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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风过无痕(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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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星霓在逃出上京的路途当中,一直在想,漆少阳为什么一定要坚持叫她先行一步,他随后再赶来。
那个傻子,最开始留在金尘关,甘心当着政斗的牺牲品。后北狄和谈,他明知此次再出发金尘关,已是九死一生的结果,所以才借着孝期,想要干脆躲着皇帝。
但为了来找她,他还是掉入了易旷年的陷阱。
就是漆少阳不怀疑易旷年的兴师动众,不为皇帝和太后的安危忧心,易旷年要的就是引蛇出洞。
只要他在昨夜踏出镇北王府,漆少阳再做什么决定,就都无济于事了。
暗道里的霉味混着血腥气,李星霓贴着湿冷的石壁前行,指尖蹭过狭道里的青苔,留下几道暗绿的痕迹。
漆少阳死了。
他在死前最后一刻,还在喊她快跑。
可是从始至终,易旷年的目标就只有他。
李星霓从城墙根开始跑,身后城内的喧嚣被她甩得干干净净。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挣脱得太轻松。
将漆少阳打为掳走自己的贼人,却对她这个“太傅夫人”不闻不问。只能说明,易旷年一开始就没想对她动手。
或者说,他知道自己会回来。
为漆少阳报仇。
李星霓如他所愿了。
她很快原路返回,畅通无阻地潜入了太傅府。
和宏伟辽阔的上京城相比,狭小熟悉的太傅府当然拦不住她。
她化作暗影,曾潜在这里的每一梁每一柱间,李星霓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还有,其间四通八达的暗道。
易旷年深谙狡兔三窟之道,事实证明,他也的确有先见之明。否则,也不会有前世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李星霓摸入暗道,也没想到,自己会看见那样荒诞的戏码。
将易旷年束缚至深的上一代人的恩怨,原来都是存有私心的谎言。
而易旷年复仇和复国的最后,已经只有满足自己熏满利欲的心。
拐角处突然传来脚步声。
李星霓闪身躲进凹槽,耐心屏住呼吸。
火把的光从石壁缝隙漏了进来,照亮她半边沉静的脸。
脚步声渐近,又慢慢远去。
李星霓这才松了口气,继续向前。
她记得,暗道尽头,会有一扇暗门。
果不其然,暗门很快矗立在眼前,机关就在浮雕的蛇眼里。她伸手一按,石门无声滑开。
密室里,四壁都嵌着青铜灯盏,烛火幽微,将室内照得半明半暗。
李星霓的脚步声在石砖上轻轻回荡。
她环顾四周,呼吸几乎凝滞。
墙上挂满了画,而画上的,无一不在描绘着一个人。
有的伏在窗边看雨,有的低眸诊脉,有的锦被半掩。
最中央那幅,是一身嫁衣的姑娘,朱砂点唇,金线描眉,栩栩如生。
这些画上的都是她,也可以不是她。
因为画上的动作,都是画师自行发挥,根据现有画像的脸想象出来的。
易旷年当初将他们搜找过来,锁在另一间密室里,只给了之前在墨羽斋寻到的李星霓的画像,并交代每日要画出二十张,画上女子的,不同神态的画像。
“好看吗?”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低沉的男声。
李星霓怔愣间,随身携带的短剑已出鞘三分。
风站在阴影里,黑衣裹身,面罩遮住了他整张脸,只露出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
“你消失的那段时间,主子抓了许多画师进府,作了这些画。”风缓步走近,靴底碾过地上散乱的画卷,直视向李星霓:“风,你背弃了主子。”
“那日带人在潜崖围攻我的果然是你,”李星霓丝毫不慌:“你是在那个时候认出我的吧?”
“是。栾魏、辛则,还有青钰,他们和我商量,你的存在会使主子动摇。倒不如借着主子设计遇刺的机会,一举铲除了你这个隐患。可那晚,我看见了你使出踏雪无痕,若是其他人也就罢了,但你修习的踏雪无痕是阁主手把手教的,步法更加飘逸。”风紧盯着她不放,眼神阴鸷:“我真没想到会是你。你设计一死以求遁去,明明已经背弃了主子,为什么还会以李星霓的身份回来?”
