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番外1（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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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如何去挽救一个人？
或是以□□，该是以灵魂。
身躯因骸骨可耸矗，
灵魂因思想方战栗。
——姜榆罔，公元2078年9月1日
1
陈元龙摔门而去。鞋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愤怒的践踏声，你听到门轴吱呀作响，心道这玩意也撑不了多久。
……自己怎么那么费门啊？不给自己搬个门□□号？
你苦中作乐，最终叹了口气。
……你知道自己惹他生气了。
哪怕你道歉了，也口口声声说“下次一定”。但对方就是冷笑一声。
陈登的确没说什么，连最细微的责怪都没有，甚至是笑着的，和往常一致，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差别。
可正如同每一个曾经被父母责怪的，每一个曾经在学堂里呆过的，每一个曾经有伴侣与家人的人一样。你们最怕的不是那种破口大骂的争执，反而是冷战，那种被隐藏的愤怒，好像一座被硬生生压下去的火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
人群只有两件事无法隐藏，那就是爱和贫穷。而对于个人而言只有两种东西无法说谎，那就是骨和眼。
陈登的眼神嘲讽极了，明晃晃就一句——你看我信你的鬼话吗？
你记忆里的陈元龙是极少生气的，他好像一直都是那么温和又沈静。哪怕被陈珪骂不学无术，当着所有弟弟和家老的面哭诉子嗣不孝，这对举孝廉上任的陈登来讲无疑是丑闻一桩，他同宗的子弟们明里暗里地讥讽他，甚至被家中长老逼的跪祠堂。
可是当你爬树翻过陈家的墙，对方朝你招招手，依旧笑嘻嘻的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甚至伸出手去。
你笑了，也不问什么，只是拉了他一把。
于是他任由你拽着，翻过重重高墙，那青砖碧瓦的宗祠，那镶嵌着金纹的家训，被你们胡闹一般踩在脚下，好像孩童的跳板，你们踏着它轻轻跃起——穿过稻田和麦浪，播撒风儿和阳光，你们跑到河边去，鱼儿和溪水轻快地流淌，亲吻你们的脚踝，夏日的空气好极了，绿叶与毛絮都是温柔的，笑声传的很远很远，你们到了自由的彼方。
2
……可是这次，你的确把他惹急了。
嗯……甚至连鱼都忘拿了。
你看这地上扑腾的大鱼，头疼得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缠着绷带的脖颈。
你的演技是公认的差劲。哪怕连小乖和辩儿半夜偷吃，结果弄的满脸糕点屑都没有擦干净，史君都会信他们的胡言乱语，只觉得是失踪的糕点忽然从房梁上掉进了他们嘴里，真是可恶的点心。
可若是轮到你，却会被史君意味深长的看。你朝着发小抱怨自己竟然不如稚童，却被对方欲言又止的看了一眼。
他沉默了半晌，方才说道：
“……你竟然才发觉吗？”
你：……
你面无表情的拍开了元化自以为悄咪咪伸向你食盒的手，决定和张机绝交三秒钟。
3
你已经尽量把现场清理干净了，你打扫了凌乱房间，擦干净了洒着灯油的桌面，你甚至把窗纸上的破洞都补好了，鬼知道你怎么会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技能。
