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如昼》月陵

18、十九

　　东海居民从未见过这般奇异的天象。
　　几个月前渐渐蔓延浓重的海雾一朝散去，先前失踪的海市蜃楼重又现身，老人纷纷感叹龙女显灵祥瑞再临，岛民纳头跪拜的声音里也夹杂着几声“神鹿仙宫”。未及众人奔走相告灾祸散去，那处蜃楼背后电闪雷鸣如同天裂一般现出深渊巨口，而后天火熊熊而起，映红整片东海天空，一条龙凭空出现，天火将深渊焚作散落的火星，纷纷扬扬洒入海中。
　　“是龙女，龙女真的存在！”上至卖糖水的老妪，下至渔家小儿，东海所有人在这一日亲眼目睹了龙女真身，更是有人冲到镇海祠上香，祈祷龙女保佑镇海湾永享太平安宁。

　　骨龙落在揽星楼上，偌大的身躯盘了个圈，安静地低头，空洞眼窝直视呆愣愣的柳星闻。他仰头看向破碎的永夜星都，盼着那人能如真神一般降临，却被四散的火星迷了眼，眼珠被灼烫的痛苦冲出泪水，视线模糊之际只见父亲熟悉的袍角自高空坠落，砸进揽星楼的五星逐日法阵中。
　　他上前看时，往日永远一丝不苟云淡风轻的父亲大半面容被烧得渗出鲜血，身上随处可见焦黑的伤口，喉中嗬嗬作响，见他近前，伸出手，目光中带着一丝不甘和请求。
　　“他呢？”
　　柳沧海脱了力，手臂落回去，只能躺在坑底喘着粗气，见柳星闻又抬头看向天空，聚起全身力气喊了一声，“死了！”说完又想笑几声，但全身伤痛，实在笑不出，只扭曲着面容，活像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死了？
　　柳星闻怔愣片刻，只觉胸口搅作一团。其实早在他不回头地撞向北辰时就已经预见到结果，所以会在最后看他一眼吗？
　　未竟之事，总有后来之人。从夏长淮，到赵思青，为着星都一事，诸派弟子并无知百姓折损者众，甚至直至今日，东海内仍找不到一株花草，捞不到一尾游鱼。所谓永恒，所寻长生，说穿了不过借他人生机气运加诸己身，他们以为奉献自己获得永生，最终只是一抹幻影虚像，得永恒者，唯有吞噬同类的柳沧海——而自己竟曾天真地以为，那是可以比肩开天辟地的大业——剥夺其他生灵所循天命，何尝不是逆天而行？
　　直到最后，赵思青都试图让他远离这场掠夺——背负万千生灵的因果，轻则修行受阻再无寸进，重则心魔反噬命不长久，他劝过多次，可心比天高的少阁主从不认为我道歪邪，仍自以为是一意孤行，甚至伤了他……
　　柳沧海勉强坐起身，趁柳星闻不备，以心魔侵入骨龙，将龙珠吞入体内——柳星闻察觉不对时，骨龙已恢复肉身，黑沉沉鳞片覆体，血红眼珠紧盯着他，随时准备暴起伤人。
　　“想不到吧，真正的长生，不止在生机，也在退路！”柳沧海虽受重创，心魔却因长期吞噬龙骸力量，轻易便可控制骨龙；加之龙珠已为它重塑躯壳，柳星闻纵然剑法幻术超凡，也着实无法胜过修炼千百年的龙神，一时间心也沉了下去，念及赵思青，更是绝望，只握紧了剑，对着柳沧海却根本下不了手。
　　“现在回头，你还是我唯一的继承人，镜天阁，永夜星都，乃至整个东海，待我成神，不都是你的？”
　　“但我不想成神。”
　　“你若是惦记那龙女，我为你再塑一个便是，你喜欢什么，都可以让他做到，百依百顺绝不忤逆，岂不远胜你思慕之苦？”
　　“无稽之谈，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也配与他相提并论？”
　　心魔桀桀怪笑。“敬酒不吃，便领了这罚酒吧！”
