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动声色》池硯

3、第三章、搭救

　　钟霖喜欢独自遛狗，不过，他不介意偶尔和张望一起遛。
　　多数时候是张望主动询问钟霖的安排，因为他的时间相对自由，每次遛狗的情况又不尽相同：有时遛的是他养的淘气，有时候遛的则是他客户的狗。
　　钟霖不在乎同行的狗是谁，只要它不会伤害到妞妞就可以。妞妞同样不在乎：只要是和钟霖在一起，同行的是人是狗它都无所谓。
　　接触得越多，他们对彼此的了解就越多。
　　比如，张望知道了钟霖有个正在读研的亲妹妹，只是她并不喜欢狗，所以无法替钟霖照顾妞妞。
　　比如，钟霖知道了淘气的前主人是张望的客户。那人买下淘气，不是因为自己喜欢狗，而是为了取悦自己怀孕中的老婆。起初几个月还没有太大的问题，夫妻二人一边期盼着孩子的降生，一边宠爱着活泼好动的淘气。孩子降生后，夫妻俩才意识到他们实在无力招架一个只会哭闹的婴儿和一条过于顽皮的狗。他们找张望帮忙遛过几次狗，后来便求张望，希望张望能够收养淘气。张望不好意思拒绝，想着养条狗和自己作伴也不错，于是收养了淘气。
　　“钟哥，你别看淘气傻里傻气的，它可是双血统的狗，当初买它的时候可没少花钱。”
　　钟霖并不在乎狗的血统，在他眼中，不论什么血统、什么分级，狗就是狗。
　　同样的，他也不在乎张望对他的称呼。钟霖让张望直呼他的名字，张望却因比他小三岁，坚持称呼他为“钟哥”。
　　钟哥就钟哥吧，听起来的确要比称呼名字更为亲近一些。

　　他们经常一起遛狗的地点，便是最初见面的城市公园。公园面积很大，景观类型丰富，有大片适合狗狗跑跳的草地；赶上游人少的时候，他们还可以松开牵引绳，让狗子们在草地上尽情地跑一跑。
　　六月下旬一个周末的清早，钟霖带着妞妞，张望领着淘气，两人两狗照常漫步于公园的便道上。
　　张望抹了一把鬓边的汗水，感慨温度越来越高，西伯利亚怕热，估计早上遛狗的时间还得往前调一调。
　　钟霖“嗯”了一声，表示认同，证明自己有在听对方讲话。
　　这就是他俩的相处模式，张望负责说，钟霖负责听。张望找不到话题了，钟霖偶尔会抛出话题，但多数情况下他会选择沉默。陷入安静的氛围里，钟霖就像鱼回到水中，只觉得从容自在，并不会感到局促和尴尬。他认为张望的感受应该和他差不多，因为张望一直在笑，脸颊上的酒窝清晰可见，钟霖离他很近，绝不可能会看错。
　　“那边没人，”张望指着不远处的草坡说，“咱们去那边吧。”
　　钟霖顺着张望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空无一人的草地上，浮动着斑驳的树影，温柔的阳光，为小草穿上金色的纱衣。
　　小狗们卸下牵引绳，在金色草坪上互相追逐的场景，看起来欢快又美好，钟霖没有拒绝的理由。
　　“好。”他牵着妞妞，跟上张望的步伐，走向可以让狗子们尽情撒欢的目的地。

　　“啊！”
　　一个凄厉的叫声，划破清晨的宁静，打断了两人两狗前行的步伐。
　　他们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传来声音的方位。
　　只见一个女人，趴在平曲桥上，像个参与商场大甩卖的顾客，手臂伸出栏杆，用力够着桥下的东西。
　　桥下是一片澄净的湖水。一团浮动在水中的白色物体，挣扎着，搅乱了湖水的平静。
　　距离有点远，钟霖外出不喜欢戴眼镜，看不清水里的是什么东西。好在身边有个眼神好使的，他凑过去问张望：“什么掉水里了？是人吗？”
　　那东西一直在动，扬起水花，阻碍了视线，张望也不是很确定：“看样子不像。”
　　两条狗也在全神贯注地盯着水面，接连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似乎很担心落入水中的东西。
　　“我过去看一下。”张望说着，将手中的牵引绳交给钟霖，“帮我看一下淘淘。”
　　话音未落，他便如风一般地冲向了平曲桥。
　　淘气没有意识到拴在它脖子上的牵引绳已经转到了钟霖手中，看到张望离开，它立刻抬脚想要跟上。见狗冲出去，钟霖下意识地拉紧牵引绳——四十多斤重的成年公狗，猛地用力，虽不至于拉倒钟霖，但也害他趔趄几步，险些给狗下跪磕头。
　　妞妞见状，冲着淘气狂吠一嗓子，然后龇牙咧嘴地跳起来，用前腿按压淘气的后背，阻止它继续拖拽钟霖的行为。
　　淘气不明就里，以为妞妞是在跟它玩，于是跳着转了一个圈，翘起屁股，做出俯身邀玩的动作，满脑子只有撩拨妞妞，把早就走远的张望忘在了九霄云外。
　　妞妞压根不理它，甩了甩毛，转头去看钟霖，等待他的指示。
　　“妞妞乖。”钟霖摸了摸妞妞的头，随后拽了一下淘气的牵引绳，提醒它冷静一点，最后对两条狗说，“走，咱们也过去看一下。”
　　妞妞听从指令，立刻跟上。淘气这时才发现张望不见了踪影，但是它并不急于寻找，而是摇头摆尾地去追妞妞——有妞妞在，它就不会在乎张望。