那砸到他头上的观音像还算结实，只是底座和身子断了开来，其余丝毫未受损。
那的确是精致的泥雕，也不知是出自哪位大师手笔，还是从庙宇中被请过来的。那莲花座是镶着金纹的，图案也十分明艳，哪怕你并不熟悉工艺也能看出这份华贵。这里是那位张家公子的院落，时有仆从来打扫，它上面的浮沉极少，甚至能反射出灯烛的火光。
可是另一半完全不同，那菩萨身上的痕迹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模糊不清，上面的漆面都掉下来了，更不要提金银的纹路，只是露出那里面的泥坯来，尤其是那一只眼和一条腿，不仅露出了里面的泥层，还完全看不清了，好像随处可见的廉价泥塑。只有剩下的精致做工代表它曾经的地位。
这里是客房，平常不常用，所以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非要说的话，也只有这座观音像最昂贵。
你转着角度试图把两个拼合在一起，可是怎么比划都不对，若是只有浆米水你都能凑合用，只可惜你手里没有粘胶，最终你还是放弃了。
你犹豫了一下，最终把两个摞在了一起，可那身子和底座摇摇晃晃的无论你怎么放都好像要倾倒。途中有只飞蛾一直围绕着你转，你挥了挥手，试图把对方赶走，可是无济于事。于是你掐灭了手边的烛光。
飞蛾走了，那金银和泥塑也稳住了。
打更人报时的声音响了三次，杜鹃啼叫声都微弱了下去，周围安静极了。
被掐被打还得替人家收拾残局，你头脑昏昏沉沉内心骂骂咧咧。最后帮他掖了掖被角，离开了这是非之地，心道明日再来也不迟。
4
可等在迷蒙中听到门口的喧哗，你就知道坏事儿了。
你慌忙奔了过去，鞋都没有穿好，只是简单披了个外衣。
你看到一片狼藉的院落，客房空荡荡的一片，里面早已不见了人影，那观音像的底座也了无踪迹，只剩下朴素的菩萨身泥坯。主卧甚至被撬了锁，不对，也算不上撬，那锁好像是被硬生生扯开的，他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那些柜子和箱子散落一地，也不知被拿去了多少。
陈登知晓你今夜会繁忙故没有打扰，于是陈应倒了血霉成了替死鬼。可是收获的喜悦最终还是压过了这份贴心，鸡鸣之际便主动上门来，他本是怀着欣喜的，可看到眼前的一片惨象却戛然而止。陈登笑容淡了些，但他依旧冷静沉着，钱财乃是身外之物，若只是至此无非只是盗窃一案罢了，通报管事的官僚就可矣。
至于失踪了多少钱，被废为城旦舂还是隶臣妾，这就不是他插手的范畴了。
陈应看到了你，朝你打了个招呼，又忽然怔住了，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慌乱地摆手让你赶紧离开。
但来不及了，你看到陈登转过了头，他想要一如往昔的朝你问好，脸上还在笑着。
但视线在扫到你脖颈的那一刻，他忽然凝固了，整个人好像按了暂停键一样。你迟疑的随着他的视线摸了摸脖颈，刺痛和肿胀感让你霎时间回想起昨夜的遭遇。
你替他什么都考虑到了，最终却忘了自己。
……糟糕。
你心里一凉。
“……是他吗？”
陈登轻声说，他根本不需要你去回答，他太熟悉你了，从你躲闪的眼神已经知晓了答案。
他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可怖的杀意，你无法形容那一刻他脸上的扭曲，他好像变成了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地狱中的恶鬼都无法与他媲美，那真的是陈登会露出的神情吗？
一个能活到现在的世家子没有那么简单。陈应在一旁畏缩着，半点不敢说话，好像平日里的娇惯与对兄长的放肆成为一纸空谈。
