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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倒数10秒钟(下) ...

  •   03.
      花垣武道回到现实后没有第一时间摘下头盔,而是继续在床上躺着,安静得如同一具蜡像。
      许久之后他才缓慢起身,摘下VR头盔,露出散乱的黑发和一张惨白汗湿的面孔。他的指尖在微微颤抖,终于支撑不住,头盔从手中跌落,在床上滚了几圈,“啪”地一声摔在地上。
      花垣武道剧烈喘着息,慢慢蜷缩起身子,想象自己被包裹在一层茧里,自己处于一个安全没有威胁的空间。
      他从未想过自己可能会在游戏中面临死亡的威胁,当所有感觉都能被真实还原时,意识就取代了躯体,恐惧的情绪被无限放大,他甚至迷失了,分不清虚拟与现实。
      由衷感谢自己为VR头盔设置时长的好习惯,他现在的心情与死里逃生无异。
      不能再这样没有准备就进入游戏了,他得想点办法……花垣武道此时还没有意识到,即使残留的恐惧仍然在血管和骨隙中震颤,即使不清楚意识在虚拟世界中死亡的风险,他还是没有打消再次进入游戏并且拯救那些角色的念头,无形的十字架被他无意识背起,沉默地负重前行。
      情绪差不多平复下来之后,花垣武道爬下床,打开电脑,登上社交平台,发现乙女游戏话题下多出了一个游戏论坛的链接,大概是因为游戏太火爆了,玩家为了更好地交流体验才建立了这个论坛。
      花垣武道觉得论坛上信息会更加集中,于是毫不犹豫地点进了链接。
      置于论坛顶端的正是那支最负盛名的游戏宣传PV,花垣武道刚点开视频,就被屏幕上密集到恐怖的弹幕吓了一跳,从热情洋溢的赞美之言到大胆浮夸的虎狼之词,各色文字滚动旋转,附加若干花里胡哨的特效,看得花垣武道眼睛发痛,他忍无可忍,直接关掉弹幕,开始专注视频传递的信息。
      也是从这时候开始,他才慢慢了解乙女游戏中可攻略角色的职业、性格和类型。
      金发的佐野君是游戏主角在幼稚园的同事兼前男友,他的个人支线就是个破镜重圆的故事,但也有圆不上两人最终分道扬镳的BE结局。在花垣武道眼里酷似黑长直大美人的MIKEY君不出意料是位模特,他的支线大概可以概括为如何抵御一位风情万种蛇系美男子的刻意撩拨和引诱,一旦失败就会万劫不复的那种豪赌活动。白发的梵天非常神秘,宣传视频里也没有过多提及他的个人线,只是闪现了一些意义不明的画面,大多光线阴暗,充斥着血迹、尸体和无可挽救的废墟。最后是那位所有攻略角色中最桀骜不驯的摩托车手万次郎,他的个人展示部分最让花垣武道感到迷惑,游戏策划似乎有意将他塑造成一位反差极大的酷哥,“虽然表面上看是个不良,但内心温柔,在乎朋友和家人,像皮肤饥渴症患者渴望拥抱那样依赖自己的爱人……”这种话到底是形容谁的啊?
      反正不是他遇到的那个骑摩托车的疯子,他就是个杀人犯,花垣武道非常笃定。
      了解可攻略角色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的工作才是漫长且磨人,之前从未接触过乙女游戏的花垣武道必须记住游戏内所有的设定、背景、环境和情节,对每一个角色的故事线都了如指掌,任何一个重要的转折节点都洞若观火。
      真的——太耗费精力了。
      好不容易看完论坛上游戏粉丝分享的长篇攻略,花垣武道一下子瘫软在椅子上,脑子里塞满了天马行空的浪漫情节和炙热直白的心迹剖白,冲击力过大,让从未谈过恋爱的他脸颊都烧起来,他摸了一下电脑底部的散热孔,很好,那里和他的脸一样热。
      其实到这里,他想做的事都差不多完成了,但是准备关闭论坛的那一刻,他犹豫了会,还是折回去,在搜索栏里输入了“游戏角色自我意识觉醒”的字样。
      搜索结果为无。
      他又尝试了“死亡”“玩家死亡”“血腥”“尸体”等搜索条目,没有检索出来他想要的信息,却收获了一堆对于游戏情节或者结局的控诉或者分析。
      他稍微留意了一下,发现游戏制作组竟然埋下了一个隐藏锁线,是将所有角色个人线打通之后到达的暗面结局,一个名为艾玛的玩家神秘兮兮地在论坛上留言,说这个结局就像俄罗斯转盘,“总会有一枚子弹射出,杀死某个不幸的人,而你却不知道命运会降临在哪次选择之后。”
      意思就是主要角色或者玩家会死亡对吧……花垣武道突然想到,是不是由于这条锁线的存在,他们才有机会谋杀闯入游戏的玩家呢?剧本的束缚或许比想象中的要强,毕竟他们连违背既定情节中最细枝末节的部分都勉强,如果真的能做到扼杀人类的意识,一定是因为这是剧本允许的,只不过他们将时机和条件改变了而已。
      花垣武道这时候才有了点危机感,他思考许久,打开电脑上的通讯软件,给好友松野千冬发了条消息。
      【花垣武道】:千冬,请问你认识程序员吗?可以推荐一位给我吗?
      【Thousand Winters】:我好像不认识,不过我可以问问场地哥,但是搭档,你为什么问这个啊?
      【花垣武道】:可能要做一些越轨的事。
      【Thousand Winters】:搭档!!!在这么敏感的时刻你一定要谨慎啊!万一被那些人知道了,你会直接被关进去的!
