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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厌食怪物 ...

  •   【霸花/貂花】厌食怪物

      ·剑网三原作游戏背景,非玩家友好,较不影响阅读;
      ·CP为霸刀x万花;
      ·章节中有人称与视角的转换;
      ·越饥饿,越空虚,越索取,越空无。
      —————————————————

      1、
      我从来没想过再次跟师弟见面会是这样一副形容。
      雨下得很大,我盯着小炉上最后一罐汤药,想象落星湖湖面上层层震荡,天气并不很好,今夜不宜出行。外面的敲门声就多少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我搁下汤药,一开门,门口扑通跪下一个。是个着霸刀山庄门下弟子服饰的,领口白色绒毛早被雨水洇湿殆尽,眉目间黏着发丝,而他怀里还打横抱着一个,乍一看面目熟悉,仔细看看,却怎么也不敢认了。
      像是我许久未见的师弟,可被湿漉漉的衣物包裹着的他,瘦得几乎有些离奇。我首要疑心是遭人下毒暗害,很快那霸刀弟子开了口,立时便消释了我所有猜疑。
      “辛大夫,求您救他!他现在根本吃不进任何东西,再这样下去,恐怕要把自己饿得死了!”
      有一瞬间我甚至以为自己在发梦,清醒梦。我这便宜师弟并非出身杏林,而是丹青门下,只平日里与我交好才跟着旁人喊我一声师兄,离谷前姑且算个康健无恙的大活人,说话做事虽然离经叛道不与常人同,左右谷外天广地阔,总是各管各家生活,想来离谷也不至于太受刁难。
      到底如何宕折变故,能令这样一个大活人竟要活活饿死自己?
      我不明白。也很难立刻原谅释怀什么。不错,我已暗自认定师弟如今这般模样与这霸刀弟子绝脱不开干系——能为师弟雨夜送医,对这霸刀弟子而言师弟必也至关重要,既然重要,就有因果,谁因谁果暂且按下不表,单看这层因果,我对这霸刀弟子就有许多话要讲。
      “先进来。”我说。“放去那边榻上,我要切脉。”
      拨开湿重衣袖,露出来的是一枚拇指食指一扣即得的过分细瘦的腕子。切脉前我心中已有计较,两指一贴寸口,果不出我所料,气滞脉弦,动迟而虚,若真如霸刀弟子所说继续这样下去,不出三日,师弟便会在昏睡中一梦不醒。
      我让霸刀弟子架起师弟,先将那身湿衣服扒了去,四下里看看预备寻一块干燥软布,擦净身子再说。没想到出现在我面前的这具身体实在惊人,顺着骨节寸寸抚下,指尖触碰到的只有皮与骨,至于其下攀附的血肉抛向了何处我一时无法可想,这是太单薄的一副躯壳,薄得一触即碎。我一下不敢施力了。霸刀弟子倒很习惯了似的,接过软布便开始擦拭,很快将潮气尽数擦净,还不忘撩起师弟半干不湿的长发搁在枕边——我对他的评价好转了一些。看来这人照顾师弟少说也有一段时日,否则不会这般驾轻就熟。
      简单看过,师弟面如金纸,呼吸微弱,与脉象显示基本一致。将死之相。我将小炉上烹着的那罐汤药取下,正是一味温补的异功散。天晓得我为何会在无人深夜里烹一味补气化滞的异功散,巧合如此,也是天意。一边将药倒进碗中,一边取来银针,我问那霸刀弟子我这师弟大约是何时起不愿进食的,霸刀弟子整个人呆滞一瞬,直愣愣地回我:我不知,好像一夜间他便消瘦下去……
      我有些动怒:何来这样无理消瘦,他又不是诗人,一个画画的,能将自个儿一夜间耗得气血两亏不成?
      先前我也问过,他说不妨事的,我想他既通岐黄之术,应当不至——
      是你在推诿还是他同你扯了谎。
      啊?
      够了。我一摆手,心底有了眉目。我这师弟怕是藏了苦衷,有些话是不便对这霸刀弟子明说的。此事先不提,我且问你,你是他什么人?
      霸刀弟子似乎在斟酌措辞。我手上一针下去,师弟当即醒转,我当面又问一遍,师弟抓着我的袖子气若游丝,却很平静地告诉我:无念于我有救命的恩情……
      旧事陈年,怎么不说我们有共饮合卺酒的交情?
      霸刀弟子闭了闭眼,打断了师弟的回答。辛大夫,我也不藏着掖着,同你实话实讲,我答应了薄月,往后余生只他一个,倘若他就这样去了,我一定恨死我自己。
      我沉默。
      辛大夫,我请教你,人不吃饭,是不是就会死?
      是。
      那么不愿意吃饭,是不是一种病?
      是。
      好。霸刀弟子转头看着师弟,很认真地开了口。
      “简薄月,你真的生病了。”

      2、
      “他在我面前的时候太正常了。”柳无念说。“尤其是近两个月,他经常做饭给我吃,做饭的人怎么会饿着自己呢……现在想想,从来都是他看着我吃,我竟没见过几次他吃东西的样子。”
      “他从来不对你喊饿吗?”我放下笔,师弟的状况比我想的还要差,姑且先开些温补方剂稳住他流失太过的气血,再徐徐图之。“不可能罢。”
      柳无念摇头:“从来不讲。”
      “那你是怎么发现的。”
      “……是有一次睡觉的时候,我半夜忽然惊醒,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我就坐起来到处寻摸,终于发现薄月的呼吸几乎快没有了。我也是上过战场的人,知道死人什么样,那个瞬间我真的很害怕,冷汗都出来了。我怕他就这么没了。我用力晃他,他的心口就在我掌下,那里一样跳得很慢。当时薄月迷迷糊糊地应了,可等睡醒再问,他已全然不记得昨夜发生的事,更不记得我喊过他。”
      “我当时都有点发傻。我想过薄月是有事瞒我,没想到是他瞒着我要把自己饿死。我太相信他了……真该早点来的。”
      “你知道我?”
