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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后记(二)回到起点转一转 ...

  •   重返燕门关的第一个中秋,可惜谷競川跟单明允忙得分不开身,江初照只得张罗营里的中秋佳节事宜,贺友之他们一众也帮了不少忙,好不容易将一切打点好,让燕门关大夥欢度这中秋夜,几人才围着火堆休息,边閒聊喝点小酒。

      不知是谁起了话头,拿不在场的那二位嗑牙,聊着话题竟转到单明允身上,说他任何事都漠不关心,唯独对谷競川不同,像个老妈子唠唠叨叨、操碎了心,登时场面一度沸腾,原来大夥均对此好奇不已,却一直没说出来。

      吵吵嚷嚷间,有人说了句:「马鸣山跟他俩是同窗,应该最了解他们的。」

      论起从前,马鸣山跟这些半途入夥的苗子不同,他可是从头到尾看着,当即说起书来,眼见几人神情专注,他忽有种满足,更是来劲:「你们也瞧见单大人能力有多好,气势还强上将军一截,是吧?」他说着扫视众人一圈,除了江初照,其馀众人皆轻轻点头。

      这话江初照没法反驳。若不论战场上爆发力,只看平日競川跟单大人流露的气场威势,确实单大人更有主将的感觉。她第一次遇见競川,也只觉得是个有精神的大哥哥,并不会把他跟长官们联想在一块。

      马鸣山得到认同,放心接着道:「其实单大人完全可以自己做将军,好像赵乾罡那般,但他却甘心在燕门关做副将,这是为哪桩?」

      「为了将军哪,他俩最要好。」纪重九接话。

      马鸣山听了颇不是滋味,瞪他一眼,「将军也跟我很好,单大人从前根本不睬他,还是我先跟将军好上的!」

      好上的……江初照觉得这几个字很怪,又捺不住好奇,催促道:「你接着说,单大人不睬他,然后呢?」

      马鸣山想了会,更不是味道,没精打采地说下去:「单大人一向不理人,也不和弟兄们多说话,日训完就离开,孤僻得很。」

      洪茂松此时偷偷觑了江初照一眼。

      马鸣山又道:「可将军就是喜欢找他唠,热脸贴冷屁股。」

      言者无心,洪茂松却缩了缩,彷彿马鸣山抽了他一鞭子似的。

      贺友之皱了皱眉,怎么这般说话的?

      马鸣山继续无奈地说:「我天天看他缠单大人,久而久之,单大人也会回他一两句,后来有几次还看到单大人对他笑,整个营只对他笑,你们说邪不邪门?」

      洪茂松暗暗心惊,这故事调性咋听来这么熟?

      纪重九忙不迭将瓜子壳吐出,乐道:「烈女怕缠郎么。」又用手肘顶了江初照一下。

      这话是这么用的?江初照顿觉荒谬,再想却是合情合理,她转向纪重九,也是乐呵呵:「难怪他总叫单大人老婆。」

      纪重九瞪圆眼,忽地放开双手往后一躺,笑得满地打滚。

      位于纪重九另一侧的洪茂松却坐不住了,只想尽快撤离,他惶惶站起,丢了句:「我去睡了。」匆匆溜走,令大夥有些反应不过来。

      「那然后呢?」江初照兴奋再问。

      「这就要说到赵乾罡了。他跟单大人一向不合,与将军也井水不犯河水,偏偏有次,和单大人发生不愉快,他说了一句话,对单大人很是侮辱,我们一旁听着的都咋舌,你别问我哪句话!」他指着凑近他的纪重九警告,这大嘴巴害他多少次了。