      【花垣武道】:但是有件事我一定得去做,拜托了千冬……
      对面沉寂了,不再有消息发来,花垣武道紧盯着聊天界面,手指有些不安地在键盘上摩挲,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指甲可能会划破键盘,于是无奈地停止了动作。
      千冬的消息姗姗来迟。
      【Thousand Winters】:好吧,既然你都这么求我了。
      【Thousand Winters】:场地哥推荐了这个人,他叫鲷鱼烧,听说曾经在一家科技公司的研发部门工作,不过现在已经离职了。
      【花垣武道】:谢谢你千冬!
      【Thousand Winters】: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总之搭档你要保护好自己,千万别被他们发现了。
      花垣武道给那位鲷鱼烧君发去了聊天申请,然后将他和千冬的聊天记录全部删除了,聊天框恢复成空荡的模样,好似所有的痕迹都被掩去。
      但是花垣武道知道,他们都看到了。
      他环视着自己的房间,单调的纯色,简约的布置,是一种精心营造出来的正常,但谁知道那些看似普通的墙壁背后,是不是藏着密密麻麻如同蜂群的摄像头呢?
      他现在已经对那些窥视的视线感到麻木了,甚至到了能够无视的地步。
      “叮——”
      通讯软件发出了一声提示音。
      花垣武道发现那位鲷鱼烧君通过了他的聊天申请。
      【鲷鱼烧】:花垣武道?这是你的名字?竟然真的有人会把真实姓名当做网名啊。
      “并不是我想这样子的,”花垣武道在心里偷偷反驳道:“是规则要求我这么做的啊。”但他不可能把这些话编辑成消息发送出去,于是决定避开这个话题。
      【花垣武道】:你好,很抱歉打扰你,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04.
      一周之后,花垣武道再次进入游戏。
      眼前的白芒逐渐散去,花垣武道眨了好几次眼,才慢慢适应游戏里的场景,这里的阳光似乎永远都这么明艳,花草烂漫,建筑典雅,随时都能为一场意料之外的心动邂逅充当最完美背景板。
      花垣武道忍不住因为脑内的这个想法狠狠打了个冷颤,他觉得自己被乙女游戏的情节影响到了。
      身后传来引擎的轰鸣声,一如既往地喧嚣,花垣武道皱眉,转过身想确认来人的身份。
      一道细长的黑影径直朝他袭来,速度极快,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他眼前一黑,剧痛几乎钉穿了他的脑袋。
      轮胎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身着黑衣的摩托车手兀地停下车,一脚着地稳定好车身,他一手把控着车头,另一只手则漫不经心地挥动着一把武士刀,些许的鲜血被他从刀锋上甩出去。
      车手偏过头,大概是想欣赏花垣武道痛苦不堪的情形,但那个黑发的青年只是蹲在原地,蜷紧身体,双手捂面,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猩红的血不断从指间的缝隙溢出,没有颤抖,没有哀嚎,他安静得异乎寻常。
      摩托车手摘下头盔,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他离开车座,将长刀随意插在地上,往花垣武道的方向走了两步。
      刹那间,眼前所有的景象都开始扭曲、模糊,他恍惚间看到世界蔓延出蛛网般的裂痕,彻底破碎了,碎片飞旋,相撞、融合、拼接……最后——
      他像是坐在一辆骤然加速的列车里,推背感一瞬间达到顶峰之后又倏地落下去,他以为自己会身形摇晃,脚步踉跄,实际上世界一切如旧,他仍稳稳站在原地。
      怎么回事?
      这时候,他看到本该身负重伤的花垣武道快步朝自己走来,为什么会这样,自己明明凭着感觉割伤了他的眼睛,他现在应该什么也看不见。
      “啪——”
      难以置信的清脆声响,花垣武道狠狠甩了穿着赛车服的万次郎一巴掌。
      万次郎惊讶道:“你……”
      花垣武道失控似的又揍了他一拳,对着他那张俊美到可以直接出道的脸也毫不留情。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揪着万次郎的衣领,眼底被怒火炙得通红。“你难道不知道吗,刀劈在脸上的感觉真的真的非常痛啊!”
      万次郎的鼻梁有点疼,好在并没有流鼻血,他拉开花垣武道的手臂,反过来掐住了他的脖颈,掌心压迫,手指收紧,直到花垣武道面色涨红,无法言语,手上的力道才稍微放松了些。
      “杀你还需要什么理由?哦……如果你是问为什么第一刀劈在你脸上的话,”万次郎微微歪着头,表情堪称无辜,“那是因为我跟佐野君说过,我会把他喜欢的那双眼睛剜下来。”
      轻描淡写的语气,天真到近乎残忍,这总会让花垣武道联想到那些居高临下的傲慢身影,他最痛恨这个。于是他开始挣扎,想挣脱万次郎的桎梏,但无济于事。金发的摩托车手将他拖到身前,面孔俯下,凑近去观察他的脸,其实万次郎什么都看不清,花垣武道的五官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朦朦胧胧的,他只能辨认出一团被晕染开的色块。
      不过他能确定,花垣武道的脸上根本没有伤口,利刃划过却了无痕迹。
      “你怎么做到的?总不可能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
      花垣武道知道他问的是什么,而他也不准备隐瞒。
      “我托人帮我修改了游戏的数据,对规则进行了一点修改,只要我在游戏中死亡,世界就会重启,随机回归到我死亡之前的某个时间。我一开始也想尝试控制时间,但游戏的防御机制有点棘手,最后只好作罢,但现在这个状态我很满意,因为你们从一开始就无法轻易杀死我了。”
      出乎意料的形势逆转,万次郎深吸一口气,抑制住心绪的起伏,随后缓缓松开花垣武道的脖颈。他想起之前在咖啡馆听到的花垣武道和佐野君的对话,不得不承认花垣武道有种在逆境之下反守为攻的能力。
      但是不管怎么想,在游戏中使用外挂的行为——就是很让人火大啊!
