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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   第十四章 一语点醒梦中人

      刘杏芳参加1977年11月的高考,以五分之差落榜。父亲刘炳忠劝她复读再考,她放弃了。她指着杏莲和清正说:“家里会出两个大学生呢,不会断了刘家的文脉,您急什么!您的三个儿女都去读大学了,谁陪您们呢?”
      刘杏芳故意露出不在乎的淡淡的神情。其实她心也有不甘。她已经知道同学中有王美美和李文玉复读了,如果要复读半年再考,自己或许考得上,但谁知道呢?这都是假设。
      她想到了东峰,东峰连考场都没去,义无反顾。他一定是犹豫过,痛苦过,他要多大的勇气,多大的承担!“而我已经进过考场了,给了自己机会了,不后悔了。命运既不青睐我,我就走另一条路吧!”她心里释然。
      她当然知道漫漫人生路,其实很窄很窄,在短暂的选择中,如果走上另外一条路,就永远告别了这一条路。告别就告别吧,那是遵从内心的呼唤。
      她想,她迈入了一个不同于父亲那个时代的新时代的门槛,这个时代既有高考的机会,就一定有其他种种机会。在这个时代,有人会创造历史,也有人被历史抛弃。“既然这个时代给予我们创造新生活的舞台,我为什么不去做个创造历史的人呢!”
      不满十八岁的杏芳,有一股倔强的劲,有一种悲壮的激情。激情像团火,在她的内心燃烧起来。
      1978年春节临近的时候,杏芳在大队部门口搭了个棚子,开了个代销店。在这之前,大队是没有代销店的,大队的人哪怕买瓶酱油,也要去镇上,或者翻山去邻县一个大队的小商店。杏芳提出开代销店的时候,父亲刘炳忠不看好,想劝女儿。他心有余悸,那大队部在解放前是刘家的房产,现在你把代销店开到它的门口,这不是被认为要记变天帐吗?但他最终没有开口劝女儿,他怕她心情不好,忍住了,由着她。他拿出130元钱交给杏芳。他说:“这原本是准备给你们几个孩子做学费的呢。”
      “我知道。明年杏莲和清正的学费由我来交。”杏芳信心十足地说。
      “那你也不要为难自己。”父亲说。
      “不会。”
      杏芳又到朱家,把她想开代销店的想法跟东峰母亲说,东峰母亲说是好事,以后家里买什么牙膏牙刷之类的小东西,就不用去镇上了。东峰从口袋里拿出90元钱给她,说:“就这些了,你拿去进货吧。”
      杏芳不要,东峰就说:“我没说不要还。算我借给你的。”
      东峰想的是,自己鼓动杏芳去参加高考,结果没考上,他怕杏芳心情不爽,开个代销店会很忙,能转移注意力。
      杏芳就靠父亲给的130元钱和东峰借的90元钱,从镇上进了些生活日用品和南货。她去镇上进货时,灵光一闪,去找了王美美,请王美美出面找她哥哥、公社食品站的王站长,从食品站弄了些猪头、猪大肠等猪下水,放到自己的代销店代销。王站长把人情做足:赊帐。他让杏芳把猪下水卖完之后,再把钱还回来。
      因为要过春节了,家家户户都有买年货的需求。他们有的不想跑镇上,就就近买杏芳的南货和猪下水。很快,他们把代销店的货买空了,杏芳又拿着赚到的钱,再到镇上去进货。这一次,她进的货就多多了。她知道钱生钱的道理。特别是猪下水,每次只一两头猪的下水,货不多,买的人多,要找杏芳预订,才能买得到。
      春节过完,杏芳赚了300元钱。相当于是卖两头肥猪的价钱。她把东峰借给她的90元钱还了,还给东峰母亲送了一个肥猪头。她有一种成就感,对父亲和母亲说:“爷爷和他的上一辈都是经商的,我们家有经商的传统,我不能浪费了这么好的基因。”
      她给弟弟交了学费。妹妹杏莲准备参加高考了,已在学校寄宿,费用要多些,她就去学校把妹妹的费用交足。然后,她把剩下的钱进了货。

      杏芳在大队部门口开了个代销店,大队书记陈二苟保持沉默,这让全大队的社员都感到意外。按陈二苟的性格和他的政治思维,他不会允许刘杏芳开店子,即便开了,也会要拆了它。
      原来,王寡妇出了面。
      王寡妇与陈二苟的暧昧关系在南塘是公开的秘密,陈二苟可以不听老婆的,但王寡妇的话,他听。王寡妇爱张扬,像个麻雀似的到处叽叽喳喳。她说村里的事,她可以当半个家。有个二流子听了她的话,就说怕是你鼓鼓的□□当家吧,她也不害臊,拿个竹竿追打那二流子,说是又怎么了,你有吗?