      “之前听薄月说过辛大夫的事,还说他的医术都是跟你学的。现在想想,连这件事也是骗我的了。”
      根据柳无念的描述,就在来万花谷的路上,简薄月几乎每夜都有类似的症状。越到子夜熟睡时分心跳呼吸就越弱,随时可能消失。他也终于在这段寸步不离的行程中看到了简薄月都在吃些什么:每日一颗煮鸡蛋,半碗米酒,一枚果子。有时连果子也不吃,一点米酒就打发了。
      小狸奴都比他吃得好。柳无念说。狸子饭都没这么少的。
      “你觉得他是故意的吗。”我问。
      “他一直说不饿……大约是真不饿。”柳无念皱眉,“他如今已经不知道什么是饿,就像他不知道自己随时会死一样。”
      “那你觉得是为什么。”
      柳无念深吸一口气:“辛大夫,我说了你不要骂我自作多情。这段时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薄月如今这样,恐怕有一多半是因为我。”
      他捂住自己半边面颊,神情中透出几分痛苦挣扎。
      “早知如此,我当初不会说那些话!……”
      大约在一年前,柳无念有过一场泡汤的婚事。他出身霸刀山庄柳氏本家,归雁门下,正儿八经的柳氏嫡系,样貌身量自也堂堂,正是该说婚的年纪,便有一位曾得他相救的富商家的女儿芳心暗许,请了媒人上门送八字庚帖。多情事、风流债,总是得人津津乐道,无论成与不成,此事忽一下便传开,兹要是认识柳无念其人的,见面免不了几句打趣。
      “我以为我对他的心思勿须多言,是以他邀我游湖,我没想太多,直接便应下了。我记得很清楚,那日他穿着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衣服,暗紫的花纹,衣缘上绣着紫藤,戴着我送他的小香囊。我在前面一个人说了很久,他不应,回头看时才发现他不见了,只有湖面上一串气泡……我早该想到的,不是第一次了,薄月这性子,真有心事从来都是静悄悄的,不声不响就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我承认,处得久了,也有烦心的时候,也有口不择言的时候。可他把我看得太重,我时常觉得对他而言我不只是我,更是一些别的什么。我不知道怎么说。辛大夫,你是薄月的师兄,这无论对他还是对我,都太沉重了不是吗?”
      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师弟服了一剂汤药已经睡下,长期的饥饿让他连头发都枯槁不堪,我不可抑止地想起很久之前他还在谷里时,小师妹最乐意玩他的头发,常用一些时令的花草为他编织发辫,招来的小虫又引得他发些红肿,即便如此,他也从不扰了小师妹的兴致,只笑眯眯看着,任她去闹去玩。
      我忽然便觉得,柳无念同简薄月之间怎样都好,与我无关。他是我的师弟,更是我的病患,我得治好他,这是唯一要紧之事。
      “从现在开始我不会说废话,希望你也是。”我一字一顿,“我问,你答,无论什么,不能瞒我。”
      柳无念点头。
      “你们上一次行.房,是什么时候?”

      3、
      我将他从榻上抱起来,预备换一床被褥,他轻得好像一张毯子,我没怎么用力他就横在我的臂弯里,甚至不如先前小师妹送来换药的小鹿。
      他醒了。
      你有没有称过自己的重量。我说。或者照过镜子。
      当然。师弟说。每日都会照镜子的啊。
      那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太瘦了。没有哪个男子在你这个年纪会只有四五十来斤的。简薄月,从现在开始,你一日五餐,我会让柳公子和莫师妹盯着你,吃不完就一直吃,到你吃完为止。
      辛师兄也觉得我生病了?……不吃饭怎么就是有病了,我不饿,我真的吃不下。
      师弟抓住我的手,我低头看了一眼,指节枯瘦,指甲灰败,覆住的好似不是血肉,只是一团泥沙。
      因为我是大夫,你不是。我没有柳无念那么好骗,让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把师弟按进新被子里,很好按,他根本没有多少气力反抗我。想了想,我放弃了找季云借一副镣铐来的念头,师弟孱弱至此,我有很多种方法逼迫他进食,不一定非要困锁住他。
      “师兄!”小师妹进来了。手里端着一张食盘,那里有我亲手准备的第一份餐食。“阿月师兄在哪呢!”
      我招招手,小师妹眼睛一下就瞪大了:“啊!你怎么……”
      “小茉莉也长成大姑娘啦?”
      “师兄他被妖精变成骷髅了!”
      “……不至于罢?”
      第一顿吃流食,白粥。里面炖了一些银耳,已很软烂了,入口即化。我叮嘱小师妹额外加了些冰糖,吃起来更利口。不光今日吃流食,接下来三日都是流食,到他彻底缓过来为止,我才会考虑加些米面。
      师弟瞪着那碗白粥。我盯着他。僵持半柱香时光,他终于还是拿起小勺,慢慢含进了第一口。
      吞咽对他艰难至极。
      师兄。他缓缓道。这里面加了什么,像湿水的棉花。
      加了铁屑你也得吃下去。我看他又吃一口,心中稍松,喊来小师妹盯着他继续进食,出门去看别的伤患,近来上门求治的江湖侠士似乎多了些。大约一个半时辰之后我想着该给第二餐了,正要喊人帮忙,就看到小师妹捏着张帕子气呼呼跑过来,人还未至话语先来:
      “阿月师兄怎么这样啊!”她将那张帕子举到我面前,“你看!他找我要手帕擦嘴,我以为是真洒到哪了呢,结果背着我偷偷把粥吐了一多半!”
