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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敌袭 ...

  •   大胤道成帝元宥二十九年,六月。
      自北戎铁蹄南下侵犯大胤北疆边境,靖北军北上戍守,至今已二十多年了。

      如今三十余万大军如铜墙铁壁,已成为天柱昆莱、玉塔、天山山脉之外的又一屏障,牢牢掌控着大胤北疆三州。
      而经年战事的艰辛和悲壮早已化作北境的朔风,凛凛如刀。

      靖北军的旗号本是因循靖北侯陆氏。
      想当年北戎南侵初时,道成帝根本没当回事,只信手在满朝武将中点了个年逾五旬的陆衡,给这位四朝老将封了个靖北侯的爵位,令他带着区区五万兵马北上抵御。
      而陆家精忠报国,自那时起与北戎蛮子死磕二十余年。老将军毕竟年事已高,到北境没几年就去世了。之后他的儿子陆任接过帅印,一守就是十几年。
      直到去年九月,陆任伤病交困也逝于山河,靖北侯这爵位连同靖北军的重担,承袭了祖孙三代,终于是落到了陆任长子陆灏的肩上。

      琼关军情处沙盘前,三十万靖北军统帅陆灏已经跟雕像似的拄了大半个时辰。
      陆灏年三十有二,表字子河。自幼随父亲在行伍摸爬滚打,早已磨成冷静稳重的性子,袭爵后越发深藏不露,像这样一站大半天也是常事。
      他没着甲,一身灰不溜秋的行伍装扮,只束着黑发的鎏金冠稍微显眼,修长的身体挺得笔直,手里一支小红旗子不知捏了多久,被捻得皱皱巴巴。
      纵观沙盘,沿着三大天柱山脉的沟壑,一路上曲曲折折插了近三十支小旗——短短数月,北境防线遭到了蛮子近三十次突袭。
      陆任走得匆匆,陆灏在父亲嫡系旧部的拥戴下受命袭爵,方才不到一年,北境的战局形势就悄然变了,变得十分令人头疼:北戎的蛮子似是趁靖北军新任统率地位不稳,开始频频南下侵扰。
      良久,陆灏终于俯下身,将小旗插在昆莱山脉中段的一处隘口。清一色玄黑小旗密密麻麻,唯独他方才放下的那支,鲜红得有点突兀。
      那隘口是荣林。

      忽而一人大步流星地走近军情处,人未到声先至:“侯爷。”
      这人身形高大魁梧,一脸刮不干净的虬髯衬得面色都有些铁青。陆灏背对房门,听这步子便知道是副帅薛连,回身道:“常云叔来了。我正想找你。”
      薛连表字常云,是老侯爷麾下嫡系,追随老侯爷二十余年,陆灏袭爵时也是薛连带头支持才得以平稳过渡。他本比陆灏大不了几岁,但父亲生前与他兄弟相称,陆灏便也唤他一声常云叔。
      陆灏指了指沙盘上荣林隘口的小红旗,“这事怎么想都蹊跷。”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份加了红缨的战报来,这战报大约也被他揉捻得够呛,皱得快卷边。

      薛连显然知道这战报是什么:斥候近日探得,在荣林附近发现了北戎大汗威烈堇。
      陆灏看着沙盘那一片玄黑的旗子,“突袭那么多次,没有一次是威烈堇亲自带兵。他怎么会突然出现?”
      薛连点头道:“出现也就罢了,为什么会去荣林?”

      荣林是天柱昆莱山脉中段一处小型隘口——其实只有一面城墙,但地处半山,沟壑纵横。北戎好骑兵,本不应以此作为突破,但这次不知抽的什么风,旬日前便已开始刺探,且竟是大汗威烈堇亲自带兵。打又不打走又不走,也不知有何目的。
      陆灏沉吟。薛连见状,叹了口气道:“侯爷是在担心少将军吧。”

      薛连口中少将军,正是靖北军刃锋营统制,也是陆灏的亲弟弟陆泽,众人惯称为靖北军少将军。陆灏也跟着叹了口气,“他当时得了战报,非说要去会会这个威烈堇,却只带了两千人。”
      “要我看,没问题。”薛连双手叉腰:“少将军的刃锋营你还信不过吗?”
      陆灏摇头:“不是信不过。我担心事情没那么简单。”
      薛连走近拍拍陆灏的肩膀:“咱们就等他好消息吧。”

      ————

      刃锋营作为靖北军锐部之一,可谓是大胤全境战力最强的具装重甲骑兵,而统制陆泽一身骁勇,战功无数,自也是一时无匹的英雄少年。
      说是亲弟弟其实差点意思。陆泽这孩子是十多年前老侯爷陆任不知从哪带回来的,也许是捡的,也许是老侯爷私生子。
      幼时的事情他反正已忘得一干二净,带回府时给管家老齐叔掰开嘴数了乳牙,这才估摸着当作“四五岁”,足足比陆灏小了十余岁。不过行伍中人没那么矫情,这些年来老侯爷认陆泽是亲儿子,陆灏便也认这个亲弟弟。
      此时雍州荣林,暮至,暴雨。陆泽带着两千精锐扎进林间,潜伏在荣林城墙四方十里内呈合围势。管他什么大汗扎汗,只要那些蛮子敢露头,先干他一仗再说。