      这实际上是她的生存策略。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是有风韵的寡妇。如果委身于一个强势人物,打自己主意的自然少,是非自然少,有是非也是这个强势人物的,别人奈何不了。陈二苟是南塘大队的书记,自然是南塘的强势人物。她知道陈二苟从当治保主任开始,就垂涎她的美色,一双不安分的眼睛总在她的胸脯上转来转去,那时痨病鬼丈夫还在。丈夫一死,陈二苟那双眼睛更不安分了。一个有情,一个有意,一个有目的,一个有想法,两个人就自然地厮混到了一起。
      有天晚上,杏芳提了两瓶麦乳精去看王寡妇。她说:“婶啊,我准备到大队部门口开个代销店,以后婶要买什么南货,吭一声就行了。”
      王寡妇见杏芳上门送礼,乐不可支,应允说:“侄女啊,你这么懂事,婶高兴。婶要二苟支持你。”
      王寡妇认可了杏芳开店,陈二苟哪敢不支持。王寡妇的谄媚和□□,早已让陈二苟神魂颠倒,火烧火燎,情愿拜倒在她的床前。
      那一天,陈二苟跟王寡妇在床上翻滚,两个身体像两片嘴唇似地合在一起。当他后来起来穿衣服的时候,试探着提醒王寡妇,说杏芳是地主分子的女儿。王寡妇不高兴了,一个翻滚坐起,说:“还什么地主分子,那是老皇历了。人家刚刚还参加了高考呢!”
      这时候,社会上已有上面要给“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摘帽的风声。这风声已传到陈二苟的耳朵里了。王寡妇一说,他就开始思量要换思维了。
      杏芳的代销店就是这样开起来的。她把找了王寡妇的事告诉了东峰。东峰说你这是围魏救赵,曲线救国。
      他对杏芳刮目相看,“脑子里主意多,是经商的料呢!”