      我眯了眯眼。简薄月这是不想好了。
      “去水月宫把柳公子找来,跟天工那帮人说一声,柳公子是我一个病患的家属,不是帮他们打铁的使役,再使唤也有个度。”
      第二顿是零嘴,柑橘榨汁,和一剂不换金正气散。有柳无念在边上看着,简薄月最后将柑橘汁和汤药都喝了,就是之后不停找小师妹讨水喝,幸好我早有准备,提前告知了药庐中的所有人,严禁额外给简薄月太多的水,过量饮水必然诱发呕吐,这是催吐的常用手段,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午前第三顿是芝麻糊,加了蜂蜜。过午第四顿是鸡丝粥。第五顿是滤掉荤油的鸡汤。简薄月当着柳无念的面都吃了。当晚他去如厕,我让柳无念盯着他,果然跟我说里面有呕吐声。
      “应该提前看的,是我失误了。”
      我端起灯烛,已经很晚了,师弟被柳无念攥着腕子按在地上,神情在昏黄灯光下呈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平静。“会用催吐来逃避进食的人,牙一定不好。我怎么没想起来看一看呢。”
      师弟被我卡着下颌掰开嘴察看也不挣扎,就是身子似正微微发着抖。
      “我不能吃。”他说。“……会害死我的。”
      “如果你坚持要用扣喉和灌水来对抗我给你的餐食,我只能去找裴将军借镣铐了。”
      “可我说了不饿……我吃不下。”
      “我给你三日,你必须习惯进食。”我半蹲下来,目光与他平齐。“简薄月,三日之后我会找你谈话,你有什么心事,自己做好准备。”
      没想到三日后柳无念比简薄月先崩溃。我从来都不知道进食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看来柳无念也没预想过这些,这三日为了让简薄月吃饭用尽了方法,喂当日最后一顿白粥时他几乎是在恐吓,于情于理,好说歹说,要逼迫简薄月咽下去。
      而当我进门想来这场闹剧已至尾声,白粥洒落食盘,师弟的衣领上、袖口处,到处都是米汤洇湿的水痕,柳无念跪在榻前不作声,背脊塌着,整个人像被裁短半截。
      我不知道怎么办了。他说。辛大夫,你救救他,也救救我吧。

      4、
      “我们认识的时候他就这样。”
      简薄月接过辛夷为他倒的热茶,闻了一下就拿在手里,并没有喝。莫莉在他们身后带上门,这是辛夷自己在三星望月的书斋,不很大,用来谈天倒是正好。
      “什么样?具体说说。”
      “我知道他看上我什么。”简薄月单手支颐吃吃笑着,“他看上我这张脸了。”
      辛夷挑了挑眉,没有吭声。
      “你知道我们怎么认识的?那时我在乡野间靠卖画代笔为生,他不知从来得来的消息,专程赶来要我为他在身上文一枚花纹。我最厌烦这种人,就为了讨女子欢心,为自己留下这样的印迹,倘若日后那女子变心,这印迹又当何如?他自不会想到这些。”
      “所以你拒绝了。后来呢。”
      “后来啊,他看到了我的样貌,就……看上我了呗。”
      “你说柳公子救过你的命?”
      “哦,那是先前战乱的时候。”简薄月眼神有些游移,“我的百花拂穴手向来差劲,太素九针也学得不成样子,乱世流离,能活下来实属不易。若非得他搭救,恐怕今日站在师兄面前的只剩骨灰一捧了。”
      “他先前不是看上你了吗。”辛夷为自己又倒一杯茶,“怎么战乱时又‘搭救’,你们当中没在一处?”
      “……”
      简薄月沉默,手指绞着袖边磨蹭一会,辛夷注意到那里的确绣着一串紫藤,就在袖口的位置,纹色与衣上暗纹极近,不凑近了看是看不到的。至于所谓的小香囊则不知所踪,也许柳无念在扯谎,也许是已经被简薄月丢掉了。
      “我都说了,他一直这样,就是看我生得好,只一时的意趣,如何长久?”简薄月终于开口。“先前好过一阵,后来他觉着无聊,淡了也就淡了。”
      “救了你之后呢。”
      “那就不得而知了,看我可怜?想照顾我?嗯,我看就是如此。他是那种很容易发善心的人,我可不一样。”
      “你是说,他本来觉着你无聊,后来再见面就又不无聊了?”
      “我又不知道他的想法,都是猜的。”
      “为什么骗他你会医术?”
      “不算骗吧。”简薄月笑了一下,“我学过啊。学得不好罢了。”
      “听说你是因为疑心柳公子移情别恋所以开始节食的。”辛夷缓缓道。“具体什么时候?”
      “谁跟你说的。”简薄月眉目一冷,“我会因为这种事就——?是不是他说的。”
      “简薄月。”辛夷顿了顿,放轻了声量,“……简师弟,这里只有我跟你,我希望我们之间是可以无话不谈的关系,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到现在了有些事还要瞒我吗?我不会跟你说废话,也不想听你说。我最后重复一遍,我不是柳无念,小把戏骗骗他可以,不要耍到我面前。”
      “……”
      这是简薄月第二次沉默。
      “我妒忌她们。”大概半柱香后,他慢慢地松开紧绷的肩膀,腰一塌,身子弓了起来。“我不止一次听阿念说过秀坊女儿是如何如何的楚宫腰、掌上莲,她们可以我也可以。不吃东西瘦得最快,那就不吃好了。反正他眼里是看不到我的,自然不在意我每天吃几顿。”
      “不知道人会饿死吗。”
      “我有分寸,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
      辛夷的食指指尖一下下点着书桌桌面,半晌,道:“你先回去罢。我会开始给你在午前和午后加些米面,你得吃。”
      简薄月撇开目光,不置可否。
      “再拒食,我会把你锁在榻上,你连每日散步的机会都不会有。”
      “……知道了。”

      柳无念进来后又退出去看了一眼,门楣上悬着一枚横匾,上书三个字:无常斋。他直眉瞪眼地走向辛夷,面上带了点笑:“我弟弟就叫无常!柳无常。辛大夫,这可真是巧了。”
      辛夷说:“是吗,我以为天道不仁,世事无常,是以在此归隐。”
      “我阿耶倒不是这样想,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盼着阿弟能是个会变通的性子……”
      辛夷低眼一笑,手中茶杯转了半圈,没有为柳无念也倒一杯的意思。
      “柳公子为人颇豁达啊。早知我今日会找你闲谈,竟不焦急,还有心思调侃我这书斋的名字。”
      柳无念一下子不笑了。
      “薄月他怎样了?……能治得好吗?我要怎么做?”
