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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家与至亲 ...

  •   下坠、下坠、无休止的下坠。

      被风席卷的雪片飘然落下,像一层薄雾,慢慢堆积在了她身上,带着浸透四肢百骸的寒冷。
      她浑浑噩噩的飘荡在黑暗中,任由雪压在她的身上,带着无尽的悔恨与愧疚,不由分说的鞭笞着她的灵魂和□□。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只有绵绵不断的雪,压得她心口生疼。

      直到远处传来熟悉的狼嚎,令她的眼瞳骤然缩起,烙印在灵魂之中的恐惧激起了她一身鸡皮疙瘩。
      那狼嚎越来越近,被剥离的五感在一瞬间恢复,她嗅到了沉重的血腥味,像是密不透风的网,死死掩住她的口鼻。

      我应该死在那场大雪下的。
      江藏锋想。
      无论多少年过去,无论她的心性被锤炼得如何,她都无法摈弃那段过往。

      雪是沉重的,压在江藏锋心头与灵魂之上,多年来不肯偏移分毫。
      雪也是轻巧的,竟是只需要一些细枝末节,便会被三言两语挑开,露出被血液铸就的悲惨尸骸。

      “藏锋——”
      急切的呼喊由远及近,缥缈难寻,好似从亘古而来。
      她蜷起僵硬的手指,眼皮被雪压得沉重不堪。
      是师姐在唤我,是师尊在唤我,是……

      追溯记忆长河,想要看清母亲望向自己的温柔目光,想要看清父亲拥抱自己的双臂。
      她恍如刻舟求剑,可那些痕迹早已被血染的长河侵蚀。
      江藏锋看不清了,也忘掉了。

      留在脑海中的只有母亲梦魇时的呼喊,推开门扉的刺耳声,她睁着空洞的双眼。
      疯疯癫癫的将自己幸存下来的幼女拥入被夜风吹冷的怀抱,担心后怕的唤着长子的姓名。
      “藏锋……我的孩子……”

      那年她六岁,还没有自己真正的姓名,就已经将“江藏锋”这个名字烙印在自己的未来之中了。
      她舍弃了钗裙,为了苦苦思念儿子而成疾的母亲;
      她拿起了木剑,为了一直将儿子视作骄傲的父亲;
      她成为了“江藏锋”,为了那个永远被埋葬在雪原的灵魂。

      江藏锋将外袍披在母亲身上,她虽还未踏入修者的境界,但炼体依旧让她出落得高挑挺拔,曾经需要仰头看的母亲,也与自己一般高了。
      梦魇之中的母亲还在低声唤着那个名字,像是厉鬼的低语,让江藏锋呼吸都有些困难。
      可她只能颤抖着手,将母亲轻轻搂入怀中,像兄长那般温柔的开口:“我在。”

      何人在唤我?
      谁还会担心她这个甘愿沉沦在幻象之中的罪人?
      江藏锋踩着虚无,清晰的知道自己被魔族拽入幻境,可她并没有过多挣扎,而是一遍又一遍的看着那场记忆。
      她反复看着兄长的眉眼,看着昳丽青年的一言一行,最后看着他倒在血泊中,像多年前那样,无能为力。
      她被苦痛过往鞭笞,却甘之如饴。

      -

      疏影宗,后山净室

      不大的房室中挤满了人,有疏影宗的掌门与四位长老,还有几个小弟子。
      只有三人,神色难测的站在帷幕前。

      距离紫晶秘境的历练已过去十五日,魔族的出现惊动了弦崇,他将魇老重伤,叫来了疏影宗的人收拾他们的烂摊子。
      当魇老受了伤后,其他弟子的幻境相继破开,唯有江藏锋始终昏迷不醒。

      得知自家小徒弟出了意外,澜夜也顾不得掩人耳目了,直接化形守在净室中。
      他让春信焰去听禅院请来了当世佛修之首鹤嵇和尚,又不由分说的将弦崇从秘境中拉了出来。

      鹤嵇如今离仙门只有一步之遥,世人都好奇他为何久久不飞升,有人说他心有尘世难以割舍,有人说他修行不过难以历劫。
      饶是纷说不断,但不可否认的是,鹤嵇依旧是他人望其项背的存在。

      他掀开帷幕,垂眸看着床上的少女。
      目泛黑气,面如常色,并不像其他困在幻境中的人那般挣扎。
      是心障,还是……鹤嵇并指在江藏锋眼皮上一点,魔障?