　　骨龙口中猛地喷出水柱，柳星闻闪身躲过，但心魔控制的骨龙灵智已开，龙爪挥过去，又遇三绝剑抵挡，如同被灼烧一般缩回，眸中血色退去一瞬，挣扎着落回法阵中。
　　柳星闻突然想起三绝剑第一次对上心魔，同样是避开，同样是凝滞无法运转，再思及前事，父亲于谪仙岛暗布眼线潜伏多年，只叮嘱他务必取得三绝剑，本以为是欣赏他剑术之能，如今看来恐怕并非如此……
　　许是三绝剑隔绝心魔之力打破骨龙体内平衡，龙神的力量一时间压过心魔，骨龙恢复了一瞬清醒，它直视着柳星闻，目光中满是悲伤，紧接着又被心魔控制，腾身而起向他扑来。
　　骨龙周身处处皆可作武器，迫得柳星闻左支右绌，慢慢现出疲态，心魔只当他受伤未愈，不由得意忘形地喊道，“吾儿星闻，如今可还要顽抗？”
　　柳星闻持剑迎风而立，心中想到的却是三绝剑的诅咒——绝亲，绝友，绝情。他之血亲，唯余生父；自视甚高，从无好友；终此一生，恐怕也只有赵思青一人可称挚爱。如今，面对父亲步步紧逼，他心底竟也生出一丝荒诞之感——执剑者，均逃不过三绝诅咒，即便剑中心魔已遭真火焚为无物，数百年前那位苦情人以转世轮回为代价留下的诅咒，如今依然兜兜转转地应验。他举剑时，眼前晃过的不止骨龙乍现的澄澈眼神，亦是那人最后投来的一瞥——
　　逆天者，终入天道之彀，无人可逃脱无情大道所定命数，一饮一啄，皆为天定。
　　心魔眼睁睁看着三绝剑洞穿龙神心脏，又被剑身烈焰焚毁，嘶吼厉声直欲震破人心神，最终于赤红火焰中化为轻烟，自龙首处逸散而出，风过处，再无痕迹。
　　骨龙低垂头颅，轻轻蹭了蹭柳星闻的手。一道温和的声音传入耳中，是曾经再熟悉不过的自己。
　　——这一次，再无遗憾，我也可化归天地，与她长伴此间。
　　“我……还有事想问你。”柳星闻回过神，“为何你与龙女会转世？他……会不会还有转世？”
　　——前尘因缘，非我可见。你与他，仍需自行去寻。
　　“那你呢？”
　　——往后东海，处处皆可是我。天上流云，水中游鱼，墙角青苔，山间野花，我身化此间，此间万物皆我，若要寻我，俯仰之间，无所不在。
　　骨龙腾身而起直冲云霄，龙啸之声响彻东海，甘霖淅沥而下，直至暴雨倾盆，而后雨霁天青，金乌光华再现此间，虹彩流霞横亘半空，终是落了个干干净净。
　　三绝剑落回揽星楼上，重重插入法阵中。柳沧海委顿于地，眼中溢出绝望，他无论如何也算不到，完美的成神之途竟被步步拆解，直至如今空余无用躯壳，还要向他人祈求生路。
　　“我不会伤你，”柳星闻摇头轻声道，“你渴求长生，惧怕死亡，我便让你感受凡人病痛苦难；你渴望权利，我便留你独自一人；你妄想成神，我便等着你过完此生的那一天，亲眼看着你是成神，还是落入地狱，永不翻身。”
　　柳沧海愤恨地想说什么，无奈受伤太重，无法再发出更多声音。他只盼着自己能痛快地死了，柳星闻却绝不会放他痛快。
　　揽星楼阵法再启动后，除了崩毁的楼阁，再无一人留下。

　　一夜之间，镜天阁满门被灭的消息传遍天下。各派弟子在灵龟礁情势稳定后登岛查看，均一无所获，纷纷猜测天火之下未留活口，贺枕流对着破败阵法推演半天，最终只能无奈摇头。
　　龙吟与平天门一同发丧，只道两派掌门于东海一战中为阻柳沧海陨落。宁九霄暗中又多次返回灵龟礁，遍寻不到三绝剑的下落，只能嘱咐弟子行走江湖多留心，如有消息即刻联络师门。顾听雷不相信师兄陨身，仍日日驻足镜天阁故地，盼着哪一日突然见到赵思青回转，又日日以失望结束。
　　春秋几度，岁月逝水，人们也渐渐遗忘了海市蜃楼，唯余泪海沉珠的传闻，依旧留在镇海湾的口口相传，和镇海祠长盛不衰的香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