　　走近后，钟霖终于看清了落入湖水中的是什么东西：一条狗。一条被毛被湖水打湿、紧贴在皮肤上，让人难以分辨出它是什么品种的小型犬。
　　张望在和女人说话，应该是在问她狗落水的情况。钟霖牵着两条中型犬，帮不上什么忙，过去只会裹乱，因此站在距他们五六米远的地方，没有继续往前走。
　　小狗在水里胡乱地扑腾，不时发出凄惨的叫声，引起妞妞和淘气的关注。两条狗跺着脚，冲着水中的小狗，焦躁地吠叫。钟霖感觉，如果不是被牵引绳拴住，这两条狗很有可能会跳入水中去营救自己的同类。
　　张望听到成年狗的叫声，随即转过头来，于是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牵着两条狗的钟霖。
　　“你别过来！”他冲钟霖喊了一嗓子，然后转身跑向另一侧的桥头。女人慌忙跟上，奈何腿不及张望的长，步子也没他的大，很快便被甩出了几米远：张望已经在岸边脱鞋了，她才捂着胸口，呼哧带喘地重新站到张望的身旁。
　　钟霖看明白了，张望这是准备下水去救狗。平曲桥高悬于水上，没有抓靠的地方，不便于救援。混凝土砖块铸成的堤岸，高出湖面近一米，直上直下，没有斜坡，装有围栏，狗上不去，但是人能扒着凹凸不平的砖块爬上去。
　　钟霖低头，去看桥下的湖水。湖水清澈，但是望不到底，估计不浅，足以淹没一个成年男子。
　　情况不明的水域，过于危险的情形，作为朋友，钟霖认为自己应该劝告张望谨慎行事。
　　“贝贝！贝贝！”女人扒着岸边的围栏，呼喊自己的小狗。
　　小狗听到主人的呼唤，调转方向，朝岸边游去。
　　它太小了，又不善于游泳，方才的挣扎，消耗了它太多的体力，导致它越游越费力，露出水面的肢体也越来越少。
　　“贝贝！贝贝来这里！贝贝！”女人声嘶力竭的喊声，刺痛了钟霖的耳膜。
　　“嗵”的一声，钟霖来不及去劝阻，张望已然跳入水中。他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用身体划破了湖面。
　　在小狗即将力竭下沉之际，张望游到它的身边，像夹腰包似的将它夹在咯吱窝下，然后单手划水，游回岸边。