      鹤嵇收回手,慈目中皆是悲悯:“你这小弟子,恐生心魔了。”
      还未等澜夜反应,弦崇惊愕开口:“你这秃……和尚在胡说八道吧?这家伙才多大,怎会有那种东西?”
      对于弦崇的冒犯与反驳,鹤嵇也只是淡然一笑,他看着澜夜,似乎在等对方开口。

      “我一直都知道……藏锋与其他孩子不同。”澜夜轻手轻脚的为江藏锋掖好被褥,“小焰去山下接她时,我也在。这小家伙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欣喜与奉承。”
      就像一块石头。

      “我们不知道她的过往,就连后来的相处中,我们也无法窥探到分毫。她表现得太冷静了,根本不像一个孩子。”
      澜夜叹了口气,对于鹤嵇所说的“魔障”,并不感到意外,他早该想到的。

      鹤嵇缓缓碾动腕上佛串,轻诵了一声短经,和风细雨开口:“欲窥幻中事,先成境中人,待会儿贫僧会潜入江小施主的心海中,现世之事,就还请二人多注意。”
      语必,他掷下一朵金莲,温暖的佛光扩散,周遭的细微声响都被隔绝,就连风也停滞。
      领域既成。

      他细细端详了一番江藏锋的眉眼,好似窥探到了什么,眉头蹙起。
      鹤嵇迟迟不语,就像是在观赏一副画卷一般。良久,双手合十轻道了句冒犯,而后将掌心贴在了江藏锋曲起的手臂上。
      一股暖流漫入江藏锋的筋脉之中。

      鹤嵇睁眼即是一望无际的雪,辽阔无垠,周遭寂静无声,只有茫茫的风雪吹得他衣袍猎猎。
      这是那个孩子的心海。

      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郎,心海竟然如此宽阔,倘若他不动用灵力,根本无法看到边界。
      鹤嵇走在雪中,像是个漫无目的的羁旅客。

      冰凉的雪花落在他的脸上,瞬息之间,他便捕捉到了稍纵即逝的愧疚与悔恨。
      他怔愣的抹去脸颊的雪,恍然间听到远方传来的声音——肝肠寸断的哭泣,声线沙哑的呼喊,伴随着逐渐汹涌的风雪,朝他席卷而来。

      鹤嵇望向那个方向,双目溢出金光,霎时间,遮天蔽日的雪幕消散,他看到一个稚童跪在雪地中,她匍匐在一具尸首上嚎啕大哭着。
      “都怪我!如果不是我贪玩偷跑出来,阿兄根本不会死!”

      旷野之上,回荡着江藏锋泣血般的怒吼,她反复着这句话,心海也随着她情绪的波动而翻涌。
      四周之地已然塌陷,唯有那稚童所在的一小方土地完好无损。

      鹤嵇飞身滞空,振臂甩出一道罡风,继而怒喝。
      “江藏锋!”
      他将摄心的灵力注入喉咙,这功法对于灵体颇有功效,
      可那跪在地上的稚童毫无反应,她依旧在哭,瘦小的身子不断抽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厥过去。只是她的周身已经缭绕出了淡淡的黑气,这是隐约入障的迹象。

      鹤嵇修行这么多年来,也是第一次测算失误,可是,谁又能想到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人竟然已有心魔成形的趋势了呢?
      糟了,若是不快些镇压下心海,这孩子这辈子的正道可就毁在自己手上了。
      思至此,鹤嵇抖出缠绕在右臂上的佛珠,这伴随他百年的法器从不轻易祭出,如今也是迫不得已。
      佛珠劈开满途风雪,直接束缚在了稚童的身上。

      金光与黑气相撞的刹那,鹤嵇踏出莲步,瞬移到稚童身前。
      只是瞬间,他还未看清这孩子的脸,她的身形便逐渐抽条,幻化成了如今的江藏锋。
      佛串崩裂。

      鹤嵇那佛光蔽体的铁掌直接掐住江藏锋的肩,强硬的与她对视:“江藏锋!凝神!”
      方才还悲痛欲绝的人停止了抽噎,一双充血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鹤嵇。