      纪重九话到嘴边,生生吞回去,又塞了粒瓜子,闷闷不乐。

      「你们猜怎么着?将军冲上去就揍他,拉都拉不开。」

      众人哗地一声,又怕又兴奋,江初照脱口问:「那将军有打赢么?」

      *  *  *

      洪茂松压根睡不着,心里边十五个弔桶打水,忐忑不安往前走,迎面撞上一堵墙。他退两步愣愣回神,却在看到来人时瞪大眼,脸上全无血色,想喊又喊不出。

      「怎么不叫人?」

      单明允刚劲沉厚的嗓音,惊得洪茂松打个冷颤,他定了定神,艰难道:「将军、单大人。」

      「你不舒服啊?」谷競川一脸关切。

      「没…就是累。」他心虚回答。

      谷競川笑着搭上他肩,洪茂松抖了一下,抬头瞧着谷競川,大眼中透露惊惧。

      「这半年我太急躁了,别把你吓着。」谷競川温和地说,「明日起我不再催你,来日方长,有进步就行。」

      「多、多谢将军,我会努力,不辜负你苦心教导,就算……」

      「好了好了,」谷競川怕他又唠个没完,急问:「初照呢,你可有看到她?」

      洪茂松惊慌摇头,急着撇清,又忽觉不对,僵硬点头。

      单明允有些不耐,「究竟有或没有?」

      「在火堆旁聊天。」洪茂松小声说。

      楞头楞脑的小子。谷競川有些好笑,拍拍他肩,「早点休息。」话落跟单明允迳往另一头走去。

      *  *  *

      「甚么意思,你很希望他打赢?」马鸣山难掩惊愕,瞧不出江大人还是个好斗的?

      「不是希望,我肯定他会赢!」江初照的双眸在火光照映中璨然生辉,跳动着炙烈的火焰,彷彿打架的是她,而她非赢不可。

      「江大人,」贺友之定定神,温言关心:「你在赵字营,过得不大好是么?」

      「谁说的,」江初照胀红了脸,「我在那没有不好,也是挺乐的。」

      「洪茂松可不是这么说,他说你在那,成日像个冰块似的,跟乐字可沾不上边。」纪重九直接掀了她的底。

      「他跟你怕是亲兄弟啊。」他俩咋说话都不经大脑的?江初照尴尬不已。

      纪重九听不出挖苦,吃吃傻笑:「我也觉着像。」又回头急问马鸣山:「你还没说谁赢了?」

      「还没分出胜负,就惊动长官,拉下去各挨一百军棍,三天都下不了床!」

      马鸣山和纪重九放声大笑,贺友之笑得没这么响,江初照蹙眉喃喃道:「一百…这也太狠了。」

      「幸亏有这一百军棍。」马鸣山接话,对满脸不解的江初照一笑,「将军趴在榻上养伤,我跟单大人天天去瞧他,头两天他一声不吭,到第三日,他终于憋出一句话,你们猜他说甚么?」

      「他要弄死赵乾罡?」纪重九抢答。

      「那是你。」贺友之失笑。

      马鸣山摇摇头,「他说:『我要做大将军。』」

      几人半晌没作声,有些消化不了。马鸣山瞧他们神色,会意道:「我当时跟你们一样,接不了这话,单大人却笑起来,说有几棍子落在将军脑门上。」

      「单大人不鸣则已哪。」江初照替他捏把汗。

      「可不是么,将军当年脾气比现在更爆,也只他一个敢在那当口添柴火。单大人还追问:『你做将军为哪桩?』将军同他说,做了将军再没人能让自己挨军棍。」

      几人面面相觑,就为这个?

      马鸣山续道:「单大人前生是蠍子呗,随口螫了句:『将军若有失,都是直接斩首,确实不必挨棍子。』谁知将军立马回他:『斩首好过挨军棍。』」

      「这也太倔了……」江初照想像着十几岁的谷競川,说这话时该是甚么顽强神态,不由得无奈又好笑。

      她身着劲装,打扮和男子无异,大夥也习惯将她当兄弟,直到此刻见她笑意温煦,才忽然意识到眼前"少年"其实是谷競川的夫人,大半夜还扎在这跟他们嗑牙。

      「江大人,很晚了,妳不回去歇息么?」贺友之提醒。

      江初照耸耸肩,「还没说完呢,接着听。」

      马鸣山回过神,「我说到……」想不起来。

      「说到将军执拗地不改其志。」她已经很习惯提醒这些人。

      「是这儿,单大人沉默了很久,不知哪根筋不对,随口一句:『好啊,你若真能做将军,我单明允一辈子给你打下手。』」

      几人倒抽一口气,纪重九结结巴巴:「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

      「你现在知道了?」贺友之挖苦他。

      江初照很想笑,她记起一件旧事──『明允不行,他这辈子都得跟我绑在一块。』她捶了捶胸口,试图镇定。

      马鸣山不知她憋得辛苦,火上浇油道:「别看将军平时大咧咧,做买卖可毫不含糊,打蛇随棍上,立刻问道:『打下手只限公事,还是也包含私事?』那单大人多看他不起,大方回答:『没有区别,除了生孩子,我都帮你!』」

      他一口气说完,纵声大笑,却看大夥没笑,很是不解:「我觉得蛮好笑,回回想起都乐得半天,不好笑么?」

      「我也挺乐的。」

      单明允低沉的嗓音似惊雷,从背后劈得马鸣山魂不附体,一转头,见他说书的两个角儿站在身后,不由得暗骂一句,这票人也不提醒他?