      杏芳不满足于在镇上进货,她开始到临水县城进货,县城的商品繁多,价格也低一些。杏芳对外说她的货是直接从县里进的,让购货的人趋之若鹜。
      代销店已在南塘有些名气了,加上杏芳长得漂亮,来店里的人越来越多,有真要购货的,也有来凑热闹的,还有一些是游手好闲的青年也到店里来了,代销店门口,经常立了几个闲人。他们是来看杏芳的。杏芳皮肤白,胸脯挺,水汪汪的眼睛,他们看不够。他们有胆大的,故意讲粗痞的话,讲流里流气的话,占杏芳便宜。
      杏芳到东峰家里来了。她要东峰母亲去她的店里坐坐,要东峰去她的店里坐坐。东峰母亲去了,迎着晨曦而去,一坐就是半天。她喜欢杏芳,跟杏芳娘俩似的说话,帮杏芳卖货。
      大队的人都认识东峰母亲,她是老书记的妻子。有人知道杏芳和她儿子是同学,就开玩笑地问:“杏芳妹子是你家的儿媳妇吧。”
      “我希望是啊,你看是吗?”东峰母亲不置可否地说。她一笑,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
      谁都看得出东峰母亲是喜欢杏芳的。于是,话就传开了,说杏芳是东峰的对象,你们谁也别打主意了。
      杏芳心里高兴。她也是这么想的。她心里早有东峰,她不在乎东峰心里有不有她。她要这样的效果,要让别人家知道她是东峰的对象。
      从此以后,到店里惹事生非的、讲粗痞话的少了,没有了。他们知道东峰是年轻的强势的生产队长,谁还敢打杏芳的主意呢。后来东峰当上了村长,更没人敢打杏芳的主意了。

      东峰当了村长,杏芳从心眼里为东峰高兴。东峰把她当成最要好的同学之一,又因为朱家和刘家两代人之间的渊源,他对杏芳多了份亲近,他比杏芳大六个月,把她当成妹妹一样,爱护她,保护她,说贴已的话。
      当然,他心里没有产生像对若晨那样心动的感情。而杏芳并不知道东峰的心理活动,不知道他的心里还住着一个人。她只看到东峰对她的好。她在感情上是单纯的,不像经营代销店那样动脑筋。
      东峰一去村部,就会到杏芳的店里打打照面,有时候还去坐坐。于是,杏芳和东峰是一对的传闻,仿佛变成真的了。
      东峰当村长的这一年,中央下发通知,摘去“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的帽子。六月里最后一天的下午,东峰兴冲冲地去刘家,告诉炳忠伯摘帽的消息。他说:“从此以后,南塘再无地主富农和□□了!”
      刘炳忠热泪盈眶,露出万分激动的神情。自从二女儿考上武汉大学,他就感到时代变了,心里的石头搬掉了。但是,他还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这帽子仍像头顶上的乌云一样,压迫着他,提醒着他随时可能有风起,有雨下。现在,这乌云被吹散了,他的心情怎不激动呢!
      “三十年帽子摘去了,雨过天晴,云开日出,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他长长地吐气,大声说。
      鸟儿也赶过来凑热闹了,在院子里的桃树上唧唧喳喳叽叽咕咕乱叫着,仔细听去,是欢快的意思。
      炳忠吩咐妻子杀鸡,坚持要把东峰留下来吃晚饭。然后,又要杏芳去接东峰的母亲,接放学回家的北凤。他知道西峰在镇上的学校寄宿,回不来。他说:“我们两家人有三十年没有在一起吃过饭了。我们一起吃餐饭吧!”
      这时候,他更想念为救他儿子清正而牺牲的世明。世明关心他一家,暗地里保护他的一家,宁愿自己受委屈受牵连而不惜。他知道,如果不是世明因为保护他而留下把柄在陈二苟的手里,他的书记职务是不会被无缘无故地免去的。他更知道,如果不是世明保护,他不知道他这一家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可不可以活下来。他想到了妻子娘家一个姓梁的远房亲戚,那村里斗地主,斗到最后梁家七人只剩下一个人了,那场景惊心动魄。活下来真不容易!活着,越活越好,都是因为有世明啊!要是世明活着,能看到他被摘去了地主分子的帽子,那该有多畅快,他一定为他一家而高兴。
      在吃饭的时候,炳忠给桌上的每人倒了一杯酒,他端起杯子,动情地说:“这杯酒,我先敬世明弟。没有他,我刘炳忠一家不知活不活得到现在。”
      大家都沉默了,都跟着炳忠将酒泼在地上,仿佛世明的亡魂就在这间屋里似的。
      炳忠给东峰母亲敬酒,说:“朱家给我们刘家的恩情,我们永远还不完。”
      东峰母亲说:“炳忠哥,我们两家不说见外的话。我们今天是来祝贺的。”
      杏芳给东峰母亲夹菜,又是鸡,又是腊肉,堆了一碗,比对自己母亲还亲。她坐东峰一旁,俨然一对新人。炳忠看在眼里,心里高兴。在炳忠看来,大女儿配得上东峰,他们是郎才女貌的一对。但在过去,他不敢说,连想都不敢。现在摘去了地主分子的帽子,进入到村民阶级队伍里了,他敢这样想了。他看得出来,杏芳经常去朱家,她心里有东峰,属意东峰。他从来没有问过大女儿的心思。有次,他让妻子问,妻子说:“女儿的事女儿做主,她那么有主见,我们瞎操什么心?”