      万次郎抬眼,对上花垣武道饱含警惕的目光,他朝着这个耍弄诡计的外来者扬起嘴角,挤出一个假笑,随即毫不犹豫地掏出袖珍手枪对准他的脑袋。
      “砰——”
      伴随着枪响,世界又一次在他眼前破碎了,但是这一次,某块边缘闪烁着银光的碎片从他面前划过的时候,他看到一双色泽纯澈的蓝色眼眸。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喜欢的眼睛啊,佐野君。
      05.
      花垣武道决定去上班。
      虽然他在现实中没做过什么正经工作,但哄孩子他还是比较擅长的,更重要的是,工作地点现在是他唯一能找到佐野君的地方。
      多亏那位鲷鱼烧君,他现在终于能借助外挂看到整个游戏地图了,即便不知道自己工作的那家幼稚园在哪里,跟着标识也能走过去。
      幼稚园的门口停着一辆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黑色SUV,花垣武道走近的时候,车门突然打开,一个黑发男人抱着孩子从车上走下来,正好和花垣武道不期而遇。
      MIKEY顿在原地,面上没什么表情,倒是他怀里的麦麦瞅见花垣武道,挥舞小手,很开心地和他打招呼:“花垣老师!”
      花垣武道微笑起来,举起手小幅度挥动着,回应着小孩的热情,标准的动作宛如某种程序的触发。
      MIKEY弯下腰,将怀里的小孩放下,麦麦一落地就撒开腿朝着花垣武道奔过去,一把抱住他的大腿。
      花垣武道按住他乱蹭的小脑袋,问站在对面的男人:“你今天有时间吗,MIKEY君?”MIKEY微微眯起眼,掩于长睫之后的黑眸更显幽深。“你有什么事吗?”
      花垣武道不假思索道:“我们去约会吧。”
      他的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但抱住他的麦麦似乎被吓到了,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硬。
      MIKEY大概是没想到花垣武道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微微扬起下巴,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他的眼形内敛外扬,眼线纤柔轻盈,眼珠直勾勾盯着人的时候,几乎没人能抵挡住他的魅力。“今天我还有工作,一个时尚杂志约拍。如果你真要出去约会,只能改天。”
      “是吗?”花垣武道微微颔首,“我知道了。”他的神情并不显失落,态度也是暧昧不明,但鉴于这是剧本之外的情节,MIKEY根本没有兴趣深究下去,和麦麦告别后,他就转身上车,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花垣老师……”麦麦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原本目送着汽车离去的花垣武道低下头,冲他眨眨眼,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灿然的笑来,然后牵起小孩的手,温声道:“我们进去吧。”
      “花垣老师,你为什么要和MIKEY那家伙约会啊。”麦麦晃着花垣武道的手,语气里除了疑惑,还藏着些许不满。
      “麦麦这么不高兴啊,是怕我抢走MIKEY吗?”花垣武道打趣道。
      小朋友麦麦张口正想说些什么,脸上却突然浮现出惊恐的神情,随后乖乖闭上嘴。
      幼稚园的另一位老师站在门后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双臂环胸,不知道已经在那里听了多久。
      花垣武道牵着麦麦走到那位老师的跟前,语气轻松地打着招呼,“好久不见,佐野老师。”金发的佐野君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沉默地拉起麦麦另一只手,带着他往园内走去。
      “佐野君,”花垣武道叫住了他,“你今天有空吗?”
      “我有没有空跟你有什么关系?怎么,你也要和我约会吗?”佐野君及时住口,他有些恼怒地发觉自己言论听起来充满了嫉妒,好像他对花垣武道和别人出去约会这件事有多介意似的,但这只是剧本的影响,和他的本心没有一点关系,他很笃定。
      “如果你没有时间的话,那我只好去找别人帮忙啦。”
      “喂你等——”
      佐野君连忙转身,下意识地想叫住花垣武道,但他身后空无一人。
      “花垣老师跑走啦,他跑得好快!”麦麦在一旁叫道。
      佐野君没忍住掐了下他肉肉的脸颊。
      天气并不是很好,乌云遮蔽天幕,细雨从远处席卷而来,落在皮肤上竟然有股轻微的痛意。
      游戏中的场景真实而具体,花垣武道觉得这座繁华而广阔的城市和现实中的东京极为相似,面前这座高耸的酒店建筑大概就是以新宿某处知名酒店为原型。
      他在酒店大厦下站了许久,直到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一声轻响,他拿出来看了一眼,确认完毕,才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戴上兜帽遮掩住眉眼,抬脚朝酒店大门走去。
      “笃笃——”
      敲门声响得突兀。
      套房内的男人侧耳听了一会,敲门声颇有规律,没有停息的意思,他只好放下手头上的事,走到玄关处,谨慎地问道:“是谁?”
      门外并无应答,沉寂几秒后,电子锁竟然发出了开门提示音。
      还不等男人惊讶,房门就从外面打开了,一个人影闪进来,随后房门和门框的缝隙迅速合拢,门锁喀哒一声落上锁。
      花垣武道拉下被雨水打湿已经变色的兜帽,弯起眼眸,对面前已经僵在原地的男人道:“您是安德鲁先生对吧,那个著名的时尚摄影师。今天多有叨扰,真是抱歉。”
      名为安德鲁的男人迅速冷静下来,或者是迅速维持住冷静的假象。他说:“你是谁?突然闯进来想干什么?再不离开的话我就通知酒店的安保了。”
      他转身想走到房间的角落,拨通放在那里的客房电话,但背后响起的转轮拨转声却成功让他停下脚步。
      装满子弹的弹巢甩回原位,花垣武道抬手,左轮手枪枪口正对着安德鲁的后脑,按下击锤,扣住扳机,子弹蓄势待发。
      安德鲁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两只手微微颤抖着,举过头顶,然后慢慢转过身来。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毕恭毕敬的语气。
      花垣武道没有理会他,拿出口袋里的手机,对着屏幕问道:“你找到了吗?”