      「初照,」谷競川唤她,看起来也像憋着笑,「我们忙完了,回去休息吧。」

      「好。」她松口气,起身向着弟兄们招呼一声,高高兴兴跟着谷競川走了。

      中秋总是夜凉如水,火堆渐渐暗下,没人添柴火,也无一人开口。

      单明允等了一会,想让他们早点歇息,别误了明儿日训,刚开口:「你们……」

      「是江大人撺掇我说的!」马鸣山不顾一切地惨叫。

      *  *  *

      圆月当空,清辉朗朗涓流过树林,投下一地疏影,阵阵秋风自林间流泻,连带着林木花草的香气也染上一层清凉。江初照走在谷競川身侧,贪玩地走一步跳一步,去踩那银白色光点,只觉置身于一个澄清幽谧的美梦中,梦里有她心底最明丽耀眼的那个人,触手可及。

      『触手可及。』她又在心里唸一遍,伸手握住他,微凉的手心立刻被那大掌捂得暖烘烘,她的胸臆也是极暖,对此刻无比庆幸珍惜。

      谷競川笑睐着她窃喜的侧颜,这是她的小习惯,成亲半载有馀,他观察到,明允无论何时何地都叫他競川,初照却是人前将军、人后競川地喊,还神奇的从未叫错;只要有旁人在,她一律做"江大人",四下无人时才会这般黏上来。

      他想起从前的自己,跟着爹时,他也是人前喊将军,人后唤爹,又不住一个帐,只有马鸣山和明允知晓他与爹的父子关系。他很清楚初照跟他当年一样,想凭自己顶天立地,也想跟同袍如常相处。

      「妳猜,明允现在如何?」他笑着将她拉近些。

      「…我不敢猜。」竟是幸灾乐祸的笑容。

      「马鸣山口风算紧,又灌不醉,谁敲打他说出这些的?」

      「你不晓得,他提起你就醉的。」她乐呵回答。

      「甚么意思?」他一脸诧异,还有些戒备。

      江初照瞧了他好一会,怕他想到奇怪的地方,改口道:「大概他跟你一起很开心,讲起你就像喝多了飘飘然,我发现若有人说他了解你,他总特别乐,知无不言。」

      「就是妳害的他?」谷競川忍不住大笑,这笑声在夜色中过于响亮,江初照急摀住他嘴,却被他影响,差点跟着大笑,赶紧把自己的嘴也摀上,憋得极是辛苦。

      她含笑的眼眸在月色中满溢柔情,此情此景与她熟悉的动作,将谷競川的思绪带回他俩共度的第一场雪──那夜在濠州窄巷,轻薄细雪翩飞在周身,稍带些许凉意,少女的掌心却温热馨香,轻复在他唇上。

      谷競川浅浅一笑,拉下她的手,倾身在她额上一吻,这是那晚他想做却没做的事。江初照感觉一把暖烫火焰,从额间延烧至双颊,她有些无措,又快速四下张望,一双明眸滴溜溜转了几转,十足地做贼模样。

      「江大人,这儿连只猫都没有,不用瞎紧张。」他嘴上挖苦,眼底却尽是笑。

      真的没人?她不放心又瞧了一会,四野里果真空荡荡,登时一乐,干脆扑上去抱他一把,埋着头呵呵轻笑,总觉得像回到多年前俩人躲上槐树的紧张兴奋。这般暖和一阵后,刚要松手退开,却发现挣不开,惊愕抬头。

      谷競川可不担心人瞧,神色坦然地笑问:「等天气再冷些,咱们找几天,回濠州赏雪好么?」

      雪?她怔怔点头,说不出的欣喜。暂别他的那段时光,她在梦里好几次重回那个雪夜,却逐次模糊情景;每回,都在梦到只剩她一人独坐屋簷上、遍寻不着他时,慌慌醒转。她以为此生就这般过完了,想不到能重回他身边,还能同他旧地重游。