      鹤嵇倒吸一口冷气。
      在呼啸的风雪之中,掌下的少年好似一块嶙峋的瘦石,她的灵魂干瘪,大片大片的色彩交杂在她浑浊的眼珠中,深壑之下翻涌着奔腾熔岩般的恨意。
      她竟然对自己怨恨到了这种地步,甘愿将过往献给心魔,任由从前的自己在心海中画地为牢。
      鹤嵇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手中却快速翻转出莲印,重重的拍在了江藏锋的额上。
      佛光绽放。

      心海之外,竟已过去了七日。

      鹤嵇缓缓睁眸,先前清明的眼珠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他被江藏锋的心海反噬,患上了暂时性的雪盲。
      他无悲无喜,空洞灰败的双目直勾勾看着江藏锋,话语中带着怜惜:“小施主,你虽年幼,可心有沉疴,疾已成魇。”

      无视了江藏锋愈发难看的脸色,鹤玑祭出佛串,双手结印,从中分出十八颗佛珠,以金缕线串起,将它递给了江藏锋。
      “此物赠予你,可为你静心养神。往事不可追,你的路还长,莫要被曾经扼杀。”他叹了口气。
      “经你一事我才知道曾经的自己是有多自大,自以为观人观心修炼到极致,却还是险些害了你。”

      鹤嵇起身,朝还跪坐在床上的江藏锋深深一揖:“贫僧有意闭关,离开前再为小施主指一条路,此山太高,小施主如今心性尚不可攀,迂回向南,方能凭风而起。贫僧言至此,望小施主一切顺遂。”
      鹤嵇踏出领域的一刹那,一口黑血猛地被他吐了出来,惊得周围人纷纷上前。
      他摆了摆手,擦去唇角血渍,只觉四肢百骸陡然通畅了不少。
      方才他窥到一丝天道,有关于江藏锋的命途,这口血不过是天道对自己的责罚罢了。

      “澜夜,她不适合疏影宗。”
      鹤嵇扶着澜夜的手臂,开门见山的开口。他双目空空,注视着澜夜的双眼,好似要将仙人看透。
      像是被戳穿了秘密一般,澜夜咬牙切齿的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可她不来疏影宗,只会吃更多苦。”

      在春信焰找到年幼的江藏锋的那一刻,她就与疏影宗、与澜夜产生了不可斩断的羁绊。
      “可她是虚无缥缈的风,你这高山,注定困不住风。”鹤嵇斩钉截铁的反驳了他。

      二人虽在争执,可言语平静,无人能感受到其中的暗潮涌动。
      江藏锋坐在帷幕后,安静听着他们的对话。她呆呆看着掌心的佛串,不知在想些什么。

      “什么山山水水!”澜夜的音量骤然拔高,惊得其他人从屏风前奔来。
      他们只见澜夜揪着鹤嵇的衣领,怒意十足。可那俊美无俦的僧人无悲无喜的看着他,似乎是怜悯,又像冷漠。
      “疏影宗是藏锋的家,而我们,永远是她的至亲。”

      飒——

      帷幕之后,风动了。
      江藏锋从帷幕后走了出来,平静的看着屋中闹剧。

      清瘦的少年人双目沧桑,丝毫没有境界提升的喜悦,原本干净的灰衫皆是血污,清秀的脸上留下一道狰狞的血痕。
      众人皆是一惊。

      长老之一的癸湫出于医者之心,更是直接上前摁住江藏锋的手腕为其把脉,确认对方内里并无大碍后,才仔细看起了他脸上的伤。
      “师兄不必为我担忧,”江藏锋并不习惯有人离自己这么近,她微微退了一步,疏离漠然,“这是我自己划的。”

      看着江藏锋脸上的伤,从鼻骨横向右脸颊,深可见骨,到现在连血都没止住,更何况她早已淬体,若不是下了狠手,根本不会留下这么严重的伤。
      可见此子是有多心冷。
      癸湫从储物袋中掏出灵药,也不等江藏锋反应,直接将药粉敷在她的脸上。
      有些疼,江藏锋这般想,却是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春信焰作为屋内为数不多的女子,心思自然更加敏锐。从江藏锋出来的一刹那,她就察觉到了少年的变化,初见时的少年虽然举手投足间透露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稳,但也有属于少年人的活气。
      可如今的江藏锋,竟然从骨子里透露出了刺人的寒意。
      她有些担忧的看着小师妹。

      感受到众人的心意,江藏锋僵硬的提起唇瓣,乖顺走到澜夜身边,一字一句颇为虔诚。
      “师尊说的不错,这里就是我的家,你们是我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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