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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柳阿宝在这种凶狠的杀气面前,根本没有办法发出声音,像是一直喜爱的吃进肚子里的美食、肠胃从小就习惯了的味道,突然在还没消化时在胃部变成了石头,一直噎至喉咙的地方,让他按捺不住干呕的冲动。

      他看见张泓志的瞳仁在往殷红的颜色转变。书生干瘦凡庸的脸上露出了扭曲的、憎恶的、复杂的表情,五官如同不常打理的头发一样诡谲地纠缠在一起。那双愈发显红的眼睛盯着他,咧开的嘴巴里吐出吁吁的气喘声。

      众人不觉之间,也许只是瞬刻,两个强壮的护卫搀扶着张泓志的手臂已经被撕扯下来甩在地上,就连被伤害的本人都还没来得及意识到。

      柳阿宝的耳朵里传来不同的声音,护卫重重倒地时的嚎叫,周若光的怒喝和冲过来的快步声,不远处那个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的嘻笑。他愣乎乎地看着张泓志逐渐发狂的样子,恍惚的神思中只浮现出一个词:荒唐。

      柳阿宝今年二十五岁,是羲白城柳家现任家主柳晋的嫡子,家境丰裕,衣食无忧。但父亲从他幼时便教导他要善待每一个人,无论出身贵贱,这是柳家世世代代人都应该记住的教训。父亲告诉他,现在的柳家虽然看起来繁荣兴旺,也比不过四十年前的盛况。

      现在的柳家不过是当年柳家的旁系,而祖居本为柳城的柳家直系早已被于三十年前被灭门,因此旁系的族人才会迁居至现在的羲白城。正因如此,在那之后幸存和新生的柳家旁系始终警戒自己要多行善举。

      柳阿宝在这样的教诲和族规之下长大。

      十二岁那年,柳阿宝在上街时认识了出身贫苦的张泓志。张泓志比柳阿宝年长两岁,是家中的独生子,父母皆是无地的贫农,每年光是付地租给东家就已经掏空了所有家底,就算如此也依然不辞辛苦地供着小有天分的张泓志读书,盼望着他有朝一日通过科考,彻底地改变出身。

      从此柳阿宝开始资助张泓志读书。他也并不只善待一人,每周都会上街施粥,捐布匹粮食给济病坊、孤独园,从不鄙视任何一人。他让张泓志住在柳府,两个人一起长大。柳阿宝有许多朋友,例如本是他雇佣的车夫的王三郎,但他心中始终将相交有年的张泓志当做其中最重要的一个。

      然而此时此刻,仿佛为了印证刚才那个少年所说的张泓志“打心眼里恨他”,他所认为的挚友,这个他认识了十三年的人,想要杀了他。

      柳阿宝从来不知道这世上竟会存在这样的事情。

      张泓志从来都是温厚的,有一点自卑,但每一次不如意后都会重振旗鼓再一次向自己的目标冲击。

      魔化后的人的速度和力道远超周若光的预期。他先是赶到受伤的护卫跟前,蹲下身将双手分别附在二人的断臂处,掌心发出漫延的柔和的光芒,不久二人的断口处愈合封闭成新生儿一般光滑的皮肤,虽然手臂已经与身体彻底分离了,但是性命终究是保住了。

      抱臂的季银瀚看到这神妙的一幕,打起了精神,嘴里不住地发出啧啧的声音。“真可怕啊修行者,说不定连生死人肉白骨都能做到呢。”

      而在周若光为护卫疗伤的同时,罗甲乙已经冲上去与入魔的张泓志交起手来。

      罗甲乙咬咬牙,他自认自己并不是擅长武力的人,但比起这个,伤者的伤情更为紧要,而周大人又有自己所不能习得的疗愈灵法,那么自己只能暂时成为这个扼制住张泓志的人。他从未与“魔”交手过,心中始终有一丝慌乱盘旋。

      张泓志双目通红,嘴巴大张着嘶吼些根本听不清的话,见着罗甲乙冲自己而来,双手直接往前一伸,变长后的指甲坚硬而尖利,直冲着罗甲乙的眼睛而去,力道之大让罗甲乙即使把双臂交叉挡在脸前也没能撑住,直接被划出两道入肉见骨的伤口,因过度的疼痛一时间泄了力气,把脆弱的眼睛暴露在了“魔”的指甲前。

      危机时刻,罗甲乙在本能的驱使下猛一下蹲,同时一掌击向对手的右腿膝盖,“砰”的一下直接打碎了骨头,薄薄的皮肉下传出碎裂的声音。张泓志尖叫了一声,一下子重心不稳单膝跪倒在地上。

      恍惚的柳阿宝被迅速起身的罗甲乙一把推远,一屁股摔坐在地,悲哀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超出常识的一切,不由喃喃道:“荒唐,太荒唐了…”

      “罗甲乙,要快点解决它才行!”季银瀚闻着血的气味,强压住自己愈发踊跃的亢奋,冲罗甲乙喊道,“它的膝盖已经开始复原了!”