      套房里侧那个房间的门倏地打开了,万次郎意气风发地从里面走出来,怀里还抱着一个棕色纸箱。
      见此情形,安德鲁忍不住朝后退了两步,脸上血色褪尽。
      “你说的那些墙上的照片和柜子里的东西都在里面,喏,要查验一下吗?”万次郎走到花垣武道面前,弯腰将箱子放在他的脚边,随后直起身,双手叉腰,脸上的神情极其像一只渴求主人夸奖的猎犬。
      花垣武道用枪管抵住那张几乎要贴上他鼻尖的俊朗面孔,“请让开,万次郎君,安德鲁先生都被你挡住了。”
      正在悄悄挪动脚步企图远离的安德鲁立刻吓得不动了。
      万次郎不想退开,他还幻想着花垣武道用更恳切地语气请求他的情形,但花垣武道不按常理出牌,他将左轮手枪塞到万次郎手里,叮嘱他看好安德鲁,然后走到角落的客房电话处,用酒店内线要求工作人员将寄存在前台的包裹送上来。
      敲门声再次响起的时候,安德鲁在手枪的胁迫下硬着头皮去开门,接收了酒店服务人员送上来的不知名包裹。
      里面是一套崭新的炉具。
      安德鲁鼓起勇气问了一句:“这是干什么的?”
      “给你烧炭自杀用的,没看见那些木炭吗?”万次郎语气轻佻,像是玩笑,真假难辨,安德鲁看了眼花垣武道整齐码在地板上的那些木炭,身形晃了晃,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花垣武道把火炉架好,丢入木炭,没有急着点火,随后抬头对万次郎道:“不要吓唬安德鲁先生,房间里有烟雾报警器,酒店工作人员会在他昏迷前赶到的。另外,麻烦你把箱子踢过来。”
      万次郎走到箱子旁边,踢了一脚,或许是没有掌控好力道,纸箱在滑行过程中翻倒,里面散乱的照片如流水般倾泻一地,直白露骨的胴体,不堪入目的姿势,野蛮的欲望,下流的恶意,罪恶平铺直叙,羔羊任人宰割,一切都令人作呕。
      花垣武道嗔怪地看了万次郎一眼,俯身将那些如同萎谢的百合花瓣一般的照片拾起——照片内容似乎没有对他产生什么影响——然后尽数丢进漆黑的炉体。
      “安德鲁先生,”花垣武道终于正眼看向瘫软在地上的男人,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他的声音平稳低沉,蕴含着某种神秘的感召,简直像是牧师的布道。“前台小姐告诉我,这间套房长期以来都是被你订用的状态,但你在这座城市里明明有固定的住所不是吗?该不会——是为了这些吧。”花垣武道抱起地上的箱子,将里面剩下的东西通通倒进火炉,除了照片,还有形形色色的情趣用品和大把的避孕套。
      这些物品的出现确实出乎花垣武道的意料,他动作凝固,沉默许久,扭头看向万次郎,用眼神发出无声的询问。万次郎有些尴尬地挠头,“额,你不是说柜子里的东西也要留意,我怕有遗漏的,就全给你拿来了。”
      “你就是故意的吧。”
      花垣武道抓起一个奇形怪状的震动棒扔向他,万次郎轻松接下来,面上的微笑略显促狭,“趁机多了解一下也没坏处,我们以后总要用到这些的,Honey。”
      原本营造出的肃穆紧张的氛围完全被破坏了,可怜的安德鲁先生颤巍巍地举起一只手,说:“请问我能站起来吗?一直跪着膝盖太痛了。”
      话音刚落,一枚子弹就射进他膝盖旁的地板里,安德鲁吓得惊叫起来,立刻规规矩矩跪好。
      万次郎冷冷瞥了他一眼,持枪的手随意在空中甩了甩,枪口重新对准他的脸。
      花垣武道将除照片以外的东西都清出去,打手势示意安德鲁膝行到火炉跟前,安德鲁战战兢兢挪了过去。
      “这间套房就是你的狩猎场,猎物被你以引诱或者胁迫的方式带进来,之后发生的事会成为他们一生都摆脱不掉的阴影,不仅如此,你还喜欢用照片来记录自己的战果。怪不得啊,我一进来就闻到一股恶臭,你的贪欲和□□和下水道一样肮脏。”
      花垣武道举起一只手,如同乐队指挥那般,手指微屈,手腕翻转,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没有任何引燃物,外表漆黑的炉内突然蹿出一团绚烂的火焰,火势蔓延,散落在炉内的照片如堆积白骨,迅速淹没在汹涌的烈火中。
      安德鲁被这魔术一般凭空出现的火焰吓了一跳,身体下意识地后仰,甚至想迅速逃离,但万次郎一把揪住他脑后的头发,强行将他的脸贴近火焰,高温瞬间灼过他的面部,剧痛钻心彻骨,连眼球似乎都种要融化了。
      “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啊——”
      安德鲁爆出凄厉的惨叫。
      花垣武道有些无奈,随手拿起一枚跳蛋塞进男人的嘴里。“火焰都没烧着你,你瞎叫什么。而且,你哪里知错了,今天你不是还有个时尚杂志封面拍摄的行程吗?请来的那位模特,你垂涎许久,但总是无法得手,所以今天狗急跳墙,准备下狠手了,对不对?”