      “我有一个疑问,柳公子,上回你说你们很久没有行过房,是不是因为那次落水?”
      柳无念点点头。
      “这么说有一年了。”辛夷拿起笔,“你跟阿月究竟怎么认识的?”
      “我们吗?”柳无念挠挠脸颊,“那很早了。”
      在柳无念的述说里,许多细节都与简薄月的故事截然不同。他们的确是因文身相识,柳无念为博美人一笑千金买画,并要请简薄月为自己在锁骨处文一枚柳氏的纹章。那时简薄月流落乡野,画技却小有名气,尤其会文身这一点,不少人慕名来求。是日他前往那画师居室,未见真容,只屏风后一道声音,温声劝他再多考虑考虑,穿堂风一送,他忽然闻到一阵酒香。
      不是什么好酒,坊间最易买到的邻里自酿,冷糟烧。柳无念就此打道回府,几日后再来,拎了坛五年的桑落酒。画师居室门户大敞,穿堂风吹散满地书页画卷,他仔细绕开地上那些卷轴,屏风后头,竹影摇曳,鸟鸣喧喧,最热闹的春日里、无数杂芜的墨纸中睡了个简薄月。单衣比画卷还要散乱,整双腿都露在外面,比他见过的很多妇人的腿都要好看,其上文一道细长藤蔓,一路攀向最深处,看不见了。
      柳无念着了魔似的缓缓俯身去揭掩住画师面容的那张墨纸。他看了一眼,耳边一下便只有暗绿绣眼在窗外叽喳喧鸣的声音,春风习习拂过指尖,有点凉,但正好。
      他们很是好了一段时日。简薄月对他不差,却总是若即若离,柳无念想着大约是简薄月幼时失怙,既遭变故,不通世情也是常有的。岂料兵戈忽起,乱世流离,再相逢已是一年以后还多,彼时柳无念正随江湖义士们一道共抗狼牙,刚好救下简薄月,不可谓不是机缘。
      “我感觉他变了,又说不上是哪。大约就是先前说的那样,心事沉重许多。他看重我,我自然欢喜,可他要把命都吊在我身上……我是需要一些余地做自己的事的。他连这半分余地都不愿留给我吗?”
      “别扯远了。”辛夷摆手,“他骗你,你不介意?”
      “你是说他根本不通医道这件事?”
      “这只是其中一件。”
      “哈哈,”柳无念苦笑,“骗就骗罢,没所谓的。现在我只盼着他能康健如初,至于那些,都过去了。便是骗倒了我,又能拿他怎样?”
      “如果他连对你的好都是装的呢。”
      “那不会。”柳无念声音轻轻的,却极恳切。“辛大夫,你有没有见过薄月看我的眼神?”

      5、
      我不是只有简师弟一个病患。每日前来求医的江湖人士数不胜数,我知道简师弟这病需要看护,可等我腾出空去照顾他,往往已是入夜时分,只能听小师妹和柳无念跟我复述他一整日的情况,比方每餐吃了多少、多久吃完的,再以此调整次日我对他的膳食安排。
      简薄月拒食的程度在减弱,但厌食的心思更加隐蔽,根本不曾消退。从日出第一顿开始,他一餐饭会咀嚼数百次,指望他咽一口是比听到纯阳宫里念佛经还要困难的事;吃一顿动辄一两个时辰,而我给他定的餐食间隔差不多就在一个半时辰到两个时辰之间,也就说,极端情况下一日五餐他会从日出吃到日落,天亮吃到天黑,一旦少了人看管,他会毫不犹豫将手里的餐食抛出窗外,几日下来外面堆积的腐食招来大量小虫,若非如此怕还无人发现。
      这只是进食期间,非进食期间,他会在偌大花海中漫无目的地乱逛,用大量跑动来对抗落肚的食物。我知道此事后提醒过他很多次,万花谷的花海是有狼的,以他目前的武学水平和身体情况万一遇险绝难脱身,不想平白送命最好不要在花海深处孤身逗留。他自是充耳不闻,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葬身狼口是比他就这样缓缓饿死自己更快、也更好解脱的方式,他嘴上不说,我心知肚明。
      柳无念似乎已经放弃了暴力逼餐。在我制止过两次他强行往简薄月嘴里塞点心的行为后,他彻底沦为了一双悲伤的眼睛,终日里无所事事,只沉默地看着简薄月,在简薄月漫长的进食中、过量的跑动中,默然无声地凝望着这一切,不发一言。
      我担心再这样下去,不是我会再多一个病患的问题,而是这药庐内外恐怕拢共要横陈两具尸体。
      很快,连小师妹也受不了这种吊诡氛围,支支吾吾地跑来同我说她要去裴大师兄那里帮忙修医书,不能再与我分心看护病患。她眼神躲闪,我却必须要点下这个头。
      “……也好。你且帮我写封信,即日飞书裴将军。”我捏着眉心,疲倦感铺天盖地。“就说我手上有件颇棘手的事,让他速来。”
      我已经察觉到什么。一种山雨欲来之前,首先将要迸发的雨云。可要等到雨云坠落,尚不知还需要多少时日。我实在觉得有些事情脱离了我的控制。
      我需要帮手。
      裴季云来得非常之及时。后来听柳无念说,当时简师弟又想趁他不注意假装开窗透气,将鸡丝粥泼去窗外,这种把戏对容易心软的至亲好友或许有效,对裴季云这厮必是毫无作用。他直接大步流星进了门,一眼看见拿着碗半天吃不下一口的简薄月,三步并两步上前就夺了碗,咕噜噜将剩粥一气喝了个干净。喝完还不忘咂咂嘴,问这粥谁熬的,没味得要命,难怪人家不爱喝,喂兔子呢这么淡。
      我进门时他已拿着柳无念重新盛好的粥大马金刀坐在榻边,到简薄月跟前手一伸:行了,没毒。赶紧喝完,磨磨唧唧的。
      ……这厮真是个糙人。我确认了很多遍,但每每看到他,还是会脑子里不停往外冒这个念头。
      “喔!辛夷!”他看到我,一下咧开了嘴,“你不是要我带镣铐来?带着呢!就在外面的马背上头。”
      我缓缓收回伸出去的手。真该在他这张杀千刀的破嘴里蹦出我的名字来之前给他死死堵上的。
      “师兄……”
      我注意到简薄月捧碗的手在抑制不住地发抖。“你真要把我锁起来吗?就因为我不吃东西?”