      炳忠还是想找个时候主动跟东峰母亲说说,主动提亲,但不是今天。他不能忘乎所以,自己高兴了,不能不顾别人的感受。自己家已出了一个大学生,而且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而朱家还没有出一个大学生,与二女儿同学的南峰落榜之后去了广州,没有信息,朱家的人心情肯定不会很好。再说,提亲是件很慎重的事,不可随便。
      想到这里,他不再说什么,也伸出筷子给东峰母亲夹菜。

      东峰最遗憾的事是□□家属白老汉白贵仁已经死了,是戴着□□家属的帽子入土的。死于1976年3月,享年六十八岁。他的妻子、革命烈士家属白老太,于1976年8月去世,前后不过五个月,她也没有看到自己的丈夫被摘去□□家属的帽子。她也死得无声无息。他们都没有炳忠伯幸运,等到了摘帽的这一天。
      少时的东峰曾经问过父亲:“白家既有两块牌子,一块□□的,一块革命的,就两边都不占行吗?何苦让白爷爷受罪,这样斗来斗去?”
      父亲说他问过公社了,公社也作不了主,他只能设法少开批斗会。父亲又说,上面居然有人说谁叫他们有两个儿子呢,生下老二成了共产党不就行了。于是有人问,没有老大,何来老二?这不是混帐吗?闻者无言。
      村长东峰特意去了白老汉的墓地,是七月初的一天去的。墓地在北山脚下,长满杂草。东峰带了把锄头,清除杂草,又为坟头培土。在灿灿的阳光里,他告诉白老汉,他的□□家属的帽子摘掉了,他可以安息了。他想到少时见到的白老汉,总是一副可怜巴巴、目光呆滞的样子。在批斗会台上,在日出的光芒里,低头躬背、弱不禁风,□□家属的纸牌子挂在脖子上,在胸前摇来晃去。他和妻子含辛茹苦地养大的两个儿子,阴差阳错地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走向两个互相对抗的阵营,最后两个儿子都死了,都为各自的信仰而献身。他们没有尽一天的孝,却在身后让年迈的父母背负罪孽,替他们还“债”。这是荒唐的,是悲惨的,这世间有多么不公!
      白老汉一家再无后人。白老汉死时,已不是大队书记的父亲送白老汉上山。白老太死时,父亲不在了,是她的几个邻居用几块薄板钉副棺材,送她上山。东峰想,以后每年的清明,他要来给白老汉夫妇祭扫。他们是世间冤屈的人,可怜的人,被亏待被侮辱的人。他们的命运,与那个红色时代息息相关;他们的悲剧,是那个荒诞岁月的悲剧。
      “好在过去的都过去了,历史掀开新的一页了!”东峰在心里感慨。

      杏芳已不满足于在村里开代销店了,她要把店子开到镇上去。父亲被摘了帽,她也像被卸掉什么包袱一样轻松愉快,像出笼的鸟儿一样,感觉无比地自在,真是天高任鸟飞啊。尽管把代销店开在村部门口,天天可以见到东峰,但她想只有把店子开得红火,赚更多的钱,东峰会更高兴。
      这时候,东峰已经把全村的集体土地,全部分到农民的手里去了。这是中央出台分田到户政策八个月之前的事。为此,他受到了乡里和县上的表扬。等中央和省里的指示下达,县里开了一个分田到户的动员大会,县委书记洪伯军在会上作动员报告,讲完话后就让东峰上台发言,介绍南塘分田到户的作法和经验,让他好好露了一次脸。他去县里开会,是云阳镇委书记程为宝带他去的,程为宝也跟着露脸。洪伯军拍着程为宝的肩膀说:“你进步快啊!”这让程为宝乐了好几天。他在心里庆幸说:“他是表扬我用了朱东峰当村长呢。用对一个人,活了一个村,我还真是当官的料,跟上面跟得紧。好险,不是反应快,我这书记恐怕被撸掉了。”这次动员会上,有两个乡的书记因对分田到户不理解而被免职。