      花垣武道蹲下身,拍了拍男人的脸颊,当着他的面摁下跳蛋的开关,并将强度开到最大,安德鲁立刻双眼翻白倒向一边,趴在地上干呕着吐出嗡嗡作响的玩具。
      “模特看起来光鲜亮丽,但不管多么有名,在圈里也只是被看作一个随意摆弄的衣架,轻易消耗的□□,随时可被替代的工具,真正的权力都掌握在你们这些所谓提出时尚标准的人手里。”
      安德鲁借助手臂勉强支撑起身体,拖动沉重的双腿,开始在地面上狼狈爬行,他清楚自己今天可能出不了这个门,但内心源源不断涌现出的恐惧驱使他必须动起来,不管方向如何,无论距离多少。
      花垣武道朝万次郎伸出手,那只袖珍左轮手枪轻柔地落进他的掌心。
      “一旦握有权力,便认为可以明火执仗,无所顾忌。”
      枪管缓缓上移,对准地上那人的后背。
      “人类为什么总是那么愚蠢?”
      突然间,房间里的烟雾警报器发出尖锐的警报声,声声急促,绵延不断。
      安德鲁一下子停止了蠕动,而花垣武道则是叹了口气,放下枪,对万次郎道:“我们走吧。”
      “你要是想开枪,现在还有时间。”万次郎提醒道。
      花垣武道摇摇头,“刚才是我冲动了,事实上,我真不能伤害他。”
      “哦我知道了,你跟我们一样也受到剧本的限制,对不对?你的剧本是什么样的?清纯圣母小白花?”万次郎产生了几分兴趣。
      “不是剧本的限制……”花垣武道骤然顿住,不愿再多说,脚步一转,率先朝着屋外走去。
      距离原本约定的拍摄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那位鼎鼎有名的时尚摄影师还没有现身,MIKEY的耐心消耗殆尽,他的经纪人正在积极地和现场工作人员沟通,但谁也联系不上那位性格乖僻的摄影师。
      经纪人最终灰头土脸地回到MIKEY面前,“杂志社那边回消息了,说这次的拍摄取消,算他们违约,我们……”
      MIKEY懒得听他废话,立刻从椅子上起身,一刻都不想在摄影棚多待。
      经纪人的呼唤被他远远甩在了身后。
      他乘电梯进入地下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然后砰地一声用力合上车门。
      平复烦躁的情绪花了他一点时间,理智重新占据主动,他思考片刻,从储物箱里拿出备用手机,点开群聊界面,开始发消息。
      【MIKEY】:@万次郎 你给的毒药没用上,那只脏老鼠没来现场。
      【万次郎】:他当然去不了,人估计还在酒店,被打上门的武小道吓得不轻,可惜武小道心软,没杀他。
      【MIKEY】:那家伙只会多管闲事。
      【万次郎】:我反正挺嫉妒你的,武小道什么时候来管管我的闲事啊。
      【佐野君】:@万次郎 不要那么叫他,你什么时候跟他那么亲密了?
      【万次郎】:啧啧,你难道也嫉妒了?我听说武小道一开始是想找你帮忙的,结果被你拒绝了,怎么,现在后悔了?
      【佐野君】:我有必要提醒你,花垣武道只是个外来者,不管过程如何,他最终还是要去往染血之室。
      【万次郎】:……他也可以不去,他可以和我们待在一起。
      【佐野君】:你脑子坏了?一派胡言。
      【万次郎】:我喜欢他的眼睛,比你还要喜欢。
      【佐野君】:那是我随口说的,你竟然真信了?果真是笨蛋。
      【梵天】:(群主)已开启全体禁言。
      MIKEY看着群内的混乱情形,抬手摁住额头乱跳的青筋,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稳住心绪,没把手机丢出去。他果断关闭群聊,点开另一个聊天界面。
      【MIKEY】:今天空出来了,出去约会吧。
      对面很快就回复了消息。
      【花垣武道】:不用了,以后MIKEY没必要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麦麦说你工作很忙,每天坚持接送他只会挤压你的休息时间,幼稚园其实也有校车的,他可以自己上下学。剧本里我和你接触的契机就是麦麦,但以后我们还是不要见面的好,永远别见面。
      第二条消息紧随其后。
      【花垣武道】:毕竟我真的很讨厌你。
      “叮——”
      是电梯到达目的层的动静。
      经纪人匆匆忙忙走出电梯间,一眼就看到了MIKEY的那辆黑色SUV,他正想走过去询问MIKEY接下来的计划,就看见靠近驾驶座那一侧的车窗兀地降下,一个不明物体飞出来,恰巧落在他的脚边。
      他低头定睛一看,原来是一部屏幕已经被摔得粉碎的手机。
      花垣武道回复完MIKEY的信息就将他拉黑,然后丢开手机,他觉得以后是真的不用再见MIKEY了,他也不想见,黑发美人身上的危险气息无论如何都让他忌惮,避其锋芒也符合他最初就设定好的懦弱性格。
      MIKEY的剧本在所有人中都显得特殊,攻略他就是一个救赎的过程。在剧本不可抗力的作用下,他必须要遭受难以启齿的侮辱,不堪回首的创伤,以此为主角之后机缘巧合的撞破、一厢情愿的关怀以及自以为是的拯救创造空间。
      多么残忍。
      哪怕花垣武道对MIKEY的了解尚显浅薄,他也知道MIKEY不是那种对居心叵测的上位者卑躬屈膝或者掉以轻心误入陷阱,当局者迷惨遭算计的人,更何况,那位在剧本叙述中成为MIKEY挥之不去的噩梦的男人——安德鲁,只是个草包。