      “欸,瞧你说得什么话!”裴季云飞快接过话茬子,非常大力地一掌拍在简薄月肩上,“兄弟,你简直饿得不像个人啦!赶紧吃完这鸟饭,我带你出去吃点好的!”
      他这番动作明显把简薄月吓了一跳,后者战战兢兢抬头看他一眼,主动伸手,拿起了食盘上盛粥的小匙,颤巍巍伸向白粥,几多游移,好不容易舀了一勺递送唇边,只含进去半口,立刻全数吐了出来。
      “对不住,”他哭着说,“我心里怕得很……”
      “你到底在怕什么?!”
      那双沉默的眼睛终于说话了。
      柳无念像只喷火的怪物,攥着简薄月的衣襟声嘶力竭:“薄月你到底在怕什么啊!我会害你吗?我难道会害你吗?!你——你跟我说啊!”
      “……别吵。”
      裴季云皱着眉将柳无念后衣领揪住,拎小狗一样丢到门外,经过我的时候看了我一眼。其实季云向来是个粗中有细的性子,只是眼下我也不知跟他说什么好,撇开脸,无声叹了口气。很快我听到他在外面叮嘱柳无念冷静,先别进来,然后啪一下带上了门。
      “好了,现在万事太平。”他一转脸,又是笑眯眯的一副模样,“有我呢,兄弟,你别怕。”
      我坐到师弟身边握住他的手,师弟闷闷哭着,一抬头,我一下想起了柳无念那句话:你有没有见过薄月看我的眼神。
      我很少见到这种眼神。过度浓烈的爱恨,以至于近似怨怼憎怒。我有点明白了柳无念的犹豫,却更加好奇师弟不愿开口的内心。
      “阿月。”我轻轻将他揽进怀里,“我们都在呢。”
      “可我还是好怕啊……师兄……”
      师弟抱着我的腰,声音抖得像一片被风吹烂了的叶子。“他迟早会不要我的……!师兄……我该怎么办啊?”

      6、
      我不会轻易相信这两个人说的话,但有些真相就藏在那堆亟待爆发的雨云里,找到它们,或许就有了答案。
      所以我喊来了季云。这厮在这方面比我有本事。
      在师弟开口前,季云先点了一袋烟。我知道他并不常吸烟,转念想想,此时此刻一袋烟应该比什么食物和药物都更能打开局面。
      “我听辛夷说了,”他缓缓吐出一口乳白烟气,雾色弥漫。“你叫简薄月,对罢。”
      师弟下颌一点。
      “简薄月,开元二十三年万年县生人,自幼双亲和离,跟着族亲一同生活;后来拜师万花谷丹青门下,十六离开师门,再之后就是战乱了。”裴季云又吐一口烟气,双眼在雾色中微眯,像只山中精怪。“兄弟这日子过得苦啊。”
      简薄月有些发恼:“师兄何必告诉他这些。”
      “诶,别误会,辛夷可不会跟我乱讲,只不过要查一个人还是简单的。”雾色已然淹没了裴季云。“我就是好奇,什么样的人会觉得挨饿是一件好事?甘心去做?顺着看了一圈,原来也不是心甘至此。”
      “你怎知我并非心甘?”简薄月瞪着裴季云,满眼的怨怒。“倒要你来管我!”
      “我没说要管你啊。就是好奇嘛。管你是你师兄的事。”
      “那你干么说这话来激我!”简薄月再次向我怀里靠了靠,手指抓着我的袖子,即便隔着一层织物,我还是感觉得到那些硌人的骨头。“我有师兄就够了……”
      我瞥了季云一眼。他在雾色中冲我一耸肩,方才那些话大约只是在将师弟推向我。
      他确实做到了。
      简家小门小户,简师弟的双亲却因生出太多罅隙闹得难堪至极,终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和离,各回各家,剩下简师弟没人照顾,就将他扔给了同族里随便一个什么人。这人是简薄月未出阁的小姨,年岁尚轻便负起养育孩童的担子,可想而知地费心费力,心力大约耗费到她也要嫁人的年纪,再次将这份担子抛了出去。从此简薄月在宗族间讨百家饭,十岁那年偷偷溜上一辆马车,一路颠簸,来到了秦岭青岩。
      “后来的事师兄就知道了。”他低声。“我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我的人生会活成这样。所有的人都来了又走,好像我从来都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物件。师兄有裴将军一直在身边,我却不知要守着谁。”
      我摸了摸他的头发。这些话说出来自然是引人怜惜的,可他说来说去还是没有回答我的疑问。我想知道的,自始至终都是他为何要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向柳无念证明什么。
      不错,我已经猜到几分缘由。师弟实在太在乎那个霸刀弟子了。因为在乎,所以无法容忍一丝一毫的背叛与放手,不惜伤害身体,来证明他有能力挽留住对方。
      越是云淡风轻,越是歇斯底里。越是沉默寡言,越是声嘶力竭。
      还在谷里时他绝不是这性子。连我都开始好奇,他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至于如此的患得患失。
      “是他先说要同我好的。在他说之前,我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心里欢喜得很。也更害怕,他今日能同我好,明日就能同旁的人一处,我又能有什么法子。我只能尽力不把自己那些心思都托付出去,万一摔得粉碎,不至于一个人躲起来慢慢拣。后来打起了仗,我反而松下气来,就此分开也许是最好的,我不用再担惊受怕,也不用惦记什么。没想到会欠下他一条命的恩情……”
