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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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三更，风雪更盛。
密林漆黑似网，穿梭过的寒风如万鬼齐哭，枝桠婆娑作响。方圆数十里不见人家，湿冷的雪雾弥漫，林中却突兀地响起了慌乱的脚步声。
萧谙神不知道自己在林中跑了多久。
她早已精疲力竭，膝盖和脚底疼得近乎麻木，却不敢停下，只顾没命地向前奔逃。
终于，追赶和咒骂声被甩在身后，渐渐听不见了。少女心下微定，这才放慢了脚步，踉跄着扶住身边树干，想要歇一口气。
可刚一放松，一阵过电似的酥麻骤然窜上尾椎。
萧谙神浑身一软，顿时失了力气，整个人不受控地顺着树干滑了下去，重重摔进了雪地里。
稀薄的夜光洒在少女脸庞上。萧谙神汗湿的云鬓微乱，冷白皮肤的薄红一直蔓延到脖颈以下，像是红梅点缀白雪。凛冽的雪粒落在眼睫上，顷刻化作眸中一汪春水。
冰天雪地里，萧谙神却突然觉得热得难受。滚滚的热浪水涨船高，不断吞噬着她的意志，四肢百骸好像化成了一滩水，半点力气都使不上。
自己这是怎么了？
异样的感觉愈发明显，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又双膝一软，重重地跌回了原地。
就在这时，余光里忽然闪过一丝火光，朔风中传来粗鄙的男声：“这边有她的脚印！”
“那小娘们儿中了蛊，跑不远的，给我追！”
......蛊？
杂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逼近，好似天罗地网。萧谙神浑身剧震，整个人如坠冰窟，心道：糟了。
回想起发生的一切，真是造化弄人，仿佛命运和她开了一场巨大的玩笑。
萧谙神此次北上，是奉了圣旨，去上京城和天子完婚的。
半月之前，传旨的官员踏入表舅家院门的那一刻，她正穿着大红嫁衣，被舅母并几个仆从捆住手脚，五花大绑地塞进花轿里。
发髻凌乱，双眼赤红，形容狼狈。
可原先，她明明是天下最尊贵的少女。
母亲是先帝最宠爱的庐阳长公主，父亲是战功赫赫的定远侯，萧谙神自幼养在徽州的灵山秀水间，一日日出落得犹如不染纤尘的宝石。
五年前她随母亲进宫，回来时随了道圣旨——日后，萧家女儿是要聘未来天子，入主中宫的。
直到父亲战死沙场，母亲悲痛过度随之而去，一切都变了。
父母下葬那日，萧谙神扶着棺木走在最前，听见身后老人压低声音的感叹：“没了公主和侯爷庇佑，这小姑娘的好日子恐怕到头了。”
“她不是同皇家定了亲？”
“那又怎样？”老人唏嘘道，“天高皇帝远，如今她无依无靠，这婚事能不能成还是变数......况且么，谁人不想看明珠跌落泥潭、永世不得翻身呐？”
一语成谶。
萧谙神被寄养在表舅家，一夜之间从金枝玉叶的贵女沦为仆从。舅母将她锁在宅院后的杂役房，每日从早到晚干活纺织，稍有不慎，就是一顿毒打。
雪上加霜的是，这一年，先帝忽染急病，连太子都未立便撒手人寰。一时间皇位空缺，京城各方势力风起云涌，她这个“未来的皇后”近况如何，根本无人顾及。
舅父和舅母嗜赌成性，起初收养她，便是存了觊觎天家聘礼的心。谁料婚事久拖不决，家境却每况愈下，以至于讨债的庄主提刀找上门来，日日闹得鸡飞狗跳。
眼看就要落到家徒四壁的境地，表舅一家把目光投向了那个沉丽静默的少女。
萧谙神十七岁了，白壁泼彩，绮若染神。
于是，美丽的皮囊成了她最无力的败笔。
觊觎她的人越来越多，舅父舅母索性放出消息——价高者，得萧氏女。
几日后，萧谙神见到了她要嫁的“如意郎君”——一个年过半百的胖乡绅。自打几年前远远见了萧谙神一面便魂不守舍，开出天价，势必要将她娶回家。
