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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 47 章 ...

  •   第四十七章 县城的出路

      这年春节,东峰老同学黄亚明夫妇也来乡下给东峰母亲拜年。亚明夫妇是听说了南峰的事之后来拜年的。其实这些年,亚明每年都会来看两三次东峰的母亲。人说脚步为亲,他们夫妇已把朱家走亲了。要是有好长时间没有看到亚明,东峰母亲就会念他。
      2000年年初的时候,当听到东峰从桃水回到临水任县长的消息,不太喝酒的亚明叫上同学章晋湘夫妇,在自己的店里炒几个菜,两个男人喝了一瓶白酒。他们太高兴了!
      亚明觉得,东峰回来了,他的厂子兴许会有救。更重要的,是可以经常见到他,身边有说知心话的朋友了。东峰在桃水,他去看过他一次,那一天东峰从乡下回来,他见东峰很疲倦的样子,就知道他太忙碌,心想当官也难,当一个庸官容易,当一个好官真不容易,好官要为老百姓做实事,一定会忙,而东峰的秉性是立志要做好官的。他不忍心打扰他太久,就要他注意身体,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去看过他了。现在东峰回了临水当县长,作为最要好的同学,他感到荣耀,一县之长啊,当年读书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过他会当县长呢?以后,有什么高兴的事和烦心的事,都可以跟这个县长同学无拘无束地说了,他怎不兴奋呢?
      张晋湘想的是,提拔他的县委书记石怀明交流走了,县委常委班子里没有一个能为自己说话的人,他这官当得提心吊胆的,说不定哪天就会接到组织部的通知去谈话,把他交流走了。东峰来当县长,是常委班子里的二把手,从此他就有了靠山。东峰虽然原则性强,可自已毕竟是他的老同学,再说东峰当云阳镇委书记时,他给他介绍省财政厅的领导,支持他把云阳镇十几所农村学校进行了改造。可以说他帮过他,而他多多少少总要关照他一下吧。财政局副局长的位置好,旱涝保收,求的人也多,也让人眼热。只要不把他交流出去就心满意足了,如果能够上个台阶,那当然更好。
      他们两人的心思是不一样的。
      如萍继续开私房菜馆,因为有水煮活鱼等几样招牌菜,生意一直比较红火,只是店面不大,一个月起早贪黑,辛辛苦苦的,纯利润也就七八千元,但她和亚明很知足了。这些钱,瞻养老父亲和孩子的缴用足够。如萍甚至对亚明说,等机械厂关门倒闭,你就跟我安安心心开店子,到那时我们就把门面扩大,或者再开一个店子,我们也叫它连锁店。亚明不高兴地说,你就盼着机械厂破产呀!
      机械厂像一个垂暮的送进了抡救病房的老人,上了呼吸机,还剩一口气,要死不活的。亚明像是这抡救病人的家属,忠实地守护在病房的门口。他和他的师傅,还有一些干部职工,都守在厂子里,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厂子倾倾欲倒,却又束手无策。他们不甘心啊!亚明对厂子有一种情结,是母亲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他和弟弟们进城的机会,换来城市户口,换来他的工作。是机械厂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在机械厂付出汗水和辛劳,当学徒工,上电视中专,上电大,当了干部,又结婚生子。如果不在机械厂工作,怎么能找到如萍这样的好妻子?机械厂培养他,给了他青春的光彩和辉煌,现在机械厂日落西山,走下坡路了,他不能舍弃它而去。他要和他的工厂同进退,如果这工厂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了,那这个人一定是他。