      还没等罗甲乙和已经完成疗伤的周若光出手,张泓志却自己停下了动作。

      “可恨…真可恨啊…一直都是这样…”张泓志还保持着单膝跪着的姿势,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从指缝之间泄出低低的笑声,“我只能跪下,跪在所有人面前,我们这种人啊…”

      手指张开露出了一双瞳孔赤红而眼白已然漆黑的眼睛。

      “……我们这种人,一生都没有站着的资格吗!!!!”

      柳阿宝看见自己的“挚友”重新站了起来,直接将试图阻拦的罗甲乙撞飞在墙上,发出轰的巨响,径直地冲自己而来。再反应过来时,自己的颈部已经被用力的掐住,锋锐的指甲正抵在脉搏上,随着脉搏一下一下的加快的跃动,也一点一点地深陷进其中,血流了出来。

      “别靠近我,否则我不介意世上再多一个死人。”

      之前瘦弱书生的模样早已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个披头散发的疯魔。张泓志又凑在柳阿宝耳边小声道:“少爷,你最好别乱动,不然柳家可要失去下一任家主了。”

      突然,他那骇人的瞳孔微缩。

      不知是因为脖子上伤口的剧痛还是别的缘由,柳阿宝用尽全力侧过头看向昔日的友人,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张泓志的前臂上,沾湿了袖边,又在魔化后感知更加明显的皮肤上留下了湿漉漉的感觉。

      张泓志也侧头看着她,手下意识的松了一点劲。

      “咳咳…咳…张泓志…你…为什么…”

      就在这一刹那,趁着张泓志因为柳阿宝的话语的愣神,周若光倏忽之间几步轻移闪至“魔”的斜后侧,一拽一推,掌心已贴在其背部对应心脏的位置。张泓志回过神来,正想立刻掐紧人质,却听见耳边传来冷厉的低语。

      “无患木所生之处,邪魔尽退。”

      从周若光掌心出发出与方才为护卫疗伤时的柔和截然不同的光芒。季银瀚放下了一直交叉在胸前的双臂,睁大了眼睛。

      他看见以那人的掌心为起点,白光进入了“魔”的躯体之中,如同树木的根部一般伸展蔓延,围绕住那颗被黑色的魔气完全侵蚀的心脏,然后猛地收紧。白光刺穿了黑暗,像树根狠狠地扎进了泥土之中。

      同时一股淡淡的异香突然从周若光下手的地方传出,在厢房内飘散。

      张泓志的指甲慢慢地缩了回去,咳出黑色的腥臭的浓血,松开了柳阿宝,自己的脊背渐渐佝偻下去,最后肢体无力地瘫倒在地。

      看起来似乎只是“魔化”被制止了,然而季银瀚却清楚地看见,那彻底魔化后的心脏已经被树根彻底摧毁,停止了跳动,而那白光还在他体内继续生长,渐渐取代了每一个魔气占领的角落,包括人赖以为生的五脏六腑和每一条经脉。

      现在还支撑着张泓志行动的是那所剩无几的魔气。

      “…我做错了什么呢?”

      柳阿宝听见张泓志散开的头发下虚弱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一般的问道。

      “张泓志,你为什么要杀了王三郎?”

      他更想问的其实是你为什么想要杀了我。

      “…因为我讨厌你,憎恨你,想要杀了你。”

      “……为什么?我一直把你当作挚友。就算是这样,又和王三郎有什么关系?”

      张泓志笑了,又吐了一口血。他强忍着身体里的撕裂感,扫视了房间一圈,视线在罗甲乙、周若光、季银瀚身上都分别停留了一瞬,但没有看向柳阿宝的方向。

      “看起来你们都是能够站着的人啊。”他笑得很难看,“长相不凡,出身好,拥有父辈搭建收集的一切,然后就会装作良善的模样来接近我们这样只能跪着的人,给予我们施舍,又自以为是好心的善举。可是你们懂什么啊…你们他妈的懂个屁啊! ”

      “少爷,你锦衣玉食的,唯一可抱怨的不过是不能参加科考,但是你根本不需要科考这条路吧。只有爬着的、跪着的人,才会把世世代代的期望都放在这条路上,期盼着只要能够爬过去,就可以有资格站着和坐着了。

      可是到了中途又发现,原来读书读得好不是唯一需要的,还要提前打好关系,与主考官交好等等。那些世家名门的子弟三四岁开蒙,请最好的名师读最好的私塾。少爷,我感激你给我的一切,可那时已经来不及了。我已经十四岁了,我已经…”

      季银瀚打断了他:“你在给自己找借口吧,十四岁要是想重新开始读书虽然难,但也未必不可行。柳阿宝最开始资助你的时候你应该也不是一个字都不认识吧。听说你多次入京,而不是在科考失败后继续专心读书。能够十几年供你读书吃穿住行,说不定还帮扶你的家族,这样的人,你有什么资格去恨?”