萧谙神知晓这个男人。他残暴不仁、玩弄折磨侍妾致死。初见那日，男人一双眼睛死死盯在她身上，宛如贪婪的毒蛇，叫她遍体生寒，只觉得恶心。
大婚那日，萧谙神抵死不嫁。
就在被五花大绑塞进花轿的那一刻，她的手指摸到了早就藏在嫁衣里的匕首，低垂的眼中划过坚定的狠绝。
倘若使节没有出现，那今夜的洞房花烛，她势必要让她的新婚夫君血溅三尺。
然后，她会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地方。
天下之大，总有她的容身之所。
宣她进京的礼官告诉她，如今是楚王云昱初登大统。京城安定下来，朝臣都催促陛下早些立后，陛下笑纳了谏言，却没有挑选京城的任何一位贵女。
而是找出了先帝诏书，于朝堂上昭告天下：“朕心有所爱。”
楚王昱，萧谙神是记得的。幼时她每年随母亲进宫，这位哥哥对她多有照顾。
记忆里的少年玉带白衣，望着她的笑容清浅又专注，泠泠濯世，宛如天边月、画中仙，是她不敢肖想的梦中人。
而如今，神祇落入凡间，将她拽出深渊，她要嫁给他了。
就在这时，命运再一次同她开了个玩笑。
漆黑一团的树林边缘出现了火光，凌乱的脚步声循着雪上的足迹，逐渐近了。萧谙神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身体紧绷着蜷成一小团，借着树干遮掩自己的身形。
大雪压断了枝条，白雪皑皑，暂且阻碍了追兵的视线，可不远处人声却清晰地传入耳中:
“不急，她跑不掉的。”一个男声慢条斯理地说，“这蛊不解，三日之内，暴毙而亡。这小娘们儿要是真有骨气，就一直藏着别出来罢。”
“老大高瞻远瞩啊！”另一个流匪嘿嘿笑道，“这小贱人长成这个模样，死了怪可惜的，还是留她一命的好，也叫兄弟们好好见见世面......”
“嘿！老子还没尝过这种尤物，等抓住她，非玩死她不可！”
萧谙神只觉得自己身处冰火两重天里，听了这露骨粗俗的一番话，混沌的神思清明一瞬，心想：这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她一颗心缓缓沉了下去。
诏书下后，天子特意指派车马去徽州接她进京。浩浩荡荡的奢华车队行经街巷，引得无数人驻足观望，而萧谙神就在众人歆羡或嫉妒的目光中平静地上了车，一去不返。
然而，马车才行三日，异变又生。
大雪弥漫的夜晚，车队在林间空地驻扎休息。不料早就叫流匪盯上，趁着夜色守卫懈怠，贼人倾巢而出，杀了个措手不及。
绵延数里的马车燃起大火，随行的宫人还来不及醒来，就被割断了喉咙，呜呼哀哉。
在几个兵士的冒死掩护下，萧谙神勉强捡回了一条命。
可匆忙出逃间，似乎被什么东西蛰在了颈侧，细小的刺痛一触即分。可那时萧谙神被车队里的惨状吓得不轻，只当是寻常的蚊虫叮咬，并未放在心上。
可细细一想，天寒地冻的，哪来的蚊虫？
是她大意了。
这到底是什么蛊，怎么叫人难受成这样？
若仅仅是痛苦也罢，偏偏这异样的感觉......她脸上红霞满面，呼吸急促，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只得拼命要紧牙关才能不发出声音。
萧谙神咬牙蜷缩在树下，一时间有些六神无主，心脏缓缓地被升腾起的绝望攥紧了，忍了许久的眼泪无声无息簌簌淌下。
这林子地处荒凉，方圆数十里，阒无人烟。
就算求救，也无人能应。
她隐忍至今，好不容易有了远走高飞的机会，竟然还是要落到这样的结局吗？
况且，即便她委身于这些劫匪，暂且保住性命，可一个沦为玩物的卑微女子，待到被厌倦了，还能有活路可言吗？
不行，不行！
她好不容易从地狱里爬出来，任何人都别再想把她拽回去！
幽微的火光映亮了少女微红的侧脸。萧谙神抬起酸软的手臂，缓缓擦去了脸上泪水，手指狠狠攥紧手边的枝条，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力气，终于一鼓作气站了起来。