      亚明盼着东峰能为他的机械厂找一条出路。他盼了三年多了。有一次师傅问他:“你那同学当县长,你不是说他很有办法吗?怎么也拿我们这两个厂无计可施?”他解释说,他太忙了,可能还顾不上。说是这么说,亚明心里有了些失望的情绪。“这个厂,或许根本就没法救了。”他在心里悲酸地说。
      东峰也不是救世主。县里的工作千头万绪,百业待兴。他原本是想在乡村公路和推进特色乡镇建设取得成果之后,甚至旧城改造完成了之后,再来解决县办企业的问题。最难的事放在最后来解决。他想维持着现状,能拖一天是一天。他已经在调研中了解到机械厂和氮肥厂,这两个昔日创造利税的明星企业,已经成了县里的一个火药桶,一个不安定的因素。而且他把这件事向□□唐志雄也汇报了,他向唐志雄汇报是想打下一个伏笔,到时候找他去要一些扶持的政策。可是,一个突发事件打乱了东峰的部署,使他不得不提前着手解决这两个大厂的问题。
      2003年7月,也就是他当上县委书记一个月之后的一天,岳州市建设银行行长蒋万明在县分行行长陪同下,到氮肥厂催收归还1000万贷款,被厂里的职工关在一个办公室里,不让他们离开,而且把小车也扣了。蒋万明与东峰有过一面之交,情急之中就打电话到县委向东峰求救。
      东峰闻讯,立即带上县政府管工交的副县长许志高和公安局长周立坚赶去氮肥厂。在路上,他就在手机里把氮肥厂厂长汪一光臭骂了一顿。在厂门口,汪一光哭丧着脸对赶过来的东峰说,我也差点被那些职工关起来了。东峰虎着脸,没理他。东峰直接对近百名围聚在办公楼的情绪激动的职工喊话,批评他们围困银行行长的做法,承诺用半年的时间解决氮肥厂的问题。职工们的情绪渐渐平复,公安局长周立坚趁机带人去办公室撬开锁,把两个行长放了出来。
      蒋万明行长惊魂未定,脸上惨白,他认为是氮肥厂的领导指使工人关他的。他对东峰说:“这氮肥厂有困难,我也理解,但厂里制定一个还贷计划也可以啊,我也好向上面交差。怎么还把我关起来呢?这不是个土匪窝吗?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今后谁还敢帮他们?”
      东峰感觉这回氮肥厂把临水的脸丢尽了,自己作为县委书记是负有责任的。他灰头土脸,对蒋万明说:“真对不起,我代他们向你道歉。”
      东峰请他们到县委招待所吃饭喝酒,说压压惊。他们不去。东峰知道他们心有余悸,或是真把他们给得罪了。他想建行在县里的乡村公路建设中,给予过很多支持,不能怠慢了人家,就对蒋万明说:“再次向你道歉。我找个时间到市里拜访,专门请你。”
      蒋万明行长的车像逃难似的一溜烟走了。东峰目送他们远去,陷入沉思。把行长关在厂里是一个孤注一掷的信号,如果不按承诺解决他们半年没发工资的问题,下一步他们会闹到县委县政府去,而且这事瞒不住,隔壁的机械厂也会跟着学,这样会形成□□。东峰觉得必须立即动手解决县办企业的问题,这事不能再拖了。
      东峰召开县委常委会,就两个县办企业的何去何从听意见,又到两个厂进行走访,与厂领导和工人代表座谈。大家说了很多建议,集中起来是这两个厂已经无法运转下去,要么由政府拿钱让这两个厂重新运转起来,但产品没销路,即便满负荷生产,造成产品积压,运转一年半载之后,工厂依然停滞;要么由法院宣布破产,由政府拿钱打发工人,两个厂共两千多名职工,还有退休工人没计算在内,这要多少钱打发呀。谈到底就是要由政府拿出一笔钱来,这钱至少两个亿。“这怎么可能呢?县里又怎么拿得出这笔钱呢?”