      “你懂什么!”张泓志目眦欲裂,“他们都看不起我,柳阿宝肯定也是,高高在上的模样真令人厌恶!出身贫寒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所有人都以出身为标准,他们不把我放在眼里。连那些女人,那些婊子…”

      他狂笑起来。“….你之前问我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杀人的?我不记得了,也不记得到底杀了多少个,一个,两个,三个…”

      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已经恢复正常的眼白里布满了血丝,几乎将眼珠子瞪出凹陷的眼眶。“大概是几个吧,也可能是十几个,谁知道呢。那些婊子,居然看不起我,说我花在她们身上的钱都是柳阿宝的,活该被我杀了。”

      柳阿宝愕然,下意识地远离了他。

      张泓志看到了他的动作,整个人开始发抖,显得愈加癫狂。“你害怕我吗,你终于害怕我了?原来大少爷有一天也会害怕我这个贱民?你怎么能害怕我!你凭什么害怕我!都是你的错,全都是你的错,如果你没有给我钱让我住在柳府,如果那个时候你没有出现,我就不会变成这样!都是你的错!”

      他的眼眶中滑出了血泪。季银瀚看见他的身体里的魔气已经被驱散的所剩无几,这说明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

      “那王三郎呢,你又为什么杀了他?”罗甲乙还是第一次听见周大人声音里这般强烈的冷意和厌恶。

      “王三郎…”张泓志面露茫然,摇了摇头,“我只是想杀了他,仅此而已。”

      “我猜,原因大概是因为他是一名车夫吧,”季银瀚说道,“和你一样的卑微的车夫,和那些被你杀死的可怜的姑娘们一样的卑微的车夫。真可悲,真可笑,你把自己形容得多不幸,杀害的人却比你不幸的多。在自卑感的作祟之下,你仇恨着出身好的人,比自己强的人,却只敢对比自己弱小的人下手不是吗?”

      少年又欢快地笑起来,重复道:“可笑,太可笑了。”

      “混蛋!你什么…你什么都不懂!”被季银瀚的话刺激到的张泓志咬牙切齿,却没有力气再扑向任何人发起攻击。他满脸是血,大声喘着气,像一个十足的恶鬼。他本来就已经不能算作是真正的人了。

      罗甲乙急切地问道:“王三郎的头颅呢?你藏在哪里了?”

      只见张泓志露出诡异的一笑,似乎有些得意,但季银瀚隐约从其中窥见了一丝伤感。他只是那样笑着不回答,更加激起了性情本就不太沉稳的罗甲乙的怒火,正要继续逼问,却听见了来自季银瀚的意料之外的答案:“应该是,被他吃下去了吧。”

      “什、什么?”罗甲乙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东西,忧惶地向旁边的周大人投去了求助的眼神。

      周若光强忍自己不断翻涌的各种复杂情绪,恶心,痛恨,无力,甚至还有一种从未出现过的恶意,通通被他硬生生地压进最深处,最后呈现在表面仅仅只是眉头紧皱着冲张泓志问道:“为什么?”

      他相信了季银瀚所说的话。

      而这句“为什么”在今天这个不平凡的夜晚里,已经出现在不同的人口中和心里太多次。

      “说的没错,我的确把他的头都吃掉了,骨头和肉和其他的,我都消化的一干二净。但我都是为了他好啊!”

      张泓志用尽全力地放声大笑,努力地刻意地笑着,脸上一道道血痕已经凝固了,他感觉到自己已经即将触碰到死亡,“如果不吃掉他的头,他会变成比我现在更可悲的样子的。你们应该没见过吧...”

      “被挖去眼珠的,活着的死人,失去了神智但依然如同生者一样可以自如行动,比我的那种状态要更强大…如果不吃掉他的头的话,他会被变成那样……我是真的恨你啊,少爷…”

      在自己愈来愈轻的低语声中,跪在地上的张泓志睁着眼死了。

      柳阿宝颤抖着挪了过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打颤,轻缓地合上了死者的眼睛。

      而周若光在震骇中反复咀嚼张泓志的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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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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