      要是没有剧本强行推动剧情,花垣武道想不到还有什么人能够制服MIKEY。
      所以人类是多么奇怪啊,他们似乎不能接受完美的事物。为了满足一己之私,一定要安排明珠蒙尘、雪落泥淖的戏码,将神明推入凡尘,让天才与庸人对等,这样他们才能靠近和触碰,甚至以一往情深不离不弃的拯救者自居,妄图以这种方式将不属于自己的据为己有。
      花垣武道在现实中见过一位信徒,是他的主人介绍给他的,在科技高度发达的超现代遇到一位信仰虔诚的宗教人士,这种事就像发现了外星生命体一样罕见。花垣武道原本以为信徒是那种无论任何欲望都能被轻易满足因而精神极度空虚转而向鬼神寻求慰藉的权贵,但事实并非如此,信徒出身于贫民窟,正艰难地经营着一家新建的教堂,但信徒本人是平和且温顺的,似乎对于任何苦难都能安之若素。他由衷相信永恒的存在,神明在他心里就是完美无缺的,所以他才有动力和信心去对抗这荒诞的人生。“当你仰望星空的时候,就不觉得自己身在沟渠,哪怕你的确如此。”信徒如是道。
      花垣武道一直记着这位信徒,他觉得信徒比他见过的所有人类都像人类。
      所以在看到MIKEY剧本的时候,他生理性地感到不适,MIKEY遭受的伤害不是单纯的意外,而是他控制不了的恶意,那些伤害留下的痕迹并不会真的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美丽不是错误,与其祈求月亮和自己一样落入泥沼,不如就这么仰望它努力摆脱污秽。
      世界如同暗夜之下的荒野,人类需要一个闪闪发光、圆满无缺的希望,那是他们的火炬。
      所有的这些想法,花垣武道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如果主人还在,他还愿意多说一点,MIKEY就更不能说了,他未必需要花垣武道的怜悯和帮助,或许他自己已经找到了破局之法。
      花垣武道无意和MIKEY有什么牵扯,但真要说私心,也还是有的。
      既然过往皆平顺,那今后就应该更加前路坦荡,诸事无虞。
      不该有灾祸的,你要是一直平安就好了……
      那个名字他再叫不出来了。
      06.
      花垣武道在游戏里有固定的居所,但他宁愿跟佐野君回家也不想回那个出租屋,身为同事的佐野君听说他这个想法后黑着脸狠狠敲了下他的头。
      “笨蛋,问题不去面对的话,就永远解决不了。”
      “花垣老师可以去我家!”麦麦插嘴道,但他很快就被佐野君捉上了校车,今天护送小朋友回家的老师是佐野君。
      金发男人站在校车门后的台阶上,黑色眼眸安静地看向花垣武道,他的眼睛像是具有某种魔力,能够抹去现实与虚幻的泾渭分明。
      “你最好回你的出租屋看看,那家伙要是死了,你正好帮他收尸。”
      “我知道了,”花垣武道有些无奈,“佐野老师你在小朋友面前注意点。”
      车门在他面前合拢,佐野君和麦麦挥舞小手的身影逐渐驶离视线,消失在远方。
      看不到花垣武道后,麦麦放下有些酸痛的手,光滑的额头抵上车窗,面上浮现出一层先知先觉的悲哀。
      校车一路向前。
      花垣武道用佐野君给的钥匙打开了出租屋的房门,他是故意这么做的。同事佐野君的剧本就是破镜重圆,所以花垣武道一直和他保持着距离,要回佐野君一直挂在脖颈上的钥匙的举动也是一种要和他断绝来往的表态。
      房门打开后,他借助门缝向内窥视,想象中脏乱的景象并没有出现,屋内寂静冰冷,从窗外射进来的光线中浮动着无数的纤尘,了无人气的氛围,让人怀疑是不是真的有人在这里居住。
      花垣武道走进玄关,忍不住问道:“请问有人在吗?”
      无人应答。
      他又朝内走了几步,发现地板上蒙着一层灰尘,被他踩过的地方留下不甚清晰的鞋印,但是其他地方的灰尘都很完整。
      可能梵天已经离开很久了吧。
      花垣武道忍不住松了口气。
      偏偏在这时,卧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花垣武道顿时吓了一跳。
      “呜哇我的天……额,原来你还在啊,你的脸怎么回事!”
      白发的梵天站在卧室门口,一只手扶着门板,似乎是想以此支撑他孱弱的身体。他看上去比以前更瘦了,身体像是骨架之上蒙着一层纤薄的皮,整体呈现出的比例极不协调,眼下的黑眼圈愈发浓重,扩散出死亡的阴影。
      让花垣武道不寒而栗的是,他的脸上溅着一连串猩红的血迹,但很快,那些鲜明的红就褪去了,瘦削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将那些液体抹去,留下群青色的半透明痕迹。
      察觉到梵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花垣武道内心深处狠狠抽搐了一下,他认真思考起逃跑的可能性,因为梵天现在的眼神看起来他下一秒就会抽出刀朝他扑过来。
      猎杀。
      这是花垣武道无法逃离的命运,人类天性中就带有猜疑的成分,热衷排除另类,诛杀异己。
      “不是人的血……看你的表情,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梵天松开扶住门板的手,侧过身,向花垣武道发出邀请,“你要进来吗?”