      东峰一筹莫展。他想去市里找书记市长,可他又想他们怎么可能拿出拿这笔钱来?他们能给县里什么政策呢?他们不但拿不出线,还会批评他把矛盾上交,还会说市里县里关于企业改革的政策不是一样吗?东峰想着这事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下班时间过了很久,东峰还在办公室。这时黄亚明打电话来了,问他在哪里。他说还在办公室。亚明就说要不要到店里来随便吃点?东峰突然灵光一闪,说我过来,你叫上章晋湘吧。出门时,东峰打电话给杏芳,说他不回去吃饭了,让她别等。
      章晋湘己回家,正准备吃饭,接到亚明的电话后,就起身跟岳父唐波说,东峰书记有事约他去“萍萍私房菜”。唐波马上说那快去快去。章晋湘还住在岳父唐波的家里。石怀明交流走之后,唐波也消停了,很少出门,六十七八的人,年纪也大了,把一些事也看得淡了。东峰来当县长后,他更沉闷,他心里还藏着自己做过对不起东峰的事。有一天听女婿晋湘说东峰是他的同学,而且是关系最好的同学,他吃了一惊,说了一句,你怎么不早说呢?晋湘又说东峰要家里看他,他说那一定要请他吃餐饭。东峰见到他之后,说早就想来看老领导了。唐波说过去我不知道你是晋湘的同学,有些事对不住呀。东峰说按辈分您是我的长辈呢,以后请多多指教。他见东峰根本没把当年落选副县长的事放在心上,又诚恳又谦逊,他的心情一下好了很多,气色也跟着好了。这以后,他又出门了,对人说这回临水来了一个好县长。有人就怼他,当年你不是要我们别投他的票吗?他说那是我犯的一个错误。这以后,只要听晋湘说去东峰那里,他就会说快去快去。有时晋湘妻子知道丈夫是以去东峰那里为借口,在外面唱歌泡脚,就生埋怨,唐波就批评女儿,万一真是领导找他呢!
      晋湘到亚明的菜馆时,东峰已经到了。东峰正在喝茶,放下杯问他:“你跟财政厅的瞿处长还有联系吗?”
      “有啊,哪能断了线呢。不过,他现在交流到企业处当处长了,听说最近会被提拔。”章晋湘说。他紧张地在脑子里琢磨东峰问他这话是什么意图。
      “企业处更好。我要找他,后天就去拜访他,你帮我约好。”东峰说。他对瞿处长印象深刻,瞿处长盛气凌人,个性鲜明,让人不易接近,但这样的人只要认定你为朋友,就一定讲义气,肯帮忙。
      “什么事呀?这么急。”章晋湘诧异地问。
      “我想找找他,看能不能引见几家大企业,最好是上市公司,让其收购我们的氮肥厂和机械厂。我不想这两个厂在我的手里破产,那么多的工人怎么办呢?只要有人收购,这两个厂就能活下来,至少有一部分工人能够得到安置。”东峰说。
      亚明听东峰一说,眼睛明亮起来。他瞥着晋湘。晋湘像在部队接到上级命令一样,响亮地说:“好,我马上联系瞿处长。”
      东峰不慌不忙地从身上摸出一个手写的电话本,翻出云阳镇湘粤菜馆张老板的号码,给张老板打通电话,问他能不能联系上省城金石书画名家李老先生。张老板说有办法,东峰就说要找李老先生刻个图章或是写幅字,事情比较急,多少钱都由他来出。张老板爽朗地说:“哪能要你书记出钱呢,这用不了几个钱,是面子。算我为临水作贡献吧!”

      年轻的县委书记登门拜访,态度极为诚恳,让财政厅瞿处长很受用。当东峰送上省城金石书画名家李老先生刻的写着“瞿学东”名字的图章时,瞿处长大是感动。“这是个宝贝呀!”他将图章翻来覆去看个够,欣喜地说,“还是鸡血石的呢!”他想到了当年在云阳镇湘粤菜馆吃卤鹅八珍的情形,想到菜馆包厢里李老先生写的那幅字,想到绸缎大市场门口的那对石猫,想到自己想求一件李老先生的作品而多年不得,想到这个朱东峰还真是用心,就满足地笑吟吟地问:“有什么事要办,直接说!”
