得上楼,也就每日里有一个老妈子来打扫打扫。可卿看了一眼自己的男人,微微叹息一声,起身扶住他恰到好处殷勤伸过来的手,进屋去了。幽静的房中檀香细细,可卿往美人榻上一靠,闭目养神,不去理会蓉哥,蓉哥全不在意,小心地坐在榻边,轻手轻脚帮她揉捏小腿。
可卿心中苦闷已极,没有人知道她过的是什么日子!众人只看到她在真园呼风唤雨,独享尊宠。其实蓉哥是个没用的男人,与她只有夫妻之名,并无男女之事,她真正的男人是蓉哥的父亲真园的主人真!天香楼是他们的天香楼,只是除了蓉哥,没有第三人知道其中的秘密。她并不喜欢真,一点都不喜欢,但真却是这里唯一能慰藉她的男人!这真是残酷,她却无法改变!她今天所有的尊宠,不是蓉哥这个可怜的男人给的,而是他父亲真给的!而真,也有好久没有上天香楼了,而且只怕是再也不会上来了。因为衔玉的父亲贾!
她微微笑了一下,眼角有泪滚下。蓉看到了,却一动也不敢动,更不敢出声,只是更加卖力地为她按摩。
蓉虽然没用,倒是真心对我!可卿想。那个老家伙呢?在他眼中,我是不如那两根针的!晴雯啊晴雯!你何苦留下这两枚针害人害己!
晴雯是真园从前的绣女,针技之巧,无人出其右。真和贾是一对貌合神离的结拜兄弟,贾不知从何处得来两枚奇针,非金非铁,其色乌黑。相传此针若能在处女眼珠中炼过,再经修习便有奇功。两人不敢强找人炼针,怕适得其反,也怕传出去后为人不齿。他们暗中商议后设下一计,将此针赠予晴雯,并告诉她炼针之法及炼后此针神奇之处。晴雯好针,无人不知,遂每日里对针凝思,终至走火入魔,某日想到疯狂,对镜将两枚针同时插入自己双眼之中……
真和贾得到这两枚灵针,赶紧找来两名少女,命她们日夜习针,一针饮血,一针饮花,十年过去,两枚针灵异日现,不光颜色全变,而且颇通人意,宛如活物。当初真和贾商议好的,针完全炼成后两人各得一枚。眼见得晴雯针即将炼成,贾便时时来找,甚至住在真园不走了,真却每日里推说此针尚未最后炼成,不能分开,以免功亏一篑。贾料到真是想独吞两针,他不动声色,暗中察看,终于让他发现真与自己儿媳间的暧昧关系。贾有此把柄在手,反客为主,要胁真把两枚针全部给自己,不然就要把这桩不伦丑事宣扬出去。真向来爱惜名声,只得假意答应。当时两针的确没有炼成,贾家中有事,便先回去了,约定三月后回来取针,谁知他却没能活到回来取针的那一天!
可卿心中冷笑:这个贾,也太蠢了!居然不知道防范!真这等把柄落入他手,岂会容他活命?更何况还有他看得比性命都重的晴雯针!也不知那个年轻人知道多少?真又能容他活得几日?故意让他见到这两枚针,莫不是要采取什么行动了么?想到此,可卿突然坐起,把蓉哥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扶住她:“夫人怎么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做,不必亲劳。”
“我没事,只是想问问,你爹爹这几日在干什么?”
蓉哥惶恐地低下头,眼中掠过一丝怨恨,却不敢让可卿看到:“我也不知道爹爹在做什么,自从贾叔叔的儿子来了后,我就没有见过他,爹让我少下楼,在这儿陪着你。”
“哼!是让你看着我吧!我进了这真园,落入你父子手中,难道还能出去不成?你去把你爹叫来,就说我有事要问他。”蓉哥闻言犹豫了一下,可卿双眉一竖,瞪眼道:“怎么?不肯去?那我亲自去找他好了!”蓉哥赶紧起身按住她,连声道:“我去,我这就去,夫人别动怒!”说罢一溜小跑下了天香楼。
过了两盏茶功夫,蓉哥独自返回,可卿见真没有跟他一起来,变色道:“怎么?他不肯来?”蓉哥双手乱摇:“不是不是!爹爹说他这几日有事,暂不能来,待客人的事处理完毕自会来见你。”
“处理完毕我还见他做甚!你告诉他,不来就永远别来了!”可卿怫然起身,往外面走廊上去了,蓉哥诚惶诚恐跟在后面,不知如何是好。
一月期限已经所剩无几了,衔玉一连两天没有等到晨浴的女子,今天凌晨又来碰运气。他刚走到入画池边,就听到轻轻的戏水声,不由得心中一荡,快步来到池边。
那女子见衔玉来了,不惊不喜,如美人鱼般绕着他游动,长发纤指玉腿,时时触碰到他的身体。衔玉如何按捺得住?一把将她捞到怀中,发狠地亲热缠绵起来,恨不得生吞下她。那女子也如痴如醉,纠缠不休。入画池春水荡漾,再难入画了。
此后一连几天,两人天天凌晨时分在池中欢聚,离一月期限只剩下最后两天了。
“我后天便要离开真园,你随我走吧。”衔玉懒懒地漂在水面。
“你知道我是谁?就敢如此说。”
“任你是谁!真答应我,一月期限到时,我可以任意从园中带走一件东西。”
“我不是东西!”