      程为宝经常在镇里的一些会上表扬朱东峰,说南塘的工作让人放心。表扬东峰就是表扬他自己,因为东峰是他用上来的。杏芳对东峰说:“这程为宝就是一条变色龙,一个两面派,变脸像翻书一样快,你看他现在还戴毛主席像吗?早摘了。你可不能全信他的。”
      “我知道呢。他利用我,我就利用他多为村民做些事,让南塘的村民全都过上好日子。”东峰狡黠地若有所思地说。
      就是这一次,杏芳说她想把店子开到镇上去,问东峰意见。东峰当即表示支持,说:“这是好事呀。我以后去镇上,去镇政府开会,也有个落脚的地方了。”
      也就是这一次,东峰给杏芳讲巴西作家保罗·柯艾略的《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他说,书里讲,每一个人要干一件新的事情,有两个匹配的理由,一是新手的运气,二是天命。撒冷之王对牧羊少年说,第一次玩纸牌,多半会赢,这是新手的运气。牧羊少年好奇地说,为什么?撒冷之王回答,因为生活希望你去实现自己的天命,但少年不知道什么是天命。
      “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天命呢?”杏芳好奇地问。
      “天命就是你一直期望做的事情,完成自己的天命是人无可推辞的义务,整个宇宙都会合力帮助你去实现愿望。”
      “我明白了。我要把店铺开到镇上去,镇上有更多的机会。这是我的第一步。我的愿望是赚更多的钱,创造美好生活。”杏芳心里有万丈波澜。
      “我也常想着自己的天命,我当村长,南塘村的百姓都投了我的票。我要让南塘村发展得更好,让百姓都过上好日子!”东峰说。
      “我们的愿望不一样,但殊途同归。小河满了,大河自然就满。”杏芳说。
      “是这理。小平同志说了,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我真希望你成为先富起来的这部分人。”东峰期待地说。

      在西峰考上清华大学的1981年,十月里的一个艳阳天,杏芳去往镇上,租了个门面,仍旧卖南货和日用品,这是她熟悉的。这门面离云阳中学比较近,她把学生当成她的顾客,以卖零食为主。
      在镇上的一年,让杏芳大开眼界。到处是拨乱反正的声音,是百废待兴的呼喊,改革开放与发展建设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疾风含笑,春潮澎湃。小镇是时代中国的一个缩影,小镇像一头沉睡的狮子苏醒了,人来人往的,周边的人都涌到镇上来,一些讲南腔北调的人也涌到镇上来,比当年读中学时热闹多了。人多,商铺就多,商品也丰富了。过去镇上没旅社,现在连旅社都有两三家了。
      “改革开放是又一次革命。”这话是领导人说的,这句话作为语录,取代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标语,涮在镇东头往镇政府的大道路边的一块大型标语牌上,非常醒目。当杏芳看到这标语的时候,她想到了另外的一句话:换了人间。

      有一天傍晚,街上人不多,眼尖的杏芳见到了无意中走进她的店铺的王老师,这让她十分欣喜,也十分意外。她还是1977年十二月高考那次,见到戴个红袖章的监考的王老师,一晃快四年了。王老师开玩笑地说:“你在这里开店子,你做我的学生的生意,赚他们的钱,怎么不到我那副校长的办公室报个到呢!”