      「我想去,就我们俩么?」她一脸期盼。

      谷競川知她心思,却刻意捉弄,「妳想带其他人?行啊,我明日……」

      「不不,我们俩就好。」她着急阻止,小声加上一句:「平日已经跟绑粽子似的。」至少濠州让他俩独享吧。

      这副吃不消的神情让他一阵好笑,刚要接话,江初照又殷切询问:「回程时也会回家瞧瞧爹和姥姥么?」

      回家,爹。不是祝王府和祝伯伯。他难掩内心激动,笑逐颜开,在她脸上亲了好几下,喉口发热,沙哑道:「自然要回去瞧他们。」

      「那、就这么说定了。」她的脸又烫又辣,扯了他赶紧走,三步并两步只盼快些回帐,深怕教人看到他做出更不得了的事。

      *  *  *

      江初照偷觑走在身侧的男子,压根摸不清他这会要干甚么。那些山匪包围他俩的时候,她原本要直接放倒一众人,可想不到谷競川先她一步──抱头求饶。

      他一边把她拽在身侧,一边结结巴巴地哀告:「各位好汉,别、别伤我和我弟弟,我们就是路过……我叫洪茂松,我爹…我爹是大商人,洪祖旺!他卖盐卖糖,还有许多布庄,很有钱,你们要多少他都愿意给……」他拉着江初照一起双手合十,「雅竹,别楞站着,快求求这几位爷。」

      「…求求爷们高抬贵手。」她跟着拜了几拜,内心深觉荒谬,还不到一年,競川跟洪茂松这么熟了?连人家爹爹、弟弟的名字都一清二楚,她反而没听说过。

      「你老子是洪祖旺?」肤色黧黑的瘦竹竿啐了一口唾沫,「洪祖旺钱多,生的小王八蛋也多,就算你们真是他儿子……」说到一半,忽地跳起来,一脚踢在谷競川胸口,把他踢翻在地,蹲在他跟前狞笑:「他也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吧?」

      江初照气炸了,直想把这竹竿折成两段,抬脚就要帮谷競川讨回来,却被他发现,眼明手快地挡在那瘦皮猴前头,她只能硬生生收腿。

      「我爹疼每一个儿子。」他陪笑起身,指指江初照,「尤其疼我这个弟弟,诸位大爷让咱们写封信回去,见了钱再放人,行么?」又痛苦地摀着胸口猛咳一阵。

      江初照大惊,忙伸手帮他拍背,关切询问伤势,腰间却被谷競川轻捏一把,只见他握拳抵在唇上,仍是咳得辛苦,唇角却隐约有笑。

      「还真是兄弟情深啊。」黑色竹竿哈哈笑,笑得很气虚。

      江初照推断他肺不行。

      「好!今日捡到高档货,带他们回去写信。」一声呼叱,十几名高壮的匪徒围住他俩,均是横眉竖目、凶神恶煞,其中一个伸手就要抓江初照。

      谷競川绊了一跤,撞开那只手,轻拍江初照的背,安抚道:「小弟,别怕啊,跟着这些爷走,他们拿了钱就放人,没事的。」

      那些山匪看他俩毫不反抗,一副斯文懦弱作派,也不费力去绑他们,只去牵那两匹骏马,围着两人往山里走。爬坡时谷競川一副力有不逮、气喘吁吁地问:「几位爷,还有多久才到,能不能歇会?」说着揉了揉膝盖。

      江初照忽觉自个演得太差,"少爷"应该像競川此刻,弱不禁风、不堪一击,才有说服力的么……正愕然尴尬,却惊见一面目狰狞的汉子抬手要打他,江初照立即抢在他身前,怒声喝止:「别碰我哥!」她瞬间散发的威势太慑人,将那汉子唬得一怔,手举在空中动弹不得。

      「小孩子不懂事。」谷競川扯过她,给那山匪赔不是,双手搭着她肩往前走。

      江初照按捺不住,偏过头悄声问:「你玩甚么把戏?」

      却听他在耳边轻声道:「妳不是喜欢刺激?这就带妳去找刺激。」

      *  *  *

      这山寨规模不怎样,跟她早前见过的那个匪窝差多了。江初照好奇地四顾打量,一面低头煞有介事地写信,这信快写好时,就见那瘦皮猴跟在一头熊后面踱了出来。大熊往厅上主位一坐,弄出轰地一声,四仰八叉地翘着腿,极是威风。