这一刻，陈登无疑是最称职的东阳太守，那个陈氏家族的嫡长子，那个黑白两道通吃的陈元龙。
5
……正如前言，你和陈登吵架了。
与其说是吵架，倒不如说是他单方面朝你发脾气。多稀奇呀，你和他认识那么多年基本没有吵过嘴，却因为这件小事怒火中烧。
可你又知他心软，哪怕最气的时候，也只是讥讽你“阿光你这种性格，总有一天会出事”。然而说完又沉默了，半晌又为自己这番无情的诅咒而后悔，反而向你道歉。
你大度的原谅他，你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只是气狠了，完全不在意的摆了摆手。可是对方反而更气了，他喘着气瞪你，牙齿咯吱咯吱咬的你看着都疼，最后在你不明所以的眼神中摔门而去，连鱼都忘了拿。
但你也知道他的确不会再追究此事了，至少他不会瞒着你把那人处理掉，但给男人添些麻烦是你无法阻止的。
……哎。
你想。
——他会怎么样呢？
你抚摸着早已冰凉的床铺。
那个伤痕累累的，已经濒临崩溃边缘的灵魂，会怎么样呢？
人们总是重视躯体的痛处，可往往忘却了心灵的啮噬才是真正的煎熬。血肉会愈合，但灵魂不会，他的裂痕永远都在，只是时间会充当粘合剂，美德会用砂石填满碎屑。
挽救一个人的心灵要比挽救一个人的□□难上太多了，后者是凡间医师的职责，前者却是某种神秘力量的责任范畴。
……可你来不及去细思，在你回到房间后不久，有人敲了敲你房门。
6
这次不是陈登派家丁去叫你，而是家丁与士兵压着一个人上来。
昨夜的那个男人的确是有些武力在的，但虚弱的身体还是限制了他的发挥。他被紧紧捆绑着，嘴里还塞着东西，人们愤怒的把他压在地上，好像在处刑一头发疯的野犬。
你可以看到家丁身上还是有伤，那明显的青紫是搏斗的痕迹，甚至还有手印和刮伤。你看到地上那人指甲里也布满血迹，这无疑解释了现场的混乱。
“医仙大人。”他说，为首的那人上前，行了个礼，他刚想要说什么，但你连忙上前去，不管喉间的嘶哑和揪心一般的痛，大声说道：
“对不住，真的对不住！”你说，紧接看向地上的男人，他也在看你，那狠毒的目光刺痛了你的心，于是你顺势露出痛苦的神色。“定是他犯了疯病！可这是我的朋友呀！请你们放开他！”
“哎，喝酒误事！你昨日醉了，醉到神志不清，竟伤到了这群尽职尽责的官人，怎该如此！快快把我所给予你的钱财拿出一部分，和你伤害到的人致歉，去弥补你的错误和过失吧！”
男人瞪大了眼，他惊愕极了，连口中的布料被拿走都没有反应过来。人类的言语无法形容他的面色，他似是疑惑又似是迷惑，甚至看着不可理喻之物的胆寒。那神色中没有丝毫的感激，只有苦难之后人类对世界的憎恶和怨毒，如同飞蛾对烈焰的质疑和恐惧。
可是你也并不是涂得这些才去做的，你吩咐下去，让那些人解开他的束缚，可是官吏依旧警惕地抓着他，说道：“医仙大人，您是不是搞错了呢？这个人行迹可疑，好像就在逃亡呀！他在半路昏过去了，却对好心询问他的巡逻官员拳打脚踢，身上连证明都没有！他的怀里——”
“还拿着珍珠和器皿，唉，还有一座奢侈的雕座，对不对？”你问，你刚刚瞄了一眼散落的布兜。
“是极，是极。”他连忙点头，这才放开了男人。趁着陈登还没赶到，你连忙把袋子中的财物拿出来给予他们，长期在仙门的生活让你忘记了物价，你一心只想摆平此事，于是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拿着东西就往他们怀里揣。
人们喜笑颜开，这份馈赠已经抵得上他们整年的收入，于是抱怨了几句对方的粗鄙，却也没再说些什么，你松了一口气，知道这事也就算过去了。
“……你当真放我走吗？”
男人被放开了。他说着，仿佛是在梦中，字音也几乎没有吐清楚。他已经很久没有进水了，声音嘶哑又粗糙，像是一张砂纸。