      “我大学没考上,我给您丢脸了。我当个体户了,哪好意思到学校来。”杏芳羞愧地说。
      “个体户就不光荣了?那你好意思把店铺开在学校门口?”王老师笑道。
      “现在分田到户了,家里就四五亩田,爸妈他们稍稍打理一下就行了,农忙的时候请几个人帮忙,或者我回去帮几天就够了。我不是没事干吗,就麻个胆子把店铺开到您的脚下了。您说过,人一辈子不能白活了,我就想试试,我到底有多大的潜力,到底能走多远。”杏芳快人快语,不再遮拦。
      “这话说对了。这才像我的学生。”王老师不再打趣,认真起来。
      杏芳递一罐健力宝给王老师。王老师打开,喝一口,说:“这是时髦货啊,我还是第一次喝。”
      他又喝一口,摇晃一下手里的健力宝,微笑说:“凭我对你的了解,你不会真的甘于开这样一个零食店,赚你学弟学妹的钱吧?”
      杏芳脸一红,说:“我哪忍心赚这些穷学生的钱,我也是穷学生出身。我一直在想还做些什么。做什么呢,我真没想好。要不,您帮我出出主意,您是我的老师呀!”
      “这会儿知道我是你的老师了。”王老师的嘴角保持一丝微笑。他又喝一口健力宝,将健力宝放在柜台上,用手指轻轻敲击,说:“往这里想想。”
      “您是说专门卖健力宝,代理健力宝,做饮料生意?”
      “不是,再想想。”
      “健力宝是广东的。您是要我去南边看看?”
      “对,全中国都在改革开放,但广东的势头更大,那里成为了一片热土,那里有很多的商机,只看你能不能发现。你何必局限于这几罐饮料或零食呢!”王老师说,他像当年在课堂里讲课一样,启发学生思维。
      他又抒发自己的感慨:“我五十岁了,不是年纪大了,又当个管教学的副校长,一天到晚就想着要多出几个大学生,否则,我还真想下海去闯闯呢!”
      “那让我们这些学生来替您完成梦想吧。”杏芳由衷地说。
      王老师又问了朱东峰的情况,杏芳说他当上村长了,还到县里发了言,分田单干是他开的全县之先河。王老师听了十分高兴,他欣慰地说:“东峰这孩子会有大出息的,我没看错他!”
      杏芳听了王老师的称赞,脸上浮现甜蜜的笑容。
      王老师继续说:“其实你们两个蛮般配的。怎么样,你们处对象了吗?肥水不可流外人田哪!”
      杏芳脸红了,感觉一颗心在剧烈地跳。她尴尬地说:“我也不知道。”
      她说的是实话。她是有意的,可从来没有见东峰表白过。“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他是傻还是木讷?不对呀,他是那么精明的人。”她在心里酸楚地说。
      “你不知道,实际上就是有牵挂嘛。”王老师笑道。
      王老师又说起洪若晨、王美美、李文玉几个考上大学的学生,问杏芳有不有联系,说:“洪若晨毕业了,给我写了封信,她写的散文上个月还登了省报副刊呢!”