      「看看写了甚么?」大熊甩着腮帮子,声若洪钟命令道。

      瘦皮猴将信一抽,却不交给他,反而朗声读道:「爹爹,我和哥哥落在…绿林好汉手中。」

      贼人。她写的分明是贼人二字,看来这两人一个目不识丁、一个巧舌如篁。

      「…我们很害怕,请您答应他们的任何要求,让我们能快点回家。儿子洪雅竹,叩上。」

      那头熊听完,原本很满意,却在盯着俩兄弟一会后,沉着脸挖苦:「有钱人少爷就是娇生惯养,瞧这俩小白脸,其中一个还跟姑娘似的。」他直盯着江初照不放,邪气笑道:「我夫人挺多,就没试过兔儿相公。」

      谷競川接话:「大当家,您可是这儿的大当家?」

      他听得有人叫自个,才把目光转向一旁青年,惫懒道:「是又怎地?」

      「那太好了,」谷競川挺直腰杆,对他微微一笑,「我也是做大当家的。」

      (半盏茶后)

      厅内跪了一屋子人,一个绑一个,粽子似的连成一串。

      那头熊鼻青脸肿的跪在最前头,从半瞇眼缝中努力去瞧坐在主位的青年,哽咽道:「您是哪儿来的大当家?」

      谷競川没答他,哈哈一笑,这笑极响极亮,还真透着几分匪气,一摆手,凑近他笑道:「山里头苦,你们还是别窝了。」

      谷競川和江初照骑上马背,一个领头押解山匪、一个压后护送姑娘。到得山脚,他们将匪窝内的财宝悉数转交给那些被抢来的姑娘,好让她们可以各自回家,接着把这票山匪押送到衙门。

      一路上街坊们啧啧称奇,一户喊上一户,扶老携幼的,为瞧热闹跟着往县衙走,这支队伍愈行愈盛大。谷競川把这串粽子提进衙门时,那县太爷忙从公堂椅起身,与一众衙役们不可置信地瞧着这情景。

      「阁下于本县城有大恩,敢问尊姓大名是?」彭泰业惊喜莫名,这是哪路神仙?他曾派多少衙役追捕这票盗匪,均是无功而返,这些匪徒不只凶残,还特别狡猾,今日悉数落网,天理昭彰啊。这俩青年看来斯文,如何办成的?

      却看那较高的男子一笑,大方回答:「我叫祝三,家里开武行,」又搂了搂身侧俊美的少年,介绍道:「这是我娘子。」他意味深长地瞪了"大当家"一眼,冷声续道:「不是甚么相公。」

      熊一般高壮的汉子给他唬一跳,低下头瑟瑟发抖。谷競川和江初照对着那县令抱拳一揖,在街坊们惊诧感激的目光中,大步翻身上马,两人相视一眼,放声大笑,一同策马驰去。

      远远地,县衙内的众人还能听到那笑。

      *  *  *

      不过三年多光景,濠州城一改先前压抑死寂的气氛,街市热闹非凡。解除了宵禁与城门禁等等限制,加上又位于交通要冲,周越百姓往来再也不必大绕远路,反而将此摇身一变成为旅游名胜,各种摊商目不暇给,甚至还营业至晚上才熄灯。

      他俩在城外耳闻这些变化,赶着在黄昏时分抵达,急着见识一下濠州城夜里的市集。江初照换上姑娘装束,就着满目辉煌灯火,看那街上数不尽的人潮,年轻貌美的姑娘们盛装打扮,有和朋友一同出游的、也有夫妇相伴偕行。她就有些可惜,应该带上纪重九的,他最喜欢看漂亮的小姑娘,这里对他来说肯定堪比仙境。

      这念头只维持一下下,从谷競川大方地牵起她手,对她浅浅一笑那刻起,她登时觉得还是俩人单独出门更快活些,也是牢牢回握那双大手,掩着嘴呵呵轻笑。义气甚么的,往后有的是机会。

      他俩领着追月和大毛,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从前投宿的客栈。

      已经不是印象中那间小店了,似乎花了大钱翻新扩建,一楼厅堂宽大敞亮、高朋满座,分明还不到饭点,刚进门只觉酒香、饭菜香四溢。他们将马匹交给其中一位笑容满面的夥计,想先订厢房再出去转转,却没抱太大期待,饭堂生意都好成这样,恐怕厢房已全住满了。

      掌柜的还是先前那位,想不到还记得他们,见了谷競川,笑得嘴都咧到耳根了,直夸他们是福星,打他们上回住在这以后,小店生意蒸蒸日上,掌柜的还要帮他们开两间上房,说是只收平房的钱,毕竟是相熟的老客户云云。

