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诅咒的勇者》咸鱼烤熊掌

19、第4纪元（七）

　　“三。”

　　倒数声响起，达蒙停止搅动，纤长的指从水中抽离，清透的水变得像无色的蜂蜜，和他的指尖难舍难分。

　　拉米尔沉在河底的“眼”抽搐不止。

　　不，他不能现身，达蒙杀不死他的。

　　预言中的他，头戴圣冕，于神殿之上被众人拥簇，他的子民们高呼着他的名号，为他献上赞歌。他所见的那个新世界，没有黑雾，从最南边的幽珀湿地到最北边的锯齿高地，无不是他的领土。

　　“撑住，拉米尔。你是被神所注视之人，你已经完成神谕，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 ”他如此鼓舞着自己。

　　拉米尔拼命操控身体余下的部分回流，周围的水元素却像一个囚笼，禁锢住他的所有。

　　“二。”

　　达蒙直起腰，指尖带起的水流躁动，在他周身舞动，越来越多的积水升腾而起，与它共舞。

　　水元素的囚笼逐渐飘向这场舞会的中心，拉米尔绝望地看着象征自己每一块血肉的微粒被卷入，毫无征兆地消失。

　　从女神那得到的恩赐让他暂时忘掉了被猎杀十一次的恐惧，但此刻，死亡的恐惧卷土重来。

　　萤火般的蓝色光芒从每一颗起舞的水滴内部散发，它们变得像一只只游荡的蓝色水母，悬浮在空中，亲昵地纠缠在一起。

　　明明是如此迷人的一幕，水底的“眼”却被刺得流出血泪。

　　蛆虫溺死在水中。

　　“一。”

　　拉米尔什么也不剩了。

　　躯干消失，四肢泯灭，头脑失踪。

　　他害怕到甚至忘记朝女神祈祷。

　　不对，他还剩下些什么，否则他为何如此恐慌？他为什么还能感到恐惧？

　　啊，是灵魂，河底的“眼”还保存着他虚无缥缈的灵魂。

　　无人支撑，被达蒙撕裂的空间四分五裂，水母共舞的绮丽画面只持续了短短数秒，蓝色的水滴重新变得纯净，回归奔流的河水中去。

　　它们来自雪山，河水只是它们恒久生命中的一个小小阶段，所有的它们最终都将归于大海。而达蒙让它们短暂体会到海的味道。

　　实体的消散让拉米尔的灵魂震荡，短暂的失神过后，河水平静得如同他消失的心跳。

　　河底的小石子层层叠叠盖住金色的“眼”，那抹黑色的身影彻底从拉米尔的视野中消失。

　　倒计时结束，达蒙似乎匆匆离去，死亡的阴霾仍笼罩着拉米尔，他心有余悸，但更多的是胜利的喜悦。

　　他还活着，这是属于他的胜利。

　　只要给他充足的时间，再捏造出一具躯体也不是什么难事。

　　“眼”背部的神经化为柔软的触须，从石缝中探出，抖落周围布满青苔的石头，像一只金色的海蟑螂，在河底爬行。

　　他决定开始捕猎，用其他生物的血肉重新铸成新的躯体。

　　可猎人还未踏出狩猎的第一步，突然，一阵湍流袭来，将他高高抛起。

　　“找到你了。”

　　令拉米尔毛骨悚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所有的触手像被烈火灼烧一般，瞬间萎缩，缩回“眼”内。

　　刚刚根本不是什么湍流，是达蒙的手。“眼”的视野太过狭隘，此刻，达蒙面无表情的脸占据拉米尔的所有视野。

　　“泽西亚怎么会选中这样的人？”
　　达蒙微微蹙眉，柔顺的黑发像海藻一样漂浮在水中。

　　身为勇者，他也曾受过神谕，泽西亚为他指明魔王城的方向，对于拉米尔身上的这股气息，他再熟悉不过。

　　他实在想不通，象征善与慈悲的创世女神为何会选中如此残忍的拉米尔，因为他的王族血脉吗？

　　僵硬的眼在他的手中一动不动，像颗石头。

　　“这场雪是你操控的？如果是，向左转动你的眼珠。”