      杏芳既为自己同学高兴,又感到惆怅,失落。王老师走了好久,她还没有回过神来。
      她想到自己与同学之间形成的差距。她们坐办公室,坐窗明几净的教室,而她陪笑脸,讨好的脸,只为多卖出几袋零食。当年她们四个人,被戏称云阳中学的四朵金花,现在,她们依然是金花,自己成了路边的草,山野的草,被人忽略的草,可以踩来踩去的草。她给她们写过信,她们都回过信,后来她不好意思再写信了。乡村与城市的差别太大了,她觉得她的信不过是对友情的可怜乞求,而她们的回信,是一种恩赐。友情应该是一个等级,一个层次间才发生的美好,而她们已不在一个等级,一个层次。尽管王美美给她还帮过忙,她心存感激,尽管她们可能不是她想的这样,但她的自尊不允许她再写信了。她想到东峰跟她是一样的命运,路边的草,山野的草。但是,草是顽强生存的,顽强向上的,草畏得往严寒,顶得住风雪。严冬过后,草是最先绽绿芽的,是最先报告春消息的。她想到了自己的未来,也想到了东峰的前途。“我不会满足开一个卖零食的南货店,我干嘛要认自己的命呢!”她在心里说。
      她想到父亲给她看的《了凡四训》的书,给她讲袁了凡的故事的情形。
      杏芳是受王老师点拨而到广州的。出发前,她找东峰要了南峰的地址。东峰让她带口信给南峰,要他在外保护好自己,如果干得太累太憋屈,就回来,村里准备成立一家建筑公司,把全村的泥木师傅组织起来,到城里去揽活。

      现在,杏芳和南峰坐在阿三河粉店靠窗的位子吃河粉。南峰来过这里几次,不久前他请谢江海在这里吃过河粉,他觉得这家店的河粉最地道。吃河粉是次要的,他可以有这里跟杏芳姐说话,那叫阿三的老板不会催,还给每人一杯凉茶。
      “你哥现在干得好呢,他组织成立牲猪收购点,把猪卖到广东来。你们在这里吃的肉,有可能是我们南塘送来的牲猪。”杏芳说。
      “真的?”南峰眼睛一亮。
      “村里家家户户都喂猪,每年每户只要交一头给食品站就够了。多养的猪被集中起来,销到广东来。广东这边不要我们送,他们过来收。这事公社食品站的王站长帮了忙,是他牵的线。你哥厉害的是,他把周边外省外县的猪都弄到南塘来了,一转手,村里就赚了一笔钱。现在村里有钱了,家家户户的手头上也活泛了,大家都说你哥哥的村长当得好。”杏芳说起东峰,就像在说自己的家人,说自己的偶像,眉飞色舞的。
      南峰察觉杏芳姐脸上表情的变化,也察觉到她心理的变化。他感到杏芳姐喜欢他的哥哥。哥哥知道她喜欢他吗?可是,哥哥还有一个若晨姐。哥哥不会脚踏两只船吧,他想他的哥哥不是那样的人。哎,感情的事说不清楚。他想到杏芳的妹妹、他的同学杏莲。他喜欢杏莲,杏莲的眼睛大而明亮。她会唱歌,尤其会唱《浏阳河》,她的带着轻微鼻音的歌声百转千回,有着山间泉水般的明净清丽。他们小时候在一起玩耍,一起度过天真烂漫的童年。他们又一起上学,同学到高中。杏莲比他年龄小,接受他的保护,也知道他喜欢她,不表态,只是笑。杏莲考上了武汉大学,而他名落孙山,他就知道他们彼此分开了,没有未来了。杏莲拿到录取通知书时,也没告诉他一声,他心里有气,但说不出口。他和谢江海到广州找活干,也是想逃避这段感情,忘却尚在朦朦胧胧中的初恋。现在杏莲已上大学三年级了,还有一年就毕业了,而自己,已沦为一个看店的雇员,就一个流浪汉,广州满街都是,老板哪天要将你扫地出门就扫地出门。一个流浪汉凭什么去缅怀少时的梦幻?凭什么去痴迷往昔的浪漫?想到这里,南峰鼻子发酸。
      “南峰,你没想过自己当老板吗?就像我一样,一个人开店,老板是我,员工是我。以后店开大了,请一两个帮工,全由我说了算。”杏芳说。
      “你一说,我还真想当老板。”南峰已回过神来。他从杏芳姐的话里受到启示。杏芳姐就是农村里那么多落榜女生中的一个,普普通通的一个人,却不甘于沉沦,不甘于早早嫁人生子,不甘于自己的一辈子重复父母那一辈同样的命运。原来普通不是平庸的代名词,而是世间百态的生命力!