      东峰说完县里两个厂子的困境,瞿处长就一口答应由他出面,穿针引线找婆家。他一个电话叫来了六家与机械和肥料相关企业分管财务的副老总,他让东峰介绍两家县办企业的基本情况和诉求。
      东峰不能显得是求人办事,那会像个乞丐,还达不到目的。他说他是为自己的女儿找婆家来的,找好婆家将女儿嫁出去。他说县里的这两家企业过去是明星企业,底子好,但县里办企业,毕竟资源有限,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经不住风浪。如果有好的婆家愿意接收这两家企业,县里就将其厂区所在的位置辟为工业园区,提供优良的营商环境和自然生态环境。
      “提供的条件倒是好,现在的交通也方便,有高速公路了,快的话到临水就两三个小时。”一个老总说。
      “如果要兼并或收购,我要回去跟老板汇报,还要实地考察。”一个老总说。
      “我们一直有扩大规模,进行收购或兼并的设想。谢谢瞿处长给我们提供的这次机会,我回去跟老板汇报后,就安排去临水作一次考察。”一个老总说。
      见时机成熟,瞿处长就说:“感谢各位老总对我家乡工作的支持。虽然是互利互惠的事,但你们帮了忙,我心里是有数的,以后各位在财税方向有什么难事,都可以找我,我都会尽力协调。那你们就抓紧时间去考察,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呢!”
      从省城回来后,东峰要求相关人员趁热打铁。他安排副县长许志高分别带着机械厂厂长和氮肥厂厂长,与有收购意向的厂家对接。两个月后,机械厂与上市公司先锋重工签订了被收购协议。先锋重工将临水机械厂作为一个生产基地,生产大型吊车和挖掘机。先锋重工挑选了400名高中毕业以上文化的职工留在生产基地。先锋重工大气,拿出了3000万,对离开厂子的职工和退休职工一次性地补偿走人,与机械厂再无关联。
      亚明留在生产基地,这生产基地被称为先锋重工的分厂。亚明没当车间主任了,因技术好,用为车工班班长。他的师傅是技术专家,留在分厂的总工程师室。分厂的高管都是从先锋重工来的。从车间主任到车工班班长,亚明也高兴。他一脸喜悦地对东峰说:“只要能留在这里,就是当一名工人我也愿意。现在好啊,我是上市公司的员工了,这走出去比过去神气。想来这事啊,归根结底要感谢你!”
      亚明知足,他觉得自己只有这样的能力,就做这样的事情。一个农村里出来的人,能有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他的妻子如萍倒是盼着机械厂倒闭,丈夫就能下岗,就可以跟她一起去开自已的店子了,结果丈夫不但没有下岗,而且还当了车工班的班长。她对亚明说,看来不能指望你了,我开我的私房菜馆,你安心你厂里的事。
      东峰站在亚明家里的角度想,如果帮着如萍开餐馆,扩大经营,做成了连锁店,做一番自己的事业,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然而他也能理解亚明的工厂情结。从农村出来,从小就把进城当工人作为最高理想,理想在心里深深扎根,很难抛却。他问亚明,厂里的人情绪怎样。亚明说,上岗的高兴,下岗的不高兴,但发泄几句就没事了。还能怎样?厂里给了他们钱呢。听说有的破产国企的工人,什么都没捞到,相比之下,机械厂领钱走人的人,是幸福的了。
      他问东峰:“氮肥厂找好婆家了吗?”
      “还没有。”东峰叹了口气。
      东峰不知道,亚明关心氮肥厂,是关心一个叫何静娟的女人,她曾是亚明被枪毙的弟弟亚辉的女朋友。亚明和妻子如萍去看过何静娟几次,一直跟她有联系。何静娟后来还到亚辉的墓地去烧过纸钱。何静娟已嫁作人妇,两口子都是氮肥厂的工人,有一个孩子。何静娟娘家的家境不好,如果他们两口子都下岗,他们的日子怎么过?