　　金色的眸子往左看去。

　　拉米尔不断在脑中回顾预言中的内容，他全身心相信预言，纵然知道那个胜利的未来，可他无法阻止自己不断蔓延的恐惧。

　　混沌的信徒死在这场大雪中，神谕使者操控这场雪，目的不言而喻。

　　达蒙垂眸，他无法相信泽西亚会降下这样的神谕。

　　孩子的叛逆纵然会让母亲心寒，但一个慈爱的母亲，怎么可能亲手杀死祂的孩子们。

　　至于露珠，拉米尔千里迢迢把露珠带到瑟卓尼斯河，一定不是只为折磨这只可怜的半精灵。

　　他死死盯着手中的眼，越凑越近，拉米尔已经无法言语，达蒙无法从他的口中得到任何解释。

　　但他也不需要拉米尔开口。

　　“人类，不可信赖。”
　　精灵们隐去前留下这样一句话，达蒙此刻终于体会到这句话的意味。

　　人类轻易地摈弃自己的神明，而他们的神明也残忍地抛弃他们。

　　眼珠在达蒙掌心转动，往下滚入达蒙的两指之间，他轻轻夹住这颗漂亮的眼珠，仔细端详。

　　金眸颤抖不止。

　　“祂给了你什么祝福呢？我很好奇。”
　　尾音落下，达蒙微张的唇却未合上。

　　金色的珠子从他的指尖滑落，落入他的口中。

　　拉米尔的眼前一片黑暗，温暖而又湿润的口腔黏膜包裹住他，他却感受到无尽的寒意。

　　达蒙正在剥夺女神给他的恩赐。

　　“疯子！真是个疯子！”拉米尔难以置信。历史上不是没有人尝试过剥夺神明赐予他人的祝福，那些人全部都受到了惩罚——来自神明的诅咒。

　　扑哧，犬齿没入眼珠，汁液在达蒙口中迸溅开来。

　　“不可能，我不可能在这里死去……”拉米尔的灵魂在呐喊，“女神啊，您会再次拯救我于黑暗当中的，对吗？”他祈求着。

　　奇迹没有再一次发生。

　　预言，欺骗了他吗？

　　嘎吱嘎吱，达蒙咀嚼着，“眼”的碎片顺着他的喉管，滑入胃中。他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金色的光，很快便被眸子原本的黑所吞没。

　　他明白了一切。

　　他看见拉米尔从女神那窥见的“未来”。

　　拉米尔伏低身躯，于女神像前低下头颅，天使的光环从他的头上升起，随后浮现的，是一顶嵌满宝石的王冠。
　　他抬起头，眼角标志性的泪痣诉说着他的身份——拉米尔一世。

　　女神让拉米尔看见了过去、现在，与未来。

　　这是一个奇妙的巧合，拉米尔与他的先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除了眼角的那颗泪痣。他本应察觉到的，可多次目睹自己死亡的冲击让他几近崩溃，他分不清那些朦胧的画面，哪个是真正属于他的。

　　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解析出原初之木的诅咒，降下一场雪。

　　他本会死得更加凄惨，但预言改变了他的死法。

　　他的□□消失得毫无痛苦，他不会变成一团肉酱，遗体也不会成为蛆虫们的温床。

　　这就是神明给予他的仁慈。

　　达蒙缓缓上升，咽下最后一块“眼”的碎片，浮上水面。

　　雪没有丝毫要停下的迹象，达蒙爬上岸，卧在厚厚的雪中，雪中蕴含的死意分毫不减。达蒙只感受到些许的寒意，这让他更加清醒。

　　露珠的种子被他护在手中，他对着种子喃喃自语：“原来你也和我一样，被诅咒了啊……”

　　“我吃下了那个杀死你的人，女神马上就该诅咒我了吧。”

　　他躺在雪地中，闭上眼，零落的雪花一接触到他的皮肤便融化，只有一层薄薄的雪覆在他的睫毛之上。

　　黑雾在前，他忆起第一次进入黑雾，所做的关于雪的梦。

　　于是他抓起一把雪，细腻洁白的雪花在他的掌心聚拢，但任他如何雕琢，雪粒都无法形成花瓣的形状。

　　失去耐心的达蒙攥紧拳头，这捧雪被攥成一个雪球摔得很远。

　　他又躺回雪里，等待诅咒的降临。

　　吃下拉米尔的眼，并不是因为他觊觎女神的祝福，而是为了验证一个猜想。

　　雪絮倾泻在达蒙身上，很快，无休止的大雪掩埋住他，像是给他盖上一床棉被。

　　黑夜与白天交替，大雪终于停下。

　　一团黑色倏然出现在积雪之上，从雪底钻出的达蒙抖了抖头发上粘黏的雪粒。

　　他毫发无伤。没有缺胳膊少腿，没有死在大雪之下，也没有变成满身脓疮的怪物。

　　大风刮过，一轮烈阳从云层中显现。达蒙抬头，望着刺眼的太阳。

　　就算是神明，也只能在同一个人身上，降下一次诅咒。

　　他没有被诅咒。

　　“他的背后是泽西亚。”

　　这个他，代指魔王。

　　魔王仰仗的神明，是创世女神。

　　瓦莱里奥曾在他面前痛哭，告诉他，这份诅咒连女神也无能为力。

　　为什么瓦莱里奥的神术没有挡下这份诅咒？因为诅咒依靠的是女神的力量。

　　女神支持魔王，女神又扶持勇者去杀掉魔王，多么自相矛盾的行为。

　　达蒙迫切渴望找到修复系统的方法，假期已经够长了，让他逃离这个混乱的世界吧。

　　之前他被投放的世界中，可没有神明这样的存在。那些世界也有宗教，可是至少人类自己掌控着他们的文明。

　　而在伊弗罗亚，达蒙突然觉得，所有的生灵都只不过是神明的家畜罢了，他们在名为伊弗罗亚的畜舍内，为神明产出鲜奶，为神明生下卵蛋。然后在某一天，毫无知觉地被宰杀，被端上神明的餐桌。

　　他疲惫地闭上双眼。

　　没理由的，他想到魔王。

　　和其它生灵相比，魔族真是一种奇妙的生物，他们像是羊圈里的黑羊，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