      谷競川当即拦下掌柜,「胡大哥,我跟她一间房就行。」眼看胡进宝一脸诧异,他轻咳一声,微笑解释:「她本就不是我妹子,现在是我内人。」

      胡进宝只呆了一下下,随即兴高采烈道:「这就对了么,哪个大哥会漏夜陪自己妹妹出门找东西,还不骂她一顿完事?行、行,那就一间房,恭喜两位。」他乐呵呵拿出房间锁匙,唤夥计带俩人上楼安顿。谷競川也笑着祝贺他生意兴隆,江初照只是满脸通红被牵着走。

      *  *  *

      「小姑娘,老朽同妳说啊,妳已经穿金戴银,头上也珠围翠绕,要是再配上这玉耳坠,不只不出彩,还显得脑袋瓜太……」笨重……「太辛苦了。还是把这副玉耳坠让给另一位姑娘,我拿压箱宝出来给妳瞧瞧可好?」头发花白的老翁陪笑劝道,想让眼前跋扈的仕女放弃耳坠子,他好卖给气质更合衬的另一位小姑娘,毕竟是人家先拿到的,偏让这也不知哪家的没教养小姐一把抽走。

      「甚么压箱宝?」衣饰华贵的女子冷冷睨他一眼,看着耳坠子的神情也有些不屑,却不肯松手放下。

      哪还有甚么压箱宝,他唯一的压箱宝前几年半卖半送地给出去了……易咏岚眼珠一转,压低声量道:「既然是压箱宝,自不能轻易示人,姑娘先放下这耳坠,让我把其他客人打发了,老朽再拿出来让您品鑑,您看成么?」坏人是可以骗的,他心安理得。

      孰料刚这样想,这骄纵的姑娘还真坏得直接松手,刻意让那耳坠子从高处坠落,想让它磕在摊子的一把玉如意上。易咏岚心下一凉,他不怕富贵人家赔不起,但这些玉饰都是他细细打磨的心血,敢情这坏姑娘自己不要的东西,也不乐意让给别人……

      忽地一只纤美玉手探出,将那对耳坠子接个正着。

      「接到了。」江初照雀跃地转头向谷競川说,对自己的反应速度颇为自豪,递给身边的姑娘,笑道:「别担心,没磕着。」

      头上挂了满满劳什子、浓妆艳抹的姑娘惊艳于她的容色,只闷不吭声盯着她,眼底透着妒意。

      怎地不开心?江初照有些无所适从,不解地回望她,伸出的手还等在空中。

      谷競川对嫉妒这码事也不了解,但他能感觉出这女的对他娘子有敌意,当即把江初照往自己身边拉回来,示意她把饰品交给自己。

      易咏岚逮着空档,笑着对谷競川伸出手:「唉呦这位爷,公子世无双啊,耳坠子是那位客人不打算要的,给老朽就行,不用再过手。」

      谷競川听了这似曾相识的话,一阵怀念好笑,将耳坠轻轻放回老人家手中。又看那老丈笑盈盈地,将耳坠交与另一个穿得没这么夸张的小姑娘,温声道:「姑娘慢慢看。」

      满身绫罗绸缎的姑娘还在盯着江初照,弄得她有些不自在,她转头去瞧谷競川,刚要提议去其他地方绕绕再回来,谷競川先一步粗声问道:「妳瞪着我娘子做甚?」

      这句唬得那骄纵姑娘跳起来,当即不忿道:「她长得丑,我多看两眼怎地?」又不屑地睨了一眼小摊,嗲声挖苦:「甚么破玩意,只配这些乡巴佬。」说罢提起裙襬就走。

      江初照生平头一回让人说丑,并不生气,只觉得新鲜跟疑惑,稍稍抬眼却吓了一跳。谷競川铁青着脸,对那姑娘的背影啐道:「妈了个疤子,自己长得连鬼都能吓死。」他双手搭上江初照的肩,诚挚道:「别理她,妳是最好看的。」

      这下江初照反而不知如何反应,只红着脸小声道谢。

      一旁的玉饰摊老丈却呵呵笑了,当着这两组客人们的面,语气神秘却没压低音量,「就是您夫人好看,才把那母夜叉给气走了,姑娘家的嫉妒心最是可怕。」

      江初照跟谷競川面面相觑,这才会意过来,只觉开了眼界。

      等老人家招呼完先前的客人,又转向他俩,笑吟吟问他们可有中意的物事。谷競川不答反问:「老丈不记得晚辈了?」

      易咏岚还真想不起来,本着做生意的心,打算呼拢一番,却见那公子从小娘子发上抽出一根玉簪递与他,唉呦这不就是他那无缘的压箱宝么?「您是那……」没钱的……「眼光很独到的公子。」