　　钟霖有些担心张望，于是牵着狗，跑向女人。
　　“接住！”张望在湖水中托起小狗。
　　岸边有四五个围观的人，有男有女，全都站得远远的，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
　　“贝贝！贝贝！”女人像是卡带的收音机，除了自己狗的名字，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她的胳膊穿过围栏，用颤抖的双手，抓住张望托起来的小狗，将浑身打颤的小狗，紧紧搂在怀中。
　　钟霖焦急地站在岸边，他想要伸手去拉张望，但是又不能将狗的牵引绳交给陌生人。两条狗看出了水中的人是张望，纷纷将头伸出围栏，和钟霖一样焦急地望着他。
　　张望没有向他人求助，也不需要他人的帮助，凭借凹凸不平的砖块，手扒脚蹬，他很快便爬上了岸。
　　“谢谢！谢谢！”女人边哭边道谢，她的声音尖锐刺耳，仿佛猛踩刹车时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响动。
　　“不用谢。”张望抹了一把脸，喘着粗气，叮嘱女人，“以后遛狗，记得：一定要栓绳。”
　　“一定！一定！”女人走上前，递上张望下水前交给她的手机，“您叫什么？哪个单位的？我给您送个锦旗。不！我给您钱，请您吃饭——您跟我走，我得好好谢谢您！”
　　“不用，举手之劳而已。”张望接过手机，想要揣进裤兜里，奈何他从头湿到脚、从外湿到里，身上没有一处是干的，根本没有地方放手机。
　　“给我吧。”钟霖走上前，向张望伸出手。
　　看见钟霖，张望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过来了？”
　　淘气抬起前脚，搭在张望的腿上，哼哼唧唧地摇晃着尾巴；妞妞站在张望的脚边，卖力舔着他小腿上的水。
　　“你俩怎么也过来了？”张望弯下腰，摸摸淘气的头，再摸摸妞妞的头，笑得合不拢嘴。
　　“帅哥，”女人抱着瑟瑟发抖的小狗，凑上前对张望说，“你到我家去冲个澡吧。”
　　“不用。”张望说，“我家就在附近。您快带小狗回家吧，给它吹吹毛，别让它着凉了。”
　　“这……”女人犹豫地站在原地。
　　“我跟我朋友还有事，就先走了。您以后一定要多加小心。”张望抓住钟霖的手臂，拉着他往大步流星地前走。
　　女人追不上，只能站在后方大声地喊：“谢谢！谢谢你救了我的狗！”

　　张望拖着钟霖渡过平曲桥，来到湖对岸，确认女人没有追过来后，他才松开钟霖，长舒了一口气。
　　钟霖盯着张望的肩膀，开口提醒道：“衣服弄脏了。”
　　“哪儿？”张望左看看、右看看，寻找衣服上的脏东西，“哪儿脏了？”
　　钟霖抬手，指着张望左侧的大臂：“这里。”
　　“嗯？”张望看向钟霖手指的位置，随后笑道，“这不是脏东西，”他撸起短袖，露出皮肉，“是文身。”
　　几条纠缠在一起的黑色线条，像光波，也像水流，讲不清具体是什么图案，被湿透了的白色T恤暴露了踪迹。
　　“这样啊。”钟霖想问张望文身的原因，但是紧贴在张望身上的衣物，让他想起除此之外更为重要的事情，“你去我家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吧。”
　　“不用了。”张望弯下腰，将手机塞进淘气身上的宠物背包里，随后站直了，对钟霖说，“我回自己家洗就好。你的衣服，我也穿不了啊。”
　　钟霖抬头，看着张望，这时才想起来对方不仅比他高了小半头，身体也比他壮不少，衣服差着号，肯定穿不了。
　　“好吧。”钟霖递出淘气的牵引绳，再次叮嘱道，“那你快点回去，回去后冲个热水澡，最好泡杯生姜水喝——你家有生姜吗？”
　　“知道了，放心吧。”张望接过牵引绳，愧疚地说，“抱歉啊，不能继续和你一起遛狗了。”
　　“没关系。”钟霖催促道，“你快回去吧。”
　　“好，我先走了。”张望低头，对妞妞摆了摆手，“我走了，拜拜。”
　　妞妞闻言，瞬间垂下了摇摆的尾巴。

　　钟霖站在原地，目送张望远去。直至视野范围内再也看不到张望和淘气，他才低头对妞妞说：“咱们也回家吧。”
　　妞妞听说要回家，高兴得翘起尾巴。
　　日头比他们出来的时候升高了许多，温度随之一起水涨船高。钟霖躲着阳光走，走得并不快，脸却红得好似在发高烧。
　　他燥热难耐，像狗一样，张开嘴巴换着气，不停地用手给脸扇着风。
　　路过的行人和妞妞都以为他是走热的，但是只有钟霖自己知道，他是臊热的。
　　湿透的衣服不仅会暴露文身，还会清晰地勾勒出人体的线条。
　　平时钟霖没注意，刚才他无意中发现：张望……还挺大的。
　　钟霖猛地停下脚步，拉着妞妞，走到路旁，然后蹲下来，心不在焉地摸着妞妞的背。
　　妞妞歪着头，迷茫地看着他。
　　“我没事。”钟霖苦笑道，“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了……”
　　妞妞有些担心，用头轻蹭钟霖的手臂。
　　钟霖闭上眼睛，深呼吸，扫除杂念，让自己尽快恢复冷静。
　　妞妞坐在他身旁，耐心地等待。
　　约莫一分钟后，钟霖重新站起来，往下扯了扯裤子，随后对妞妞说：“好了，走吧。”
　　妞妞快步跟上。单纯的小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它的主人一切安好，让它跟着他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