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绿江南岸》苏不谏

1、第 1 章

　　三月春，春雨如漫天愁绪般密密斜织着，常山寺的阶梯旁银杏树的枝桠上发出嫩绿的新芽，一条湿润的青石板从阶梯两旁伸向寺庙旁的一间小草屋。

　　青石板上排着好几个抱着孩子的乡里妇人，怀中的孩子皆生着病，妇人们焦急地翘首向前方望去。

　　温云颜坐在门口的一条长木凳上，破旧的草屋里没有摆设帘子，她的面前摆放了一张潮湿的木桌，桌上放着一个小小脉枕，针包打开，露出一排针。

　　终于轮到最后一个妇人了。

　　妇人未进屋，抱着一个面色发红的小孩坐在门口的小凳上，一脸担忧地望着温云颜，道：“小娘子，俺这孩子前几天还好好的，昨儿个俺从田地里回去给孩子做饭，这孩子一口都吃不下，只是一个劲地说头痛。”

　　“今日听说小娘子在这地给人看病，俺就带着孩子赶到了县上。”

　　温云颜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长袍，圆领贴着纤细的脖颈，一截皓腕被窄袖束着，腰带紧束着盈盈一握的腰肢。

　　她站起隔着桌子，伸出一只白净的手贴在小孩额头上，又把孩子的一只手轻轻放在桌上的脉枕上，细细切脉，才收了手。

　　温云颜看着那一脸焦急的妇人，温声道：“婶子莫急，人没什么大事，只是前几日天有几分转凉，寒气入体，孩子染上了几分风寒。”

　　乡里的妇人大都有经验，怎么看不出简单的风寒之症？

　　这世道，穷人家的孩子易夭折，若没有药，小小的风寒之症便能轻而易举地夺取人的性命。

　　可药贵，维持生计本是艰难，乡下人哪有什么钱去镇上药铺买药呢？

　　妇人面露难色，眼睛直往温云颜身旁的小箱子里瞟。

　　温云颜打开了小箱子，从里头拎出了一包药放在桌上，道：“这是云颜种的药草，做成的药包，拿回去分九份熬，一日熬两次，吃上几天便就好了。”

　　妇人面露喜色，从怀里摸出两个铜板推向温云颜的身前，笑道：“多谢小娘子，俺这悬着的心终于放肚子里了。”

　　说完，提着药包，抱着孩子匆匆离开。

　　两个小小的铜板静静地摆着桌上，一个是诊费，一个是药费。

　　只要是看病买药的，都是这一个价。

　　无论是诊费，还是药钱，都比镇上医堂药铺便宜太多了，是以温云颜放了要在常山寺坐诊的消息时，前来看病的乡里妇人、常年流浪的老乞丐、还是羞于开口的年轻媳妇等人都早早在草屋门口排好了长队。

　　温云颜拿了那两个铜板，从小箱子里摸出了一个不起眼的灰色小袋子，把钱塞到袋子里。

　　清早从家里拿来的空空的小袋子，已到黄昏时分，现在已经是鼓鼓的。

　　若是往日里，温云颜得了这一笔小钱，头一件事就要上青州县的味绝一楼大吃一顿，然后给娘买上几个针线包，给姐姐买上几盒上好的胭脂水粉，给小妹买盒春锦记的桃酥。

　　最后再给整日埋在医书古籍的臭老爹带上一壶烧刀酒。

　　温云颜摸了摸鼓鼓的袋子，湿润的柳叶眉微微低垂着，明亮的清眸带着几分黯然伤神。

　　这是爹的丧葬钱。

　　钱还是欠别人的，如今攒了这么多终于可以还上所有的债了。

　　爹的脾气臭，身子也硬朗，平日里她偷拿他的医书折了纸船、花灯，脾气暴躁的老爹便会举着药锄头，追着她到处跑。

　　她便一口气跑到了沈家，躲在沈家的大门后，沈家伯伯总是拍着大肚子，笑眯眯地劝他：莫生气，温二丫头还小，你若打伤了，我还没跟你急，我家那个傻儿子就要跟你拼命了。

　　可是谁能料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恶疾就轻而易举地夺走了爹的命。

　　她便没了爹。

　　温云颜抹了抹眼角的泪，收拾桌上的东西，准备回家吃饭。

　　正在她低头收拾时，门口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酒气钻入她的鼻中。

　　温云颜抬头看向来人，一个瘦得像只猴的锦衣男子迈着晃悠的步子从草屋门前的青石板向她走来。

　　那人看着温云颜，面露奸笑，一只手竟要上前揽住她的肩，道：“好生漂亮的小娘子，陪大爷玩一玩，大爷有的是钱。”

　　温云颜还没反应过来，面色带有几分茫然，随即便意识到什么，眼中闪过一丝羞怒，一脚把身前的桌子往前踹，这一脚带上了几分力度。

　　桌子角直直地撞到锦衣男子的腰部，他捂着腰哇哇大叫，指着温云颜，猥琐的笑变成了可怕的狞笑，道：“哟！这般野，大爷我好生喜欢，就让大爷在这里好生疼疼你这个娇滴滴的美人。”

　　温云颜的神情很冷，目光中带着几分狠劲，手慢慢地摸向了腰间的匕首。

　　不料，那人竟当着温云颜的面解开了裤腰带！

　　轰的一声，她的大脑一阵空白，身形僵住，手上握着的刀都发颤了。

　　她闭上了眼睛，不敢睁开。

　　“哎哟——”

　　“噗通”一声，那男子倒在了地上，口中发出惨叫。

　　温云颜睁开眼，便看到向秋莲一手提着饭盒，一手叉着腰，一脚踩到男子的背上，怒道：“欺负我闺女没见过男人，用你底下那条软虫子来腌臜我闺女的眼，今日我这个老婆子就来当个刽子手，亲手剁了你这畜生的根！”

　　见温云颜晌午时分未归，向秋莲便提着饭盒来寻，万万没想到竟看到这一幕：一个男子满身酒气带着狞笑，竟当着她闺女的面脱下裤子，傻姑娘闭着眼，小脸发了白，呆呆地愣在那儿。

　　向秋莲心生大怒，一脚把那人踹到在地。

　　被踹到在地的男子脑子清醒了几分，知道来人不好惹，口中不断求饶，“好大娘，放过小人，小人不敢不敢了。”

　　见这男子穿戴不像是个寻常人，她忙拦着向秋莲，道：“娘，我没事，咱们别跟他计较，切莫惹事上身。”

　　最后那句声音变小，向秋莲却听得真切。

　　她松了脚，愤道：“要不是闺女求我，老婆子就要断了你的命根子，今日我且放了你，你若再敢，我拼了这条老命剁碎你喂狗！”

　　那人拉上裤子，跪地求饶，磕了好几个头，才匆匆逃去。

　　向秋莲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苍白的脸上，面上掩不住的心疼。

　　若是她年轻时