      用救命稻草来形容柳无念是怎么都不为过的。这不是说他战乱中救下简薄月,而是重逢后对简薄月还是一样的好,在后者眼中或许更甚。简薄月抓住柳无念就像溺水者抓一样能保命的事物,如何能够放手。他相信这人就是命中注定来救自己的神祇,放开一次,就再也不会遇见。
      可惜柳无念实在是个顶顶不错的漂亮人物,爱慕他的人不知凡几,那场笑话般的泡汤婚事只是此间一个缩影。身边来往的全是他口中的朋友,哪怕一面之缘,也能真心以待,更不用说谈得来的那些至交好友。尤其是江湖中数得上来的高门大派,比方七秀坊与长歌门,愿意围在柳无念身边转悠的女侠就有至少一手之数,谈吐皆不俗,举手投足尽是风流意趣。简薄月不愿做小人,去度那些君子们的心腹,可有些事就是这样,越不想就越会想,他情愿自己大度,肚里自去撑一片天地,撑来撑去,只暗暗烧出几分怨怼火气。
      他相信,也知道,柳无念不是拈花惹草处处留情之辈。花草们偏偏主动得紧,那些暗地里的火气日日烧灼,终把这些坚信的东西化成脓水,将他溶得面目全非。
      简薄月是一颗菟丝草,柳无念是一株参天树。草儿从来都是攀附着树木纠缠生长,忽然有一天,草儿想换个活法了。
      也许离开了树木的支撑,是能活下去的。还能活得更好也说不定。
      一开始是暴食。他背着柳无念,在后者看不到的地方吃下大量食物,或者白日里克制,半夜起来像老鼠一样去厨房胡乱塞下各种能吃的东西,不知道撑,不知道饱。这样过量进食的状态仅仅维持了很短的一段时日,简薄月本就单薄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如此过量的进食,很快发展成了惩罚性质的呕吐,如此循环,消瘦是可以想见的事。他生平第一次察觉到了满足感:在他什么也留不住的人生里,终于有一样是可以被他掌控的,那就是他自己的身体。生不由他,死也不由他,可胖瘦是他可以掌控的,只要他想,他就可以无限制地瘦下去,至于成为柳无念所偏爱的秀坊女儿的模样,不过是一种托辞——他不觉得自己是在为了谁而做什么,倒不如说他正在试图证明,离开那些暗无天日的蔓生纠葛之后,他反而有了掌控自己人生的能力。
      于是便有了催吐、灌水和过量跑动。有了眼前这个快把自己活活饿死的简薄月。
      “师兄不觉得,这也很好吗?”他望着我,竟然微微地笑了。“在我第一次感到饥饿,却忍住没有吃任何东西的那天,我觉得……自在。自在极了。”
      “我也可以不用依赖谁而活着。无论什么样的想法和心思,我都可以不再需要。师兄,我解脱了。”
      我闭上眼睛,心底的闷痛几乎让我听不下去。季云已经收了烟袋,在袖底握住我的手,我松松回握,有点使不上力气。
      师弟他已然是一个溺水涡旋,任谁靠近都会窒息。
      雨云彻底落了下来。我何其无辜,淋成了一只落汤鸡。

      7、
      我反手带上门,师弟已经睡了,我也终于能出来缓一缓。柳无念就蹲在屋檐下,见我出来立刻起身,问我里面情况如何。
      我十分不想现在就同他说话。
      季云冲他摆摆手,拉着我走到一边,我想了想,还是抬头,道:“你手上可有甚要紧公务?如果不忙,等阿月稳定下来再走罢。”
      “嗯。”季云为我理了理耳边的头发,我才发现自己头发乱得很,也不知何时散开的。“你师弟现下这样身边恐怕离不了人。我再留几日,帮你照看一下。”
      “有你在我自是放心一些……那个姓柳的是靠不住的。”我皱眉,“你记着,绝不能放他们两个单独相处太久。过两日我腾出空来,还是要找那家伙再谈一谈的。”
      他笑:“要不要我帮忙?”
      “……要。”
      柳无念嗜酒,季云知道这事后竟从马背上又拎出一坛子糟烧来,又是烟又是酒的,都不知道他成日里执行公务都在执行些什么东西。自那日向我和盘托出,师弟的境况稍微有所好转,至少不再全数拒食,愿意吃下一些清淡的粥饭。而在被我强行与简薄月分开后,柳无念其人也显得正常许多,不至于忽喜忽怒,待人接物像那么回事了。
      季云说这种时候最适合聚在一处闲扯淡了。我想了想,深以为然。
      酒是很差的酒,糟烧,坊间自酿,随手可得。但我想便是这样差劲的酒,或许对柳无念而言有些别样意味。我让季云把柳无念从水月宫那边拽过来,天工那帮人又把他当不要钱的帮工使唤了。柳无念大约是路上就听说今日有人要请他喝酒,从季云那匹枣红马上跳下来时快活得很,面上笑盈盈的,领上白色绒毛随风而动,我顿时想起一个词:少年风流。师弟当初能看上他也许不无道理。
      果然,一闻到酒香,柳无念茫然一瞬,露出些许像在追忆什么的神情。
      “薄月之前就喝这种酒的。”他说,“太割嗓子了。辛大夫喝得惯吗?”
      我说我不怎么喝酒,要喝也是旁人请我喝,不会有人用糟烧请客的。
      “毁谤,绝对的毁谤啊。”季云大笑,“我不过是平日里拿它下饭,兴子来了,邀人共饮这还是头一遭。”
      “这么说是我的荣幸了。多谢裴将军。”柳无念也不客气,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仰头一饮而尽:“……唉!”
      “柳公子何故叹气?”