李星霓心里苦哈哈的,她要是有的选,她当然会选择一直只做李星霓。
李星霓不说话,不妨碍风扫视密室,一声冷笑:“你是专程来搜集证据,想要扳倒主子的吗?”
“风,你还要再背叛主子?我当时真应该让师辽加大雪里青的量,让你就此死在金尘关。”黑衣身影目眦欲裂:“十绝雨涯怎会出了你这么个怯弱的杀手!”
烛火噼啪炸响,李星霓顺势抽出短剑,剑尖微抬:“你背叛得也不少。”
黑衣人的控诉由此停滞。
李星霓勾起唇角:“十绝雨涯早就覆灭了。治源山上,千鸟观,凶牙界,无悔天,丹心阁,到处都是熊熊的大火,整整烧了五天五夜。
“是我们一同举剑,刺向了阁主,最后将他的身体搅得粉碎。
“阿五,你不会忘记了吧?”
已经很久没有人唤他“阿五”了。
风为护主,被刺客杀害。主子看上去浑然不在意,立刻命他成为新的影卫首领。
但易旷年沉默了很久,改口道:“你以后,就叫做‘风’。”
久而久之,他的代号也就成了风。
“那是为易神医复仇。”阿五嗓音沙哑。
易神医,就是易焕儿。
后来在易旷年身边,与阿五同为影卫。后者和她讲过许多易焕儿的事情。
易焕儿早年时常上治源山,入十绝雨涯,她与阁主不同,阁主看上去散漫随性,但对于他们这些孩子,却是异常严苛。
只有在易焕儿上治源山的时候,阁主心情大好,才会稍稍放过他们。
他们叫易焕儿“易神医”,这是阁主特地要求的。
易神医醉心医术,故而丹心阁后的一大片草地,才会种满了药草,那都是为易焕儿准备的。
阁主偶尔会讨教几句,其实李星霓知道,阁主对那些草药并不感兴趣。
否则,后来他手把手教她认药草的时候,不会那么生涩。
她敢打赌,阁主一句也没听进去过。
李星霓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我心知肚明,易神医的死,是前朝那些人见她摇摆不定,怕她爱上仇人,动摇了复国的心,特设局让她与先帝双双死于鸩杀。阁主爱慕易神医良久,若不是被蒙骗,他怎么可能给出毒药。
“相反,比起易神医对你的随手施救,阁主才是对你有大恩的。当年若不是他买下你,你至今还在被当成野兽,被戏班子那些‘驯兽师’驯养供人玩乐。”
易旷年并非完全被易叔蒙骗,一个后来权倾朝野的人,心机之深沉,又怎会允许自己不多加调查,随意被人摆布。
他怪阁主没有拼命接走易神医,怨易叔找到西山卷来了十数年的尘烟,非杀不可漆岢以成就他的大业。
易旷年不过是将自己幼年的无能为力全都发泄出来,无论易焕儿死因如何,他还是会那么做。
李星霓前半生被培养成一个出色的杀手和暗探,而待在易旷年身边近十年,她只学会了,看穿易旷年。
李星霓的声音在不大的密室里飘荡:“但你还是听从易旷年的吩咐,和我们共同覆灭了十绝雨涯。因为你同样恨阁主,他用雷霆手段对待我们这些圈养的杀手,又从来即买即卖。
“阁主教导我们,身为杀手,是要抛却任何情感的。可他也根本不会想到,一个养在他身边多年的孩子,若是没有依恋,那最后,剑尖就只会指向他。”
人人都有私心,无外乎为自己,为他人,对自己有益有弊。
若她只是李星霓,也没有故意想和易旷年断开联系,那么那晚,阿五那群“忠心耿耿”的影卫,就会将她永远埋葬在除夕的团圆夜。
即便她大难不死,假扮成徐宋清的师辽还是会在金尘关认出身为李星霓的她来,想方设法执行截杀她的任务。
谁又能说,他们那样做,不是对易旷年的背叛?