      南峰向杏芳姐说了在广州几年的体会。虽然都是改革开放了,但与内地迥异的是,这里有一个现代性的存在。它毗邻香港,那边吹来咸湿的风,带得这里香艳一片。这里迎接的是黎明的光芒,是改革开放的第一缕春风。可不知要经历很多路程,灿烂的阳光才会照临内地的山岭。
      南峰说,你听满街都是广东话,熟悉的腔调,跟流行的粤语歌里一样。穿得也时尚,香港最新款的时装,隔个几天就出现在广州,满大街都是,而且便宜。男的玩摩托,戴个墨镜,晚上还跳街舞;女的则红唇,大波浪;也有飒爽短发的,一袭黑裙,回眸一笑时,就是港星无异。还有到广州做小本生意的乡下农民,他们住在城中村,住在别人的屋檐下,几百、上千就能租个小隔间,成为底层人的天堂。他们做肠粉、双皮奶、萝卜牛腩等各种广式小吃,价格便宜。
      这就是最好的广州,洋气、时尚而又粗粝、淳朴,野蛮生长。它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存在,各式兼容,不势利,不欺客,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安顿下来,把他乡作故乡。在这里,没有高低贵贱贱之分,不像一些内地城市,此时还把乡下人当“乡里宝”,保持高高在上的骄傲神情。这里天南地北,五湖四海,人人平等,人人都精神抖擞,走路都是脚生风。每个人都怀着希望,希望是个好东西啊!自由、欢愉、奔放。
      “我喜欢广州。但我知道,这里不是我的家,不是我的人生终点。”南峰深深地说。直到很多年后,他回忆在广州的生活,仍然激动不已。他是在这里开阔视野,获得成长。
      “那你就回镇上去开店呀,就卖录音机音响和磁带,现在镇上还没有卖磁带的,没有卖音响的。你不就是老板了吗?”杏芳说。她看到南峰在音像店当帮工,那些录音机和磁带什么的,应该是他熟悉的。
      “对呀,一语点醒梦中人。我怎么没敢去想呢?那我找个机会跟林老板开口,就进他的货。我知道他的一些进货渠道。”南峰说。他显得兴奋,他开始憧憬他的未来。他相信他的录音机和磁带会在云阳有市场,大家手里有了钱,也该有精神追求了。
      杏芳注意到南峰身上穿的浅色单衣,长袖,胸口有左右两个口袋,翻盖,显得洋气。这衣服式样在云阳和临水都没有见过。她问南峰:“你穿的是的确良的?”
      “是啊,的确良在广东称为的确靓,好看好洗,容易干,不会起褶,大家都喜欢。”
      “的确良在我们那边也时兴。我是说你这件衣服的做工比我们那边讲究,好看。你看,就多了几个口袋,多了两个翻盖,就显得不一样了。”杏芳说。
      “这边都这样,你看大街上来往的人穿着多式样,又多随便,不像我们那边,干部统一的中山装,年轻的人不穿白的就穿兰的黑的,没有亮色。”南峰说。
      “你知道这边有服装市场吗?我想去看看。”
      “有,肯定有,不过我没去过。我帮你问问老板娘吧,她一家都是潮汕人,到广州有二十年了,他们熟悉。”南峰说,又恍然大悟地说,“敢情你是考察服装生意来了?”
      “是你的穿着让我想到的。”杏芳笑道。她想到云阳镇除了国营的百货店买布料,还没有人开服装店,她要去填补这个空白。她庆幸她的广州之行。她要把广州好看的服装拿到她的云阳镇去。她想到王老师的话,广州是改革开放的热土,不愧开风气之先河。
      有时候,闭塞与开化,愚钝与聪慧,循规蹈矩与开拓进取,仅仅隔着一扇薄薄的门,偶有人提点一下,犹如清风一吹,那扇门就开了。对杏芳是这样,对南峰也是如此,对很多人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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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