      “你们说薄月这病,什么时候治得好?”
      “那得问辛夷了。”季云并没有喝,眼角一低,一边笑一边问柳无念:“要是治不好,你可有什么打算没有?”
      “治不好,不就会死吗?”
      “也不一定吧。可能就这样了,赖活着,不好也不坏的。”
      “只要不至于死,那不就得过吗?”柳无念又叹口气,“往后再找别的大夫看看罢,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治好了。我陪着他,慢慢治,我想总能好的。”
      我在边上抿了口酒,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他不会放弃简薄月,只要还活着,他就不会离开,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在这么个吃饭喝酒的寻常时刻,一个有关于永恒的承诺被柳无念随口说了出来,好像一句茶余饭后的无聊谈资,不值一提。
      “也有道理!我家小媳妇之前就说……”
      我在桌底狠狠踹了裴季云一脚。嘴上没把门的东西,一天到晚鬼扯什么。
      柳无念并不清楚简薄月那些妒忌纠葛,对他来说,所有来自简薄月的猜疑,都可以概括为一件事:太过沉重的关心。
      他以为所谓的在一起,就是生死与共的承诺,是一日中十二个时辰的生活,是吃饭,是喝酒,是说话谈天、是画画、是笑容。
      没有什么特别的,不需要太沉重。就这样,很寻常地活着。
      “薄月画画的样子你也看过吧?不觉得很好看吗?”
      “你说画吗。”
      “不是,我说人。就,很好看啊。”
      “……”
      我想起一件事。师弟对我说过,之前无论他多少次的质问,旁敲侧击,柳无念跟那些姑娘们到底什么关系,柳无念从不会生气,总是不厌其烦地解释,告诉简薄月他们都做了哪些事。正是这样的一问一答重复过太多遍,柳无念的坦然才会成为简薄月心中一团愧疚的阴影,太过沉重的关心是一种负担,对这两个人而言都是。
      “裴季云。”我斟酌半天,还是开了口。“……你回去罢。”
      季云一愣:“你说我?”
      “嗯。你不是还有公务在身吗。”
      “……”他偏头笑了一下,可能是气笑的。然后很快收敛神情,望着我一挑眉:“知道了。下午回。”
      柳无念在对面喝得醉乎乎的:“啊?这么快?那我送送裴将军……”
      “不用,他有急事,现在就走。”我将裴季云拉起来,他在袖底挠我的手心,我抽回手,想给他一下子。我让他骑着枣红马赶紧滚蛋,他在马上委委屈屈地告诉我这匹马有名字,叫小红,明明说了很多次了怎么就是记不住。我说下次你要再在别人面前提小媳妇的事我一定当面给你两嘴巴子,还小绿小红,我看你脸上想见点红。
      季云不用再留了,因为柳无念现在必须回到简薄月身边去,师弟这病不能硬来,他本来也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这几日我一直在想师弟对我说的那些话,看来他在谷外漂泊这些年别的没学会,只学会了一件事,就是撒谎。不光骗别人,连自己都要骗,骗到最后信以为真,仔细一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什么自在解脱啊?明明怕柳无念放手怕得都要死了。菟丝花离开参天树必会枯败殆尽,自欺欺人不过是苟延残喘,还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背地里都不知道该怎么活,大度给谁看?
      他用回避食物来回避自己对柳无念那些无底线的沉重关心,沉迷在自我编撰的谎言里,好像真能就此找到一条自己独活的路子了。但他的全身心仍还被原有的思路驯服,谎言就是谎言,简薄月并不是一个强大的人,相反,弱小得简直有些可怜,没有了柳无念施予他的偏爱,如他所言,不过是一次又一次重复被抛弃的命运,而他弱小得已经不能再承受一次失去的代价。
      只有弱者才会挥刀向自己。他想惩罚柳无念以示自己远超一切的妒忌心,训诫的刀刃还不是落在自己身上,片片割落,血肉模糊。
      当然,现在的简薄月可能已经忘记了最开始的决定。毕竟几日前他还在一边害怕柳无念抛弃他一边说甚解脱。他需要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好好想清楚,要么学会真正地独活,要么回到柳无念身边,想办法调整他那些过度沉重的关心。
      ……我想他一个人恐怕是活不了的。我的师弟我了解。
      “柳公子,阿月说他也想喝一点。”我摇醒柳无念,“你给他送去罢。”

      8、
      师弟在画画。他很久不动笔,技法都有些生疏,一幅紫藤望月画得零零碎碎不成形,我们进去时他纠结得直咬笔杆子,绀紫的墨水沾在襟边,一团湿漉漉的印子。
      我给他准备的餐食是一碗青菜鸡丝面,他没吃完,青菜鸡丝倒是吃得干干净净,面剩了一半还多。
      “师兄,”他还在凝神看画,“点蕊是怎么点的来着?太久没去三星望月看花,感觉忘得差不多了。”
      “会忘很正常,你不吃东西,什么都忘得快。”我将碗端起来,顺手夺了他咬着的兔毫笔,“吃完再画。”
      “我吃不动了……”
      他还想抱怨两句,头一抬,一眼看到柳无念:“……阿念?”
      “那个,”柳无念站在原地有些无措,讪讪低头不敢看人,“裴将军带了些糟烧,我想着你从前常喝这个,拿来给你尝尝。”
      他两颊犹带醉酒晕红,简薄月怔怔望着他,像看一位太久不见的至交,骨头缝里都要盯进去。
      “阿念,”他喃喃,“我的样子很丑吗?”
      “不……不是。”
      “那你怎么不抬头看我一眼?”
      “我之前那样对你发火,吓到你了。我跟你道歉。”
      “……”简薄月也低了头,“你道什么歉。你又没错。我现在挺好的,有师兄在我死不了,你放心罢。”
      柳无念就走了两步,将酒坛子放到简薄月手边,嘴唇一动,看得出是想说点什么,终于还是没有说。他摸了摸简薄月的侧脸,那里已经不再硌手,谷里将养这些时日总算恢复了些气血。
      “你能变好就行。”他说,“那我走了。”
      简薄月点头。
      柳无念转身就走。我没想到他在简薄月跟前甚至不愿多停留,赶紧放下碗跟着出门,发现他岂止是走,简直在小跑。
      “柳公子!”我喊住他,“你跑什么?”