阿五显然听懂了她未尽的话,他时常说,风不是个合格的影卫,她还尚存怯弱之志,甚至犯了大忌——对主子动情。
但,如今的她,已经不会被那些微不足道的缺点束缚。
“好,好!风,用你那把剑,杀了我。”
阿五袖中滑出两把柳叶刀,凝着旧日的恨意:“想出去,就只有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说罢,阿五已经率先出手,柳叶刀刀尖挑向李星霓的咽喉,快得几乎撕裂空气。
但李星霓反应更快,她几乎同一时间就侧身避让,刀锋擦着她耳畔掠过,削断一缕飞扬的发丝。
她紧接着旋身反击,短剑横折。
阿五却像早有预料般矮身一滚,刀锋顺势上撩,直取她腕间经脉。
只听得金属相撞的锐响,震得烛火乱颤。
李星霓借力后跃,踢倒了身后墙上的几张画像。
宣纸上的“自己”被撕成碎片,纷纷扬扬的掉落。
阿五在这时逼近,双刀交错成剪,绞向她的脖颈。
李星霓回身,仰面后折,躲过那一击。
不给任何喘息的机会,李星霓单掌撑地,腰肢拧转,右腿如鞭扫向阿五的下盘。
后者腾身跃起,却在半空突然变换招数——
左手刀脱手掷出,刺向李星霓的心口。
“嗤!”
刀锋没入身后画像,将画中人的心脏位置捅了个对穿。
李星霓趁机突进,剑锋刺向阿五空门大开的左肋。
阿五竟不躲闪,右手刀悍然劈下,分明是同归于尽的架势。
千钧一发之际,李星霓剑势陡转,改刺为挑。
“铮”的一声,阿五的单刀被挑飞,钉入房梁。
但阿五的左手已然扣住她持剑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皮肉:“你还是没学会狠下心。”
是吗?
李星霓眼神一暗,屈膝猛撞向他的腹部,趁他吃痛松劲时抽回手腕,反手一剑划向他咽喉。
阿五急退,仍被剑尖划破衣襟,露出锁骨上一道陈年箭疤。
那是身为风的李星霓,为救易旷年时误伤的。
“这道疤,是你留给我的。”阿五瞥了一眼,喘着粗气冷笑,“现在该还你了。”
阿五说着,从靴筒抽出一把匕首,刀身泛着幽蓝的光。
李星霓眯起眼睛,那上面淬了毒,正是十绝雨涯的“见血封喉”。
阿五持匕扑来,李星霓立刻抓起地上散乱的画轴横扫。“咔嚓”一声,轴杆断裂,飞溅的木屑迷了阿五的眼。
毒匕刺偏,扎进李星霓的左肩三寸,却也被她眼疾手快,扣住阿五的手腕狠折。
腕骨断裂的脆响中,阿五惨叫着松开匕首。
李星霓则忍痛迅速拔下肩头毒刃,鲜血已然浸染了半边衣襟。
她接着一抬脚,将阿五踹向墙壁,后者撞碎一盏青铜灯,滚烫的灯油泼了满背。
不愧是阁主倾尽心血培养,独独只给了她名字的风。
阿五蜷缩在燃烧的灯油里,声音嘶哑:“风……”
他也算是为主子而死。
李星霓应了一声,却是又拾起自己的剑,剑尖抵住阿五的心口:“别忘了,我也出自十绝雨涯。”
见血封喉对她无效。
剑锋贯胸而入,阿五的瞳孔骤然放大。
她还没有说的是,前世,阿五被皇帝刑讯逼供,才给了易旷年最致命的一击。她也因此,为易旷年诱惑,被火海吞噬。
李星霓拔出剑,看着阿五的尸体滑落在血泊中,背上灯油浇了一身。
她撕下袖角草草包扎肩伤,从阿五怀中摸出铜钥匙,打开隐秘的暗格。
里面堆着密信,都是易旷年与朝中大臣的往来,其中不乏,与北狄三皇子的通信。
将密信都塞进怀中,她看了眼满室画像,如释重负般笑了笑。
真没想到,她会帮着前世间接害死自己的小皇帝,而去对付易旷年。
火势渐起,画中的“李星霓”在火焰中扭曲,仿佛在无声的尖叫。
她最后凝视着那幅正中央的嫁衣图,看着朱砂染就的唇瓣被火舌舔舐,终于化作灰烬。
李星霓头也不回的转身,没入密道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