      “那原本就是我的卧室吧。”
      “那你到底进不进来。”
      果然,哪怕表面上弱不禁风,骨子里仍然是不容忤逆的强势,虽然卧室门后的情形影影绰绰,看不明晰,花垣武道还是决定走进去。
      他从梵天身前走过,对方敛下眉眼,低声说了句:
      “欢迎来到,染血之室。”
      跨过那道窄小的门,花垣武道进入另一个崭新的世界。
      虽然叫做染血之室,但是这个空间并不显得血腥恐怖,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称得上浪漫。
      这里没有设限的围墙,边界似乎可以无限延展,闪烁着微光的星幕低低垂落着,像是天文馆中的布景,触手可及,脚下铺展开的湖泊平滑如镜,将整座广袤的星空囊括其中。
      梵天领着花垣武道沿着浸没在湖水中的堤道前行,水面淹过脚踝,寒冷的温度沉默地包裹住皮肤。
      他们行走在群星之间。
      堤道表面滑溜溜的,即便花垣武道走得非常小心,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滑了一跤,整个人摔进湖里,水花飞溅,原本静谧的湖面泛起大面的涟漪,星辰的影子随之破碎跌宕。
      梵天立刻折返,回到花垣武道落水的地方,在入水的前一刻他停住了,似乎是在犹豫,最后他还是选择站在原地,双眸盯着逐渐归于平静的水面,尔后逐渐放空。
      他没有等待太久,“哗啦”一阵水声,花垣武道狼狈地从水里钻出,双手扒住堤道表面的凸起,费尽气力,尝试好几次才爬上来。
      他的脸色惨白,嘴唇被冻得发紫,回到陆地之上也并没有任何实感,精神仍旧恍惚着,似乎是受了巨大的刺激。
      “水底的那些东西……是机器残骸吗?”他的嘴唇颤抖着,中途抿了好几次,才勉强将字句串联。
      “你都看到了啊,用机器概括那些或许不太准确,不如说……”
      “是人造人的尸体。”
      花垣武道终于忍不住趴在地上干呕起来。
      “尸骸沉于湖底,意识化为星辰。”
      这一刻,无论是充溢繁星的天幕还是掩盖废铁的湖泊,都不约而同散发出一股腐臭又可怖的味道,梵天的存在具有无与伦比的重力,将整个空间压抑得近乎窒息。
      单薄且冰凉的触感落在花垣武道的后颈,只要轻轻一压,他就会身首异处。彼时不会有鲜血流淌,白骨断折,只有报废的塑料和钢铁,迸溅出火花的电路以及缓慢泄出的群青色溶液。
      “你们还真是喜欢用刀啊。”他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已经无力反抗命运。
      从睁开眼到现在,花垣武道已经在现实中生活了十六年,他从一开始就是少年的模样,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变过。他是为自己的主人量身定制的服务型机器人,每天的工作就是陪伴在那位橘姓小姐的身边,无条件服从她的每一条指令。
      主人对他的态度很奇怪,好像并不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实用的工具,他会被要求上学、参加社团、写作业、看漫画甚至打零工——这些活动都是处于青春期的人类才会做的。
      他在被有意打造成一个真正的人类,一举一动都无比贴合主人心目中的某个影子。
      但是某一天,橘小姐在和信徒谈过话之后,就把花垣武道叫到身前,捧住他的脸仔细端详着,许久过后,她突然哭起来,叫道:“你根本不是他。”
      当晚,橘小姐就服药自杀了,而毒药和清水是花垣武道亲自端给她的。
      警方查明橘小姐的死因后,花垣武道就被审判所抓了起来。即便违背人类的命运,机器人也不能伤害人类或者放任人类受伤,花垣武道无疑违背了这条最根本的原则,他本该在审判过后就被销毁,但不知道为什么,那群大人物最终选择将他监禁,甚至颇为人道主义地给他配备了一间与他在橘家的卧室高度相似的牢房,并且允许他与外界通信。
      花垣武道在察觉到松野千冬寄给他的游戏光盘的特殊之处后,才隐约明白那群人这么做的用意。
      是一场测试,测试他作为机器人是否还有可利用的价值,他的终局会根据测试结果来决定。
      不过,看看他眼下狼狈的情形,浑身湿透,刀锋贴颈,命悬一线,看来那些监视着整场测试的大人物并不满意他的表现,作为一个机器人,他太过桀骜、叛逆、情感丰富、固执己见,不按常理出牌,在规则边缘游走,根本无法履行服务人类的使命。
      他太像人了。
      “起来。”
      梵天突然说出了这句话,花垣武道还在愣神,一只苍白的手伸过来,抓着他的臂膀将他从堤道上扶起,然后扯着他继续朝前走。
      “接下来的路小心点,目的地还没到。”
      他们行走在迷失的废墟之间。
      “我以为我没通过测试。”哪怕只是喃喃低语,花垣武道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空旷的空间内也分外明显。
      走在他身侧的梵天偏头看了他一眼,“如果是平时针对人造人的云图测试,你肯定没过关,但这次情况不一样,你不是单纯的机械人,当然也不是人类,所以那个人……其实就是佐野,专门针对你设计了一套测试方法和标准,然后创造出我、万次郎和MIKEY,由我们分别担任测试官对你进行评价,判断你是否能够——重新回到人类世界。”
      “……什么意思?”花垣武道停下脚步,抓着他手臂的梵天也被迫停下来。
      “如果我既不是机械人,也不是人类,那我是什么?”
      “你真不知道?”