      暑月本应昼长,但大雨瓢泼,天色都暗得更早一些。雨点如豆,敲在叶片上有如击鼓,扎入营帐的厚蓑顶里咚咚闷响。不时又电闪雷鸣,噼里啪啦一通合奏,人说话几乎都得用吼。
      陆泽正斜倚在营帐口闭目养神。他穿了半身重甲,怀里规规矩矩抱着一柄泛寒光的苍铁重剑,一手无意识地抚着剑柄。
      他们在这鬼地方已经两个日夜了,雨也下了两日。别说那个大汗,蛮子的半根马毛都没摸着。陆泽与北戎交手多年,也磨出些敏锐的直觉,此刻伴着雨声,他感觉有点没来由的烦躁。

      帐内生了火,围坐着几个穿重甲的年轻将士。他们脸上却有点不合时宜的兴奋——跟着少将军打了不少仗了,却从没跟蛮子的大汗正面交锋过,个个心里又是跃跃欲试,又都有点紧张。
      其中一个长得一张肉嘟嘟的娃娃脸,倚着中央的简木几,煞有介事地道:“听说那大汗有九尺高。”

      另一个想来是高个子,接话道:“我有八尺二。”
      “你?”前一个讥笑他:“白长那么大个子,连我都打不过,还打蛮子呢。”
      引来一阵哄笑。
      “八尺二”轻轻“哼”了一声,“……要论单挑,你也打不过蛮子。”
      他说的是事实。北戎部族千年游猎迁徙,个个生得孔武有力,本就十分野蛮能打,论力量和攻势中原人多有不及。
      带头笑的娃娃脸也带头停了,火苗在他的大眼睛里忽明忽灭。“是是是,我打不过。整个刃锋营就你家少将军打得过。”他说着看了一眼帐口坐着陆泽,那位纹丝不动,像是睡着了。
      这娃娃脸名叫杨迅,字亿鸣,正是刃锋营左卫将军,少将军陆泽的左膀右臂。他从怀里摸出几个小锤子饼,凑到中央:“来来,大伙儿都垫垫肚子。”分了一圈,手上还剩一个小饼,朝帐口的陆泽喊道:“喂,阿泽。”

      老侯爷和陆灏前些年军务繁忙,陆泽又年幼不能处处尾随,军中翻了个底朝天找出个年纪最小的杨迅,也比陆泽大了三两岁。便勉强接到府上做个伴读,陪练陪玩耍的。
      杨迅天生这么个外放开朗的性子,许多年来一同长大熟识惯了,私下里便叫陆泽小名,不称“少将军”,且是一逮着机会就打趣陆泽。

      小锤子饼一递出手,杨迅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摇摇头自语道:“哦,你不吃零嘴。”
      他正要缩回手,营帐口坐着的陆泽没睁眼,手在剑柄微微一拍,那重剑瞬间飞身甩出,只见昏暗中一道冷光极快地闪过,毫厘不差堪堪擦着杨迅手旁轻一掠,将那饼子稳稳接了过去。
      “你就不能用手接!我跟着你旁边早晚被你误杀!”杨迅心知这人不会伤到自己,可手上皮肤都被剑风蹭得一辣,气不打一处来地大吼:“而且你不是不吃零食吗!”

      陆泽惯使重剑,几乎已到了炉火纯青人剑合一的地步,才会以剑代手——哪怕是四十多斤的苍铁重剑。这柄剑是几年前陆灏送给弟弟的,陆灏自己使起来都有些勉强,在陆泽的手中却轻如飞鸿。
      他剑锋一错,将小饼滑落手里,这才睁开眼,也不理会杨迅抱怨,心不在焉揪下一角塞进嘴里:“我就嚼一会。”
      杨迅只得恨恨地白了陆泽一眼。
      而帐中那个“八尺二”连同其他几人巴巴地看着少将军行云流水,眼底流露出满满的崇拜,就差没流下口水来。

      “八尺二”姓王名五。他是真的叫王五,作为统制亲卫,乃是靖北军少将军的狂热拥趸之一。
      毫不夸张地说,他削尖脑袋挤进刃锋营还当了亲卫,完全是冲着一睹少将军陆泽的风采。而更不夸张的是,这样的人在刃锋营里还不止王五一个。
      靖北军四部中以刃锋、利锋营为锐,另有安平、安绥两大军。锐部作为第一把插入敌阵的尖刀,于战局极其重要,也同样极其危险。陆泽年纪轻轻便被任命如此劲旅的统帅,全军上下心服口服,却绝不是因为他身为靖北侯亲子的身份——而是因为实力。
      这少年仿佛就是为打仗而生。武艺超群自不必说,在军中已少有匹敌,打起仗来更勇冠三军。三年前他年仅十六,率刃锋营在数月间袭占玉塔天路,而后孤军深入一路北上,穿越天柱横扫北戎五个部落,几乎打到了姑孙金帐,颇有百年前高武皇帝一统中原时纵横千军之势。
      英雄出少年。十五领兵十七授衔,披上明光重甲随便往哪一站,都是个绝对耀眼的存在,谁能不服?谁敢不服?