他晃悠着站了起来，一只腿好像被打折了，一只眼镜也青肿得看不清实物。他踉跄了一下，但他的确是个练家子，用不可思议的角度再次站好。
“当然。”你说。
他明明已经站好了，却好像要昏倒，他呆立在那里，如同失了魂魄。他一句话也没说，却忽然哆嗦了一下，抬起头盯向你。
他想要说什么，可是他想要说什么呢？他张了张口，却只是发出徒劳的气音。
你是能够检举他的，甚至能够告发他谋害你的罪名，你在这一代素有威望，更是太守的友人，人们自然而然会去查他的身份，他还没有时间去伪造，他的身世太单薄了，单薄到经不起核查。
他的神色奇怪极了，他在害怕着你，像一头受惊的猛兽，又好像在看一个自己所不能理解的高大巨者。可是却又显出惶恐又挣扎的表情，反抗着你的好意，用自己的傲慢抵抗着，抗拒着他十数年的岁月中所有的经验和决心。
他好似受到了极大的侮辱，那份曾经的屈辱和折磨，在那颗备受摧残和心灵中胡乱的搅动着，最后仿佛找到了出路，竟然转变成为对你的恨，一种阴毒而饱含杀意的奸险。他没有察觉到这是一种自卑和发泄式的倾捯，只觉得好像把这份感情宣泄于你的身上，就能减少曾经的痛苦。
“哦，对了，”你说，好似什么也没有看见，“这个你忘记拿了。”
你那袋子里值钱的玩意已经全部分发出去，可你找了半天都不知那底座也不知去了哪里，你看到袋子上有一道划口，不知是不是对方反抗时留下的，现在下邳多雨，那金座或许融在哪条河沟，融在哪个泥里，估摸着也找不到了。
于是你伸手拿向角落里的菩萨，那走下金座的泥身。他逃跑时直接拽走了值钱的部分，以至于真正的菩萨已经滚落到墙角去，和那些尘土作伴。
你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忽然发觉经过磕碰那上面的妆花在全掉光了，本还算完整的菩萨甚至缺了一只眼和一套腿，不知散落在哪个犄角旮旯里。
可是午后的阳光洒在上面，照在那空洞的眼和腿的缝隙中，照在你吹起的飞扬灰尘里，那薄薄的日色下，竟然把场景映衬得如同最金碧辉煌庙宇里的香火。
你翻了翻口袋，拿出自己所有的钱财，你苦笑着数了数手中的五铢钱，好似在细数自己的罪孽。
你想，后面估计都得厚着脸皮找元龙蹭饭了，也不知道会不会被骂呢？
你脱下了自己的外衣，披在他的身上。男人穿的太单薄了，本就虚弱的身体会受不了的，况且在追逐和殴打之后更是雪上添霜。
那是一件浅蓝色带着粉边的袍子，朴素极了，料子廉价但的确是耐用的。那是下邳百姓们看你日日穿着旧衫，于是一起出钱给你订了一件，可惜不知怎的量错了尺寸，最终宽大了些，在你身上大得伸开双臂都好像鸟儿张开翅膀。
可是在你眼中这比最昂贵的衣裳还值钱，也比最华丽的衣锦还耀眼。你听袁公路曾笑话你穿的不合身，好像孩子偷穿大人的衣物，于是你微笑着把他绑在树上暴晒整整一天。
“这个给你呀，这次拿好呀。”
你将菩萨像和钱币递给他，他机械式的接过，脸上茫然极了，在极度恨意以后的迷惘让他的表情堪称滑稽。
那宽大的外衣披在高瘦的他身上正正好好，浅浅的蓝与粉色在温柔的日光下，好像一只羽化的飞蛾，舒展开了彩色的翅膀。
他愣怔地低下头，盯着手里的物什，和你相似的蓝色瞳仁印着菩萨空洞的眼，那神像已经消失了的右目，却好像无时无刻注视着他。
你装作没有看见门外矗立良久的青色身影，只是俯下身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像拂去一层积累了数年压垮了他的尘埃。
“哎呀，下次别这么狼狈啦。”
你笑了，冲他挥了挥手，风儿刮来，挂起窗上的布帛，挡住了你脖上的绷带，好似你们真的是失散多年的好友。
“好啦，”
你说，
“——该重新启程啦。”
作者有话说第13章 番外1（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