      花垣武道神情茫然,他努力回想起过往的一些细节,零碎的画面在脑海里闪现、消逝,没有留下任何有意义的提示。
      他的世界一直以来都像个厚重的玻璃罩子,有着温暖的粉色头发的女主人隔着那层玻璃对他持之以恒地说些什么,他其实什么都听不清楚,只能笨拙地随着她目光的流转而动,对着她手指指向的方向伸长脖子努力张望,或者,在她的手掌抚上玻璃的时候,自己也羞怯地举起手,张开五指,隔着屏障印上她的掌心。
      但是他最后还是惹她哭了,他们始终无法向彼此传达真实的想法,沟通总是在过程中扭曲。
      “现实中的花垣武道在十岁那年就死了,推开即将被汽车撞到的橘家女孩,但自己却来不及逃跑。”梵天的声音如同聚拢在湖面之上久久不散的雾气,湿冷如同滑腻的蛇盘缠上花垣武道的腿脚和脊背。
      “女孩的父亲在那时刚好参与了政治秘密组织的一个实验项目,大概是为了报恩,如果那也称得上报恩的话,他将重伤濒死的花垣武道带进了实验室,打开头颅,取出大脑,留存他的意识,销毁已经不能再用的□□,因为很快新的躯体就会造好。那批的实验品有很多,但最终活下来的只有一个。之后,可能是因为消息走漏,政府连忙叫停了这个违背伦理又风险极大的实验。唯一成功的实验体被那位父亲偷偷带回橘家,作为机器人继续生活,直到最近,政府高层才发觉他的存在……”
      “别说了。”
      花垣武道垂下头,死死咬住嘴唇,再也无法言语。
      “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做了那么多事,吃了那么多苦,你最终会得到什么。”梵天并不希望他在这时候逃避,毕竟目的地近在咫尺。“高层想知道你在经过早期的意识移植和长达十六年的机器人规训之后,是否还能保持人类的特性。机器拥有人类无法超越的强大能力,如果人类不能证明自身的特殊性,不能证明人性的某些部分连机器都无法侵蚀,那么人类就失去了凌驾于机器之上的理由。”
      “那些人对你寄予厚望,花垣武道。”
      花垣武道对这些话置若罔闻,他微微用力挣开梵天的手,低垂着头沉默地向前走,脚步沉重迟缓,绝望得找不到多余的选择。
      堤道的尽头是一处石块堆砌而成的平台,台下是未知的虚空,湖水淌过石台边缘,倏地落下去,形成一道瀑布。
      花垣武道停在平台边,脚下漆黑的深渊宛如凶兽的巨口,吞噬他单薄的身形简直轻而易举。
      梵天来到他身后,摊开的手掌上方不知何时浮现出一块莹莹闪光的半透明面板。
      “万次郎和MIKEY给你的评定结果都是通过,至于我……”梵天垂下眼帘,散落在额前的银色发丝被面板透出的光芒映得发亮,那两片颜色浅淡,曾经沾染过花垣武道鲜血的嘴唇上下翕动着:
      “最后一位测试官的评定结果已提交。花垣武道,你该回到属于你的世界了。”
      一直背对他的花垣武道略微侧过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梵天猛地上前一步,将他推了下去。
      黑发青年像只折翅的飞鸟坠落进虚无的漩涡。
      07.
      骤然的失重感或许持续了许久,也或许只有一瞬间,花垣武道睁开眼的时候,所有的异常都消失了。
      在坠落的最后关头,他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温柔地托住了,那种恬静安宁的感觉像是记忆模糊的母亲的怀抱,简直让他热泪盈眶,而他也确实哭了,摘下VR头盔后,他忍不住抹了把脸,泪水的温度滚烫得让他手掌发颤。
      他咬紧牙,忍耐许久,还是抑制不住喉间发出的悲鸣,那种穿透灵魂的寂寥,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够感同身受。
      他是介于人类和机械人之间的绝无仅有。
      或许是他闹出的动静太大,牢房的门从外面打开,一个人走进房间,准备查看他的情况。
      “走开!滚!”花垣武道胡乱挥舞着双手想将那人赶走,但手臂很快就被对方制住,“清醒点,花垣武道!你很快就能出去了!”
      这声线太熟悉了,花垣武道逐渐停下动作,愣愣地抬头,混乱模糊的视野如同雨后的天幕一点点清晰,“佐……佐野君!”
      “啊,那是我在游戏里的名字,你要是叫我鲷鱼烧君也行哦。”金发男人原本焦灼的神情似乎放松了些,他凑近花垣武道,捧住他的脸左右看了看,又开始检查他的手脚,花垣武道的蓝眸始终追随着他。最后佐野君直起身,像大人安慰小孩似的拍拍花垣武道的脑袋,“你先下床,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但更精密的医学检查还是要做的。”
      他绝口不提花垣武道在游戏中的经历,也没有向他透露更多的信息,态度亲近,举止自然,像是和花垣武道相识许久的朋友。
      但花垣武道不想粉饰太平,在金发男人走出房门前,他问道:
      “佐野君,你觉得人性是能够测试的吗?相信我拥有人性的反而是三个人造AI,你觉得这合理吗?”
      佐野停下脚步,片刻后发出一声无奈的轻笑。
      “三天后,我接你出狱。”
      他没有正面回答花垣武道的问题,门合拢落锁,屋内岑寂无声。
      在监狱的最后一段时间里,被认证为人类的花垣武道享受到了同胞无微不至的照顾,甚至那些在监狱中工作的机器人也被命令无条件满足他的需求,他配合所有的检查、治疗还有询问,温驯得像只牵线木偶,更多的时候,他躺在那张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三天之后,佐野君按照约定来接他。
      守卫在那间特殊牢房前的警卫核实完男人的身份后就打开房门,为他让出通行道路。
      谁知道,男人进去没多久就冲了出来,他满头的金发像狮鬃一般炸开,面上的表情混杂着难以置信的惊惧和可怖狂乱的歉疚,他一把揪住守卫的衣领,发出响彻监狱的怒吼:“谁允许你们给他刀叉的?谁允许的啊——”
      他真的哭了出来,泪水在眼眶里闪闪发光。
      万次郎最近觉得很无聊,原本最喜爱的活动——骑着摩托风驰电掣也不能排解他那股忧郁无力的情绪。他沿着公路骑行了很久,远处空旷的天幕已经显出黄昏的颓色,路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宛如某种盛大的迎接仪式。
      他看见路边有一个挥舞着手的人影,似乎是想搭便车,于是他开过去,在那人面前停下。
      “你要去哪,我可以载你……”万次郎猛地瞪大双眼,声音瞬间抬高:“武小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花垣武道微笑着,挠挠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但万次郎已经热情洋溢地将他拉上了车,力道不容他拒绝。
      “回来最好,我就说嘛,你该和我们待在一起!”
      “嗯。”
      花垣武道低低地应了一声,抓紧万次郎腰侧的衣服,等待引擎轰隆,摩托绝尘而去。
      他选择了自己的失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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