      谷競川抚着后颈,觉得愧对这句话,当即道:「我就是没眼光,当日多有得罪,老丈别跟我计较。我爹懂石头,他说您这帝王绿翡翠价值连城,多亏您当日割爱,晚辈才能娶到心上人。」他一边说,一边从袖里取出一叠银票,微笑道:「迟了些,今日是来把尾款补上的。」

      小小的玉饰摊伫于北风中,易咏岚就着晶莹雪景,端详眼前这对年轻璧人,内心极是满足喜乐。

      他将簪子递给谷競川,意思意思的抽了一张银票,乐陶陶回答:「我年岁大了,吃穿用度简单,摆这摊子也是图自己开心,跟客人结个缘。譬如今日,就特别欢喜。」看这小俩口面有难色,不肯收回银票,易咏岚想了一下,提议道:「要不二位请我吃顿饭吧?当作交个朋友。」

      俩人闻言一喜,当即答应,帮着老人家收十一番,三人边忙活边谈笑,好似一家子其乐融融。

      *  *  *

      是夜,俩人依偎在雅厅内的窗榻,都有些醉意,裹着同一件被子赏雪。

      街上喧闹渐歇,市集散去,只馀雪花细细飘散,安静地与月光融为一景。江初照摊开手心,里头偎着一块新月配饰,月牙儿的部分仔细地磨成圆角,羊脂白玉雕就,整块玉光泽莹润,就像从真正的月亮掰下一小块。

      这是刚刚那位易大爷硬塞给谷競川的,说当作将来给他俩孩子的见面礼,讨个好兆头云云。

      有了上回经验,他俩哪怕不懂这玩意,也担忧又是个宝贝,怎能一拿再拿?眼看老人家的脸垮下来,她正不知如何是好,想不到谷競川当即起身,还一把拉起身侧的老丈,对着满堂陌生宾客,朗声说自己今日结识一位好朋友,城东卖玉饰的易大爷。又当众亮出那块美玉,接着说请在场所有人喝酒,美酒看聚宝楼的、若喜欢美玉就找易大爷问。

      江初照还没反应过来,胡大掌柜就乐开了花,还是开门做生意的厉害,立刻大声道:『谢谢祝公子、谢谢城东易大爷。』

      霎时聚宝楼厅堂爆出响亮欢呼,众人跟着掌柜的话道谢,沸腾得她还以为回到燕门关……真是一举两得,既让易大爷的铺子露了脸,又给胡大掌柜添了生意。江初照想不到还能这般整活,她一直以为谷競川对这些人情世故不喜经营,没成想他做起来可圈可点。

      等谷競川坐回她身侧,她悄悄说了这些,谁知他嘿地一笑,乐道:『爹更厉害,我跟着他只学了皮毛,但爹还说:喜欢的用心些,若不喜欢,也不用给甚么面子。』

      "不给面子"这部分,競川向来也是不遑多让……她想到此处,又是一阵乐,将白玉月牙握在掌心,呵呵笑着搂紧他。

      谷競川本来快睡着了,这会让自个娘子一搂,软玉温香在怀,他登时精神许多,想问她是不是看雪看够了,他俩好关窗歇息。谁知他娘子先一步喃喃道:「你跟太阳月亮还真是挺有缘的。」

      「怎么说?」他心不在焉地问道,又瞥了内室床榻一眼,感觉让这被子裹得热。

      「我本来也有个月亮。」她微笑说,看他不大明白,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轻轻写下"月临"二字,这是她很久以前用的名字。

      他听过姥姥唤初照"临儿",没想到是这两个字,说不出的惊奇,低头问她:「那我怎么叫妳?」

      「都行啊,我都喜欢,但在营里头还是叫初照吧。」她乐呵呵回答。

      他想了一下,凑近她耳语一句,逗得江初照合不拢嘴,喜道:「这个我也很喜欢,但别当着大夥叫了。」那多不好意思……她刚这么想着,谷競川又附耳悄声说了一句。

      月色下美人脸颊晕红,微笑点点头,探身将窗轻轻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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