      氮肥厂的兼并让东峰操了很多心。有一家做农药的省属国企看中了氮肥厂,愿意收购,而且答应安排半数以上的职工。厂长和分管副县长许志高也倾向于让其收购,许志高说收购之后县里就再也没有包袱了。东峰有些犹豫。氮肥厂靠近城区,本来就不符合环保要求,如果将其作为农药生产基地,会带来新的污染。虽然厂子被收购,县里丢了包袱,但给县城的居民会带来新的污染,这愧对子孙的事做不得。东峰不能点头。
      谈来谈去,有一家省属钾肥厂愿意收购,作为钾肥的一个生产基地。但是他们只保证留下百分之三十的职工,其他的都要下岗走人,他们不负责掏钱安置。东峰亲自去谈,那钾肥厂厂长说:“要我掏钱也可以,但我就不在环保上投入了,由你们县里负责为我们的生产基地建一个排污站,添置排污设施。孰重就轻,你们考虑清楚。而且这事也不能拖,你们尽快答复,要不然我们要跟人家去谈了。”
      东峰属意由钾肥厂来收购氮肥厂。他们是实际上提出了两个方案,一是下岗六七百职工,但这些职工如何安置,会成为一个棘手的问题;二是由钾肥厂拿钱安置下岗职工,但要求县里建一个排污站。两个方案都需要钱,但政府拿不出钱,这事就这样僵持着。东峰开了几次常委会,也没有研究出一个办法来。县人大副主任袁正太代表生病住院的主任列席了常委会,散会后,他跟着东峰到办公室。他见东峰愁眉不展,就试着说:“他们有钱,而我们有地,可不可以在土地上做做文章?”
      一语点醒梦中人。东峰眼睛一亮,说:“对呀,我们应该在土地上做做文章,这是我们的优势。看来姜还是老的辣,你这主意出得好。”
      “我是乡下孩子出身,学的是农,又当农业局长,与土地打了快一辈子交道了。农业不就是土地上的事业吗!”袁正太深有感触地说。
      经与钾肥厂几轮艰苦谈判,钾肥厂答应将氮肥厂全接下来,职工安置的安置,不符合安置条件的给钱走人。县政府给他们的条件是,划拔1500亩土地给他们新建厂房。这1500亩土地远离城区,是一个荒山山坡,但靠近高速公路互通,没有环保风险,县里准备在这里建一个工业园。原氮肥厂的地盘给他们做房地产开发。合同签完,东峰长长地舒了口气。两个厂子的问题圆满解决,双方都满意,特别是利用这次机会把县城里的氮肥厂搬迁了,东峰好像身上的枷索被解除似的轻松。如果不解决这些潜在的矛盾,不消除这些潜在的风险,他会要花费很多的精力去应对,那还谈什么去做发展上的事,去建设更美的临水呢?
      东峰打电话给财政厅的瞿处长,说由于他的牵线搭桥,两个县办企业都找好了婆家,都嫁了出去。他说县里不会忘记他的,欢迎他有空的时候视察临水。瞿处长也很高兴,觉得自己有成就感。东峰又交代章晋湘,逢年过节的时候,要去看看瞿处长,可以送些土特产,但不能送红包,别害了他,他在那位置上也不容易。章晋湘说我知道,这些年我也是这么做的。

      钾肥厂的厂长非常精明,善于经营,他成立了一个房地产公司,把氮肥厂的老厂区开发成一个花园式的小区,还留下一个完整的车间,做成遗址公园。因为有公园的概念,小区的房子很快被抡购一空。钾肥厂狠赚了一笔。
      亚明也在那小区买了套房子。这是2005年春节后的事情。住进去了之后,亚明硬拉着东峰一家和章晋湘一家到他的新房子去吃饭,说是要为新宅增加一点人气,沾一点贵气。那一天,亚明兴致勃勃,他对满桌的人说:“四十几的人了,终于住上一套好房子,我满足啊,你们看看,我就像住在公园里一样,这小区多干净多漂亮!”
      他瞥着东峰,继续说:“还是要感谢你呢。不是你做这好事,氮肥厂早完了。现在氮肥厂的人大都住着好房子,坐着班车去他们的生产基地上班,谁不心满意足?连我们机械厂的人和县城的人,都跟着沾光了。”
      亚明想到何静娟跟他说氮肥厂的职工对东峰的满怀感激。没想到章晋湘接口说:“这小区的确好,但出了这小区,不还是一个破败的大杂烩?”