      “我,我,”柳无念一下刹住,“他不是害怕看到我吗?我那么凶他。”
      “阿月没有那么脆弱。你这样跑了,他反而奇怪吧。”
      “是吗。”他摸了摸鼻子,“那……我明日来给他送饭。到时再向他解释。”
      结果他次日并没有来。再过一日还是没有。我让小师妹去找他,原是被天工那帮人抓去锻刀了,正是回火的关键时刻,炉边万万离不开人的。我在心里破口大骂天工的疯子太不看时机,晚上再去药庐,左右看了一圈,没找到简薄月。
      我忽然有点慌。庐里其他病患同我说他是去花海散心,我问大约几时出的门,竟说是傍晚就走了,至今未回。
      晴昼海里真的有狼,这话每个万花门人都会对外来客们说很多遍。我拿上判官笔拎了个灯笼就往落星湖边去,夜里的花海广阔得惊人,萤火微弱时有时无,今夜月色并不大好,不如说是有些糟糕,我举起灯笼边走边喊,放眼只有浓黑,不见人影。
      耳边蝉鸣几乎刺耳。我越走心越焦,脑子里不可抑制地出现一些师弟被群狼围而攻之拆吃入腹的血腥画面,晃晃脑袋驱走这想法,好像听到什么声音,仔细分辨,大约是有谁在喊我的名字。
      顺着方向拨开丛丛花草,师弟倒在残肢血泊中,满地的狼尸。他看到我,脸上露出一个惨笑:“……师兄,救我。”
      我无言将他背起,他帮我拎着灯笼,小臂上血还未干,极缓慢地滴在地上。悠悠灯火一晃一荡,无边浓黑包裹着我们,明月依稀,淡得照不出我们身后长长的两道影子。
      “师兄,”他轻声,“你以前是怎么看我的?”
      “你说多久以前。”
      “就是很久很久以前。”
      “小不点,还没季云那匹枣红马高,就知道找我偷拿甘草片当零嘴吃了。”
      “还有呢?”
      “常常乱涂乱画,在谷里那些病患的绷带上画小王八,太不服管。”
      师弟闷笑:“还有呢?……师兄怎么不记点我的好。”
      “还有就是总在笑。心也好。不是闹着要收养那些没了母鹿的小鹿吗,后来小茉莉也跟你有样学样,鹿长大了天天跟着她讨食吃。你出谷的时候不知道小茉莉有多么伤心,她一直拿你当亲哥哥的。”
      “……”
      “阿月。”
      “……嗯。师兄。”
      “外面过得不快活,就回来。谷里很大,容得下你的位置。不开心了、受了苦了,什么理由都可以。那姓柳的对你不好,踹了就是,这世上还有许多人挂记你,不用像你说的那样,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委委屈屈地拣自己。”
      “……”
      师弟在我背上放声大哭。
      我的师弟是一个很弱小的人,但没有一点坏心。我知道他的好,小师妹也知道,很多人都知道,他自己却好像不知道。他跟柳无念之间也许是有着无数的恩怨情仇,那些我都不关心,我唯独不希望他在这场情事里委屈了自己,他那么弱小,连对自己好都做不到,一味地对别人好,在别人眼里算什么呢?会不会是月光下那一点萤火,竭尽全力地燃烧着,只为扑向比他更有光热的所在。
      像个傻子一样。
      “可是我舍不得……”他哭得抽抽噎噎的,“师兄,我舍不得他……”
      我叹了口气:“我知道。”
      “师兄一定觉得我像个傻的。”
      “确实是。”
      “师兄,阿念会不会不要我了?”
      “你好好的,人家平白无故干嘛不要你。”
      “我总缠着他,他一定厌烦我。”
      “兴许人家就好这口呢。你又没问他。”
      “是吗?……”
      我们断断续续说了一路的话,快到药庐时灯烛燃尽,灯笼熄了。好在已至落星湖畔,水借月色,尚能看得清路。更加深浓的夜色里,师弟忽然搂紧我的脖子,在我耳边小声道:“刚刚差点就被狼吃了。我才发现,其实我很怕死的。”
      “这话说的,谁不怕死。连裴季云都怕死,他还是堂堂天策府的军士呢。”
      “师兄,我想好好活。”
      到药庐了。我将师弟放下来,摸了摸他的头发,“嗯。那你好好吃饭。”
      师弟用面颊蹭了蹭我的手,暖乎乎的。柳无念雨夜送他来就医那日,他浑身冰凉,没一点人气,现在在我眼前的分明是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我想他永远都能这样好,弱小的人才更应该对自己好一点,哪怕依靠着旁人而活,我也希望他能明白,旁人是因为他的好而向他许下有关永恒的承诺,不是因着其他什么杂七杂八的理由。
      次日我飞书一封将水月宫那帮人骂得狗血淋头,柳无念灰溜溜赶回来,一脸愧色,看来我还是错怪了我的同门,哪是天工不放人,是这小子压根不敢面对师弟。
      他还有顾忌,还在焦虑。
      “送进去。”我将食盘塞进他手里,“阿月在等你。”
      “啊?等我?”
      柳无念一脸莫名地端着食盘走进药庐,简薄月又在画那幅紫藤望月,这回大约是知道怎么点蕊了,很是顺利地凝神提气,兔毫笔一路顺下去,紫藤鲜活地铺开半边画纸。
      “吃点吗?”柳无念将食盘放到他手边,“今日是……南瓜粥,凉拌笋丝,还有一碗蛋羹。”
      “好啊。”
      简薄月放下画笔,对柳无念笑了一下。“阿念,我们一起吃吧。”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厌食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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