“能动的都是东西!你是,我也是!”
“真园有更好的东西等你拿。你不想拿走你父亲留下的宝物?”
衔玉专注地看了她一眼,随即笑道:“看来你知道的不少啊!不过,我现在认定你就是我要带走的宝物。”
“你带不走我!你甚至找不到我!”
“我一定能带走你!”衔玉见她根本不信的神情,双眉一挑,说道:“天香楼?”
那女子脸上现出讶异的神色,低头想了一会轻声问道:“你真要带我走?甚至不想知道你父亲留下的到底是什么宝物?”
衔玉微微一笑:“我想要的,就是宝物。”
5
“贤侄,你来真园到明天就满一月,不知道可曾看上什么?”真与衔玉在客厅饮茶。
“伯父,小侄看中的东西在天香楼,还请伯父带小侄前往天香楼看看。”
真面色微变,目光阴晴不定,为难道:“这……”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到底了解些什么。
“怎么?天香楼不能去么?”衔玉双目炯炯逼视真。
“那倒不是!只是这天香楼虽在真园之内,却是我送给儿子儿媳的礼物,老夫倒不好擅作主张。”
“伯父说笑了!伯父是真园之主,别说天香楼,便是园中任何一个人,谁不唯伯父之命是从?再说了,先父与伯父是八拜之交的好兄弟,我与蓉世兄理当承续前辈情谊,小侄早该前去拜访,还望伯父成全!”
真犹豫片刻,方道:“也罢,就依了贤侄吧!老夫这就领你去天香楼。”
两人来到天香楼,一直上到最高处,蓉哥赶紧出来相迎。寒暄毕,蓉哥引领二人在顶楼回廊俯瞰真园风光,衔玉绕廊一周,发现自己每日活动场所,无不尽在眼底。他赞叹了一回,方随蓉哥到里面小厅品茶。
小厅雅洁幽静,暗香浮动,所有家俱皆为竹编,连喝茶的杯子也用竹丝套套住,衔玉把玩着手中竹丝套杯,又环视小厅,脱口赞道:“好精致的杯子!好精致的所在!住在这样的地方,主人定然不俗!蓉世兄,何不请嫂夫人出来一见?”
真和蓉哥手中的杯子同时停在半空,蓉哥抢着说:“衔玉兄弟,内子不惯见外人,还……”他一言未毕,左侧粉红珠帘后传来甜柔的声音:“贾家兄弟哪能算外人?叔叔,妾身有礼了!”衔玉凝目看时,珠帘后面隐约可见一女子敛衽颔首,那身影那声音,不是她又是谁!他忙站起,抱拳一揖,算作还礼,待他收手起身时,一股柔风自拳底暗生,珠帘随即摇摆掀起,露出帘后女子,衔玉虽已猜到是她,仍不免呆立当地。可卿似水双瞳,情意绵绵地望了他一眼,扭身倚窗坐下。
衔玉的失态真父子二人全都看在眼里。
“伯父,不知当初所说的任我取走一样宝物的话还算数不?”衔玉一坐下便问。
“自然是算数的!”
“好!”衔玉一指帘后可卿,“我就要她!”
啪地一声响,有人手中的杯子掉到地上,是蓉哥。
“什么?你昏头了!这种话也说得出口!”蓉哥脸都青了,“可卿是我的妻子!岂能容你带走?简直混帐!你你你……”他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
“衔玉贤侄!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不是存心捣乱么?”真也阴沉了脸。
衔玉面不改色,昂然道:“怎么?真园主人说话不算数么?”
“那也不能由你胡来!”真怒道。
“哼!小侄原不想胡来的,就请伯父归还先父遗物!”
“老夫已经说过不记得了!”
衔玉哈哈大笑:“伯父!衔玉不是小孩子了!当日伯父领小侄参观真园藏宝库,几百件珍宝伯父一一道来,如数家珍,可见伯父是个有心之人!先父留在这儿的宝物又怎会忘记?”这番话说完,他脸上已是笑意全无。
真脸色变化不定,恼道:“不记得就是不记得了!你待怎地?”
“伯父好身手,江湖中人闻名丧胆;蓉世兄虽然藉藉无名,但只怕也是家学渊源,深藏不露;真园向来被喻为龙潭虎穴,衔玉岂能不知?但我既敢孤身来此,也是掂量过的!伯父既不肯交出先父留下的宝物,就只好守诺由我带走她;若不然,衔玉只好得罪了!”