      章晋湘说完这话,觉得不妥,望了一眼东峰,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说你呀,我们的朱书记。”
      “你说得没错,县城是破旧的大杂烩。我正想着怎么按照规划把县城建设好呢。这小区建设的思路给了我一些启发。”东峰说。
      东峰在亚明家吃饭的这一天,谢江海也在这小区转悠。这小区的名气盖过了他的芙蓉城。他要来看看,知已知彼,才百战百胜。他的芙蓉城卖完了,他筹划再开发一个小区。他看来看去,感觉钾肥厂小区的优势在于设计的巧妙,在于有一个遗址公园的卖点。那遗址公园不仅是孩子们的游乐场,还是年长者怀旧的去处。他在售楼处打听到钾肥厂请的是省城一个叫米老鼠的设计事务所设计的。他记住了米老鼠的名字。

      米老鼠建筑设计事务所主任被请到临水县城来了,请到了谢江海的芙蓉城。这主任是一个女的,三十多岁不到四十岁的样子,漂漂亮亮,很有气质,穿一件风衣,一双眼睛清澈有光。她带了一男一女两个助手。她说话语速较快,一点也不谦虚。她对谢江海说:“如果你还想在临水开发楼盘,要建商业街或进行古城恢复什么的,如果要上档次有品位,我就知道你必定会来找我的事务所。”
      她到芙蓉城的时候,东峰碰巧也过来了。她说的话被正要进门的东峰听到了。东峰是去建设局开一个调研会过来的。他来找江海,是建议他去临近的钾肥厂小区看看,学学人家。东峰是要以小区建设为起点,按照制定的规划,展开对县城的改造行动。那钾肥厂遗址公园,成为了县城的一道风景,让他有了以旧改旧恢复古城区的想法。他甚至想安排人去把设计遗址公园的设计师请来临水,这设计师一定是有思想的,他想听听设计师对县城改造的意见。他没想到设计师竟被江海请来了,而且是一个女的。
      东峰跨进门,接过那女设计师的话,清脆地说:“大设计师说得好啊!是从省城过来的吗?”
      江海赶紧起身相迎,说朱书记您怎么来了?又马上向女设计师和她的两个助手介绍说:“这是我们县委朱书记。”
      “我知道,朱东峰。”那女设计师微微点头,慢吞吞地不情愿地站起身,矜持地伸出手,跟东峰握手。
      东峰不在乎她的态度,他想有本事的人大都有架子,显得清高。他热情地问:“请问设计师贵姓?”
      一个女助理立即上前,递上名片,说:“这是我们主任的名片。”
      东峰接过名片,一看“洪若男”的名字,吃了一惊,这来的大设计师竟是若晨和若曦的妹妹。他不能再犯当年第一次见若曦的面、居然没有认定她和若晨是姐妹关系的错误。他说:“欢迎你啊,洪大设计师重回故乡。这县城跟过去相比有变化吗?我正想听听大设计师对县城改造的高见呢。”
      若男知道东峰认出了自已,她也不想隐瞒身份。她跟两个姐姐的性格不一样,她更直率。她说:“变化当然有啊,有了这么多的高楼大厦,变化很大。但是,还没有摆脱乱哄哄的印象。临水有山有水,县城应该有山水之城的特色,县城的规划和设计应该在旧城的基础之上,朝这方面努力,定位为江南的一个古旧的生态县城。旧,代表历史感,这没什么不好。”
      “我非常认同你的观点。你为钾肥厂小区设计遗址公园就是这目的?”东峰问。这也是江海想问的问题。
      问到自己的专业,作为独立的设计师,若男打开了话匣子。她说:“这是一个怀旧的年代。时代在进步,人也一天天在进步,但谁都有乡愁,都有记忆。而过去工业时代的建筑,通过改造后,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岁月带来的残酷诗意,可以满足人们怀旧的需求。高耸的烟囱和依附在建筑上的钢梯、管道之类的东西都被保留下来,斑驳的墙壁上裸露的红砖经过适当的加固后得以保全,这就是乡愁。说到在老氮肥厂生产区建住宅小区,如果全部推倒重来,拆迁费用不低,我看过后就想,如果保留一个车间建遗址公园,让入住小区的人有个闲逛的地方,在这里或许能寻找到失去的青春,或许可以凭吊逝去的年华,或许还能带着儿女子孙一起回忆过去了的岁月。这样的小区,即使是没钱的工人,也会要借钱来买房子。因为这里是他们可以安放灵魂的精神家园啊!”