枝蔓哗啦一声响，覆雪簌簌而下。附近的流匪被惊动，怒吼一声：“她在那儿！”
萧谙神不顾手心被划破的血痕，拎起裙角，拔腿就跑。
林中白雪皑皑，她浑身酸软，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前行。她手中无灯，辨不清方向，只有一个声音在心中回荡，愈发强烈：快跑，不要停！
流匪很快发现了她的身影，穷追不舍。背后杂乱的脚步声愈发逼近，萧谙神甚至能借着身后的火光，看清脚下自己的影子。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这不知名的蛊毒发作得愈发厉害，身上越来越热，就连意识都隐约模糊起来。照这样下去，她很快就会晕倒在雪地里，成为瓮中之鳖，然后被活捉回去，肆意凌辱。
就在这时，缥缈山风穿过林木，雪雾倏而聚拢，天地黑如墨染。
萧谙神鼻尖嗅到了沁冷的雪意，浑身发热的她竟然不自觉打了个寒战，似有所感地抬起头来——
前方不远处，树林到了尽头，戛然而止。
而那昏黑的天光之下，竟然突兀地亮着一盏昏黄的孤灯。
那一豆灯火在漫天大雪中摇摇欲坠，明明灭灭，仿佛幽冥深处的引魂灯，叫人无端畏惧，又禁不住被吸引，想要再靠近。
萧谙神死死盯紧了那点烛火，生怕那是镜花水月一场幻梦。
是......有人在那里吗？
这人是善是恶，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荒郊野岭的雪夜里？
然而，萧谙神现在无暇考虑那么多。哪怕前方是万劫不复，她也没有退路了。
她定了定心，只能加快脚步，磕磕盼盼朝着那盏灯火跑去。
近前来，萧谙神这才发现，那是一辆四望画轮马车，静静地停在树林尽头。
车盖之下，缀着奢华无比的珠帘银饰，并一枚沉沉的金铎。方才她望见的灯光，原来是挂在车窗外的一盏琉璃宫灯。
山风掀开车帘一角，萧谙神还没抬眼，鼻尖先嗅到了凌冽高贵的龙涎香。
车内没有点灯，可电光火石间，萧谙神借着车盖下的琉璃宫灯，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漆黑如潭的桃花眼。
那是一双少年人的眼，眼尾缀一粒鲜红的小痣。
几乎在同一个瞬间，那人朝着萧谙神微微一弯眼尾，眸子里倏而荡开笑意。
可那微笑分明不达眼底，像凝结了雪雾的一层冷霜。
车帘落下，视线阻绝。
“救......”
萧谙神求救的话卡在了喉咙里，有些无措地站在马车旁，刹那间拿不准主意。
就在此时，追兵的脚步声愈发逼近——
来不及多想了。萧谙神心一横，一咬牙，上前两步，直直扑进了马车的车帘里。
车帘前的银饰金铎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车厢随着她的动作猛地晃动了两下。
萧谙神重心不稳，眼前猝而一暗。她身上又失了力气，身形摇晃两下，倏尔跪倒在地。
少年支着一条腿随意坐着，五官隐在晦暗光线里，只有脖颈间的绿松石莹莹闪烁，恍若一梦。
他任凭她跌落自己脚边，并不伸手。
一片黑暗的死寂里，只有少女颤抖着的细细呼吸声。
萧谙神感觉难受极了。
不知为何，一靠近这少年，她只感觉自己的骨血都被点燃，浑身热得像是要沸腾起来，头脑不听使唤，只想离面前的人近一点、再近一点。
是被下蛊的影响吗？
半晌，萧谙神强忍着不适，勉强伸出手，轻轻拽了拽面前人的衣角。
“劳驾......小郎君。”她声音断断续续，轻声开口，“求你救救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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