“爹!你把东西给他吧!孩儿万万不能没有可卿!”蓉哥突然走到真跟前跪下,磕头如捣蒜,这一着倒大出衔玉意料之外!他没想到蓉哥是这样的人!真大怒,一脚踢开儿子,骂道:“没用的东西!滚一边去!”
“小畜牲!不是老夫不给你活路!是你自找的!休怪老夫无情。”真单手一撑竹几,托地一声跳到小厅中间,目露凶光,站在衔玉跟前。蓉哥一步步倒退着,悄悄出了小厅,一路狂奔着下了天香楼,厅中三人谁也没有在意他的离去。
衔玉抽出佩剑横在胸前,手指在剑身上缓缓拂过,口中喃喃道:“好了好了。”
真不待他出剑,大叫道:“好了剑又如何?”话起时,招亦出,衔玉只见一道道白光向自己飞来,他一矮身,剑在身前挽出一道银色光轮,只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地上多了十几截断成两半的小飞刀,衔玉已退到珠帘处。
真再次变色,双手在宽大的袖中一抖,再出手时,但见满天针雨,尽射向衔玉。衔玉滴溜溜转动,剑随身走,银针落地之声不绝于耳,他百忙之中回头向仍在珠帘后端坐的可卿喊道:“你先进去避一避,这针不长眼睛,小心伤到你。”
可卿不动,泰然道:“你若不能保我周全,又有什么资格带我走?”
“哈哈哈!说得也是!我喜欢。你就坐在那儿看我如何打架!”衔玉嘴里说着话,手上可丝毫不慢。
真射出的针渐渐少了,衔玉出剑也慢了,他冷笑着一剑剑荡开射向自己的针,一步步逼近真。真的脸变白了,衔玉走到他跟前,突然长剑一绞,真的一只大袖子飘落一边,露出光光的手臂,他反手再一挑,另一只袖子也掉了:“这种女人家的玩意儿就算了吧!伯父不必考验小侄。”真只好空手与他过招。
几招过后,衔玉惊讶地咦了一声,他发现名满江湖的真根本就是不堪一击的!他脚下虚浮,出手无力,除了招式纯熟,变化多端,令人眼花缭乱外,根本没有杀伤力!怪不得刚才要用银针飞刀偷袭,且这么多的暗器居然都被自己轻而易举地挡住了!难道名满江湖的真竟是浪得虚名?衔玉有些不敢相信。
6
当蓉哥带着蘅芜潇湘匆匆赶来时,衔玉的剑刚好架在了真的脖子上。
真一见他们赶来,非但没有高兴,反而大叫:“我输了,你带可卿走吧!快走吧!”
衔玉收回长剑,凌空向后一挥,珠帘从中断开,哗地一声落了一地的珠子,他倒纵过去,轻巧巧落在可卿身边,抱起她,说声:“得罪了!”就要往外走。
蓉哥声嘶力竭地大叫:“不行!放下可卿!不许带走她。你父亲留下的宝物我带来了,你拿去吧!你拿去吧!”他紧张绝望又疯狂地拦在门口,发抖的手指指向蘅芜潇湘二女:“她们,晴雯针!她们才是你父亲留下的宝物!你拿去吧!”
衔玉停下了,并没有放开可卿,他默默地看着那两名少女,可卿默默地看着他。
“是真的吗?”他问她们,两名少女齐望真,没有回答。
他又扭头问真:“是这样吗?”真退到两名少女身前,张开双臂拦着她们:“不是的!”
他再低下头问可卿:“是真的么?”可卿点点头:“是的!她们两个中,有一个属于你父亲。不过要到明天,两枚晴雯针才能最后炼成生效。”
衔玉望着真一声冷笑:“怪不得给我一月之限!原来是一月之中你奈何不了我!”
真猛退到蘅芜潇湘二女身后,疯狂地嚎叫:“发针!发晴雯针,杀了他!”
蓉哥哭道:“不要发针!休伤了可卿!”可卿不出声,衔玉见识过此针的神奇,凝神注视着她们,不敢大意。
两女对望了一眼,扣针在手,指向衔玉。真从背后用力一拍二人,两人往前一倾,手一松,两枚针如两道闪电,直射衔玉。衔玉抱起可卿跳到一边,两枚针却如影随形,跟了上来。衔玉在厅中上纵下蹿,左避右闪,趋前退后,任他到哪儿,那两枚针都如鬼魅般跟在身后。
衔玉的额头开始往外渗汗,他听到真得意的奸笑,蓉哥如热锅上的蚂蚁,一声声叫着“可卿!可卿!”他的手上,还紧紧搂着可卿,一直不曾放开。
“你用剑挡一下试试。”一语惊醒梦中人,衔玉在身前挽了个剑花,叮叮两声,针被打飞了,衔玉正要松口气,两枚针又飞回来了。
“你放下我走吧!”可卿道。“这两枚晴雯针是灵异之物,你对付不了的。我让公公放你一条生路。”
衔玉“不行”二字还未出口,那边真先怪笑道:“放他?休想!你这个贱人也一起去死吧!”