      “说得好!”东峰对若男的话大为赞赏。他觉得若男有独立的思想,有独到的见解。他问了一句:“你觉得临水县城应该怎么来改造?”
      “河流,流经县城中央的这条河流。从这条河流的治理入手带动两岸的改造,建商业街,恢复古城区。”若男说得很直接,“我在县城居住的时候,这条河流里的水可以淘米、洗菜,能达到饮用水的标准。有月光的夜晚,还能听到河水里青蛙的鸣唱。我离开临水去市里的时候,这河水还是清的。但这一次钾肥厂请我来为他们的小区做设计,我就发现这条河已变成了臭水沟,河水严重污染,这如何谈建设一个生态县城?”
      “我知道怎么办了。”他脸上发热。他其实己经感觉到了穿城河流的问题,而且县城百姓也有呼声,只是顾虑太多,迟迟没有下决心。现在,他决定从治理这条河流开始,进行生态县城的改造和建设。他说,“谢谢你的提醒。今天我请你吃饭吧,顺便再向你请教。”
      “好啊。”洪若男欣然答应。
      “我来安排吧。”江海连忙说。
      “不用,到了临水就应该由他朱书记尽地主之谊。”若男毫不客气地说。她似乎是反客为主,有点主人的口气,有居高临下的意思。
      这是若男第一次见东峰。这个叫朱东峰的人,是她的大姐若晨的初恋。她去上大学的时候,大姐告诉了她的心头秘密,但是,大姐的犹豫和矜持,东峰的自卑和退缩,造成了彼此的生离别。大姐最后嫁给了与她有相同学历的谭松林,刚开始,大姐的生活应该是平静而幸福的,直到她生了女儿。谭松林一家都怀有传宗接代的思想,当大姐生了女孩之后,谭家变了脸,谭松林也变了脸。直到2003年大姐离婚之后,她才知道,十多年里,大姐过的什么日子啊,她孤独,苦闷,遭遇暴力,泪水往心里流。她几乎是一个人扯拉孩子成人。直到这时候,若男才猛然记起,大姐在遇到谭松林之前,心里住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东峰。如果大姐心里住着的这个人,与她后来生活中的爱人是同一个人,大姐何至于如此委屈自己!由此,若男恼恨起这个叫东峰的人来,她以为是东峰负了大姐。如果东峰勇敢一点,何至于有后来的伪君子谭松林出现?碰巧的是,东峰的三弟西峰是二姐若曦的丈夫,这朱家的人最终还是进了洪家的门。谁说婚姻要门当户对呢?大姐应该是第一次见到西峰之后,就知道了西峰是东峰的弟弟,大姐当时的心情一定波澜起伏。若男记起来了,当时她看不惯二姐的得意,本要灌醉西峰的,是大姐用目光制止了她。大姐当时就认出了西峰。大姐不如二姐勇敢,二姐看中了的人,就勇往直前,不顾一切,而大姐看似强势却性格柔弱,优柔寡断。大姐的悲剧与她的性格有关。这让她想起美国作家伊迪丝.华顿讲的一个故事,纽兰和埃伦原本是一对相爱的人,有一天,埃伦站在海边看着大海,而纽兰站在后面远远地看着埃伦。这时海上有一艘帆船正在航行,纽兰想,在帆船驶过灯塔前,如果埃伦回过头看我一眼,我就走向她。埃伦明知纽兰正在看她,也知道自己一回头,纽兰就会勇敢地表白,但埃伦就是不回头。她期待这个男人能够不顾一切地奔过来,而不是等她回头,因为她觉得这就是爱和被爱的区别。所以就在这样一个地方,两个人停住了。也就是说,在纽兰身上,还有一块地方是他自已够不着的,这关键的一步需要对方来给他一个推力。人生中有价值的幸福,居然被这样的小阻碍扼杀了。这是一个悲剧。若男想,自己的大姐和东峰,就是故事里的埃伦和纽兰,两个明明可以在一起的人,中间却横着一道阻碍。这阻碍或许是社会生活中形成的行为方式、价值观念和公约规则。这道阻碍把他们的爱情拦腰截断。这事怪谁呢?这似乎两个人都怪不上,但是,若男仍然对东峰耿耿于怀,生为男人就应该勇敢和主动,东峰为什么不主动一点呢?她为大姐抱屈。这东峰到底还是有出息的,说明当时大姐并没有看错他。他凭自己的努力当上了县委书记,看上去这么精明,那么干练,当年怎么那么自卑和胆怯呢?