      此刻陆泽又在营帐口八风不动了。暴雨中天色暗淡得很,帘毡挡了些火光,他大半张脸遁入阴影中。
      然而在王五等人眼里,即便阴影再浓,那位少将军都在发光——当真是炼尽美少年,这年轻人不仅能打仗,还生得十分漂亮。阴影里也见得轮廓英隽、棱角分明,模样甚是端正,用王五的话说,“就没见过谁左边脸和右边脸能长得完全一样的”。
      可这年轻人虽生得漂亮,性子却十分无趣,从小不哭不闹只知练武,成日里不苟言笑严肃得很,也太过老成了些。这么看来和正颜厉色的老侯爷陆任、沉稳矜重的大哥陆灏倒是一脉相承。

      杨迅撇撇嘴:“是谁说的,这锤子饼粘不叽叽又经嚼得很,砸嘴一通嚼吧,有失风度。”
      锤子饼追根溯源,还是从北戎传过来的。北地严寒,游牧民族将饼子用小锤打得瓷实了,小半块便能抵一天。本是为了扛饿,传入中原后琼关百姓加了蜜糖花糕一类调味,也就是哄小孩好使的。
      陆泽自小就是被大哥用这玩意哄大的——大哥陆灏虽说疼爱弟弟,可究竟年长十余岁,总不自觉将弟弟当作晚辈。一大一小两个闷葫芦在一处,尴尬一会,大的就会掏出几块糖来给小的。
      可这小孩不吃这套。挂在嘴边一句“小孩子才吃糖”——哪怕他自己分明就是个小孩,从十岁那年起,说什么也不碰锤子饼等一干零食了。
      这会陆泽也顾不上什么风度,口中食不知味地嚼着,面无表情地哼一声:“这暴雨来得可真是时候。”

      杨迅倒也不记仇,咧嘴一笑,大眼睛眯缝了:“就一个好——没虫子。”
      一旁的王五撇嘴:“之前在琼关,不是更没虫子。”
      杨迅伸了个懒腰:“是啊,琼关不仅没虫子,还什么好吃的都有,那胡饼,一嘴流油……热腾腾的羊肉汤粉,还有十里香的稞子酒……”
      一想到吃喝,他那大眼睛闪闪发亮,挥挥手将身边几人聚拢来,朝陆泽的背影努努嘴,一本正经地吹嘘道:“你们绝对想不到,你们那少将军,就那个贴着木桩子的家伙,竟得了饕餮天神真传,他做的汤粉——那可真是绝了!”

      陆泽确实天生有几分厨艺,尤其是北戎口味,汤粉和马奶酒无师自通,就是不爱下厨。他回头睨了杨迅的胖脸一眼:“就知道吃。”
      打仗还真是件诡异的事,这杀来杀去都难解难分了,回头觉得人家的饭食还挺好吃。

      “还有——”杨迅突然想起什么,“还有迎来酒肆的杜小娘子,江小娘子,未如酒肆的余小娘子,你大哥啥时候娶个侯夫人,给你弄个大嫂啊?”
      “你自己问他去。”陆泽心里有事,不睬杨迅。

      要说靖北侯陆灏,他那大哥相貌也算俊朗,老大不小偏仍是光棍一条。老侯爷在世时向来不催不急,可远在西京的母亲给他物色了不知多少名门闺秀,都让他以“蛮戎未灭”为由给冠冕堂皇挡了回去。几年前母亲病逝,这事便也再无人过问了。
      毕竟沙场九死一生,兴许大哥也并非无情,实乃不能用情。他这压根没有成家立业的意思,倒是与琼关集镇酒肆里几个小女子眉来眼去的。

      杨迅与陆泽交好,与他那大哥陆灏自然也是熟识的。可人家现在高低也是个侯爷了,杨讯才不要当面去讨屁吃,只背地里取笑了一番。
      随即越吃越饿,又从包袱里摸出一小撮炒面,一把塞进嘴里,囫囵不清道:“咱们什么时候才能把蛮子全都打跑啊。”
      王五也跟着摸出炒面来吃,一面叹道:“也不知蛮子突然间发什么疯,相安无事这许多年了又冒出来。”

      忽的一个闷雷,仿佛是要将天都震裂开了。陆泽微一皱眉,锋眉下双目澄澈,似有寒冰,只见天光乍泄,在暴雨声间恍惚有一阵错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他一瞬起身,几步踏出帐外。密林间暴雨如盆倾泻,四顾茫然。
      “少将军!”一个慌里慌张的小将士从雨帘中钻出来,“敌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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