可卿大怒:“老贼!敢骂我!你便杀了结拜兄弟得了晴雯针又如何?你还能用吗?似你这等废物,还不如死了好!”
衔玉大惊:“我爹是他杀的?”这一分神,晴雯针便到了眼前,他猛向后退,堪堪避开,惊出一身冷汗。
“是的!他杀了你爹,但自己也被你爹刺中腰眼,废了他一身内功,成了个徒有其表的废人了。”
“贱人!你说了又何妨?也好,死到临头了,让这小贼死个明白!我有晴雯针,明天便能大功告成。两枚针尚未炼成便有如此威力!小贼还想活命吗?过了今天,江湖上还有谁是我对手?谁又能把我怎样?”真挥臂狂笑。
他这一激,衔玉倒一下清醒了,把剑竖在身前,猛一旋转,便似在身周布了一道剑墙,两枚晴雯针几次被叮叮地打飞,他缓得一缓,跳到外面回廊中,将可卿放了下来。刚站好,两枚晴雯针又飞了过来,厅中一干人也跟了出来。衔玉放下可卿后,身轻似燕,在回廊栏杆上纵跃攀爬,不时将那两枚针打飞。其实打飞两枚针对他来说,易如反掌,难的是这两枚针根本斩不断,而且去而复回,无休无止。
“好针好针!不负老夫十年的心血啊!杀了他!杀了他!”真脸色血红,眼神狂乱,手舞足蹈地随着晴雯针来回蹿动。
蘅芜潇湘如梦如痴地站在厅口处,两双眼睛专注地始终盯着在两根针追杀下的衔玉,对其他人恍如不见。可卿默默地看着她们,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片刻之后,她悄悄站起来,贴着栏杆移身到二女身边,突然伸手抓住她们的头发,用力撕扯,将二人拖倒在地。蘅芜潇湘吃了一惊,如梦方醒,两人奋力挣扎,可卿死不放手,三个女人扭成一团,狼狈不堪。这一下变故突起,蓉哥不明就里,冲上去拉开她们。蘅芜潇湘一得脱身,二人同时指如拈花,凌空一招,两根一直纠缠衔玉的晴雯针倏地飞回她们手中,两人气急败坏地同时将针指向可卿。这等良机,衔玉岂会错过?他几乎是紧跟着针飞到两女身边,不待她二人放针,先出手封了她们的穴道,又伸手取下二人手中的针,回头感激地冲可卿点点头。
真面如死灰,一步步往后退。
“你不必跑,我想杀你,你也逃不掉,不过,我不想杀你,免得污了我这柄剑。你最好呆着不要动。”
“这么说你二人倒真是我父亲留下的宝物?”他踱到两女跟前,“不,应该说你们当中有一个是我父亲留下的。谁愿意跟我走?”
蘅芜潇湘看着他,眼中似有企盼之色。可卿自去一边,倚栏望着远处的入画池出神。
他伸手解开两人被封的穴道,将两枚针还给她们,笑道:“这样吧,你们谁的针厉害我就带谁走。”他自说自话自安排,浑不把旁人放在眼里,既然知道破解晴雯针的秘密就是控制驭针之人,衔玉已全无惧意。
蘅芜潇湘互望了一眼,各自退后数步,针锋相对。
“你们千万别上当!晴雯针没炼成是不能对射的!万万不能!”真扑上前要去阻止她们,衔玉提起他衣领扔到一边。就在此时,一红一绿两道闪电分别从两女手中射出,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两枚晴雯针上,两枚针没有飞向对方,而是出人意料地在空中针尖相对,并急速旋转起来。最后叮地一声轻响,掉到地上。众人看时,地上的两枚针已经失去了原来的色泽,变成寻常银针模样了。蘅芜潇湘爬过去捡起自己的针,失魂落魄地捧在手心。
“废了!又废了!”真喃喃自语,脸上似笑非笑,醉汉般摇摇晃晃往楼下走去。
衔玉大步走到可卿身边,拉起她:“我们走吧。”
蓉哥闪身拦在了前面。
“蓉世兄,你是个好人,但这个女人是你消受不起的,放了她也就放了你自己。”
衔玉不待他回答,抱起可卿,也不走楼梯,剑在栏杆上一点,纵身跃下。两人还未走出真园,便听到身后传来两声少女的惨叫。
衔玉正要回头,可卿阻止了他:“不要看,两枚新的晴雯针又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