      东峰从若男的言谈举止中,感觉到她与两个姐姐的性格截然不同。她身上有一种野性生长的力量,她的目光锐利,讲话直来直去,有点像男孩子。他提醒自己,跟她说话要小心一点,否则她会不顾他的部下在场,批驳你,不给你面子。
      东峰是请若男到县委招待所吃饭的。县城里已有几家大洒店,但东峰请客一般都放在招待所,他不去赶大酒店的热闹,觉得招待所传统,符合他的身份。他请若男到招待所吃饭,是他相信这里一定有她少时的记忆。他选了当年洪伯军书记用过的但后来装修了的包厢,他相信若男在这包厢里吃过饭。他注意到若男的表情,看到她挂在嘴角的微笑,他想若男一定有所触动。若男坐下后,对他说了一句:“谢谢你有心了。”
      吃饭时,东峰敬若男的酒,若男悄悄地但很认真地说:“你负了我的大姐。我大姐今天这个样子,你说你没有责任吗?不过,你家南峰倒是个男子汉,我们姐妹都感谢他,帮我大姐出头,解放了我大姐。他替你做了你该做的事。”
      东峰心里一阵悸动。他感到尴尬,端杯的手也僵硬了。他没想到若男这么直接,一点面子也不给,让他的秘密暴露在阳光下。他的整张脸皱作一团,嘴唇打着哆嗦,嗫嚅道:“我知道。”
      若男把东峰的窘样看在眼里,心想这倒是个实诚的人。她不准备为难他、剌激他了,就粲然一笑,说:“我大姐说她什么时候想回临水看看,你不会让她看到现在这个乱哄哄的样子吧?”
      “不会。若晨的心里是有她的家乡的。我们都是这片土地的儿女。我所有的努力里,也包括为若晨的努力。”东峰诚恳地说。
      他说的是心里话。他是县委书记,建设好临水,发展好临水,是为了临水人民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这是他的使命。同时,他也要在不断的实践和努力中,去证明自己,同时也要证明给若晨看,他已不是那个自卑的寒门同学,不是那个怯懦的乡下农民,他成长了。一直以来,他的心里是有她的。谁的心底,又没有一座由心爱之人垒起的高山?生命的风暴无法将其冲走。他收藏着她送给他的照片,他常常会想起他们在一起度过的学生时代,想起她对他的鼓励。她看得起他,她对他的鼓励,甚至她的一个眼神,都是给予他力量,那是少年时代蓬勃向上的力量啊!一路走来,他的身上积蓄了用不完的力量。这是这片土地给他的力量,是这片土地上老百姓给予他的力量。与此同时,他要用自已的汗水和付出,去努力回报给予他力量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民。
      若男满意地点头,黑色的眸子闪着光。她似乎要到了她满意的答案。她怀想自己大姐的学生时代,为大姐的学生时代值得。她答应东峰,她的米老鼠建筑设计事务所要为县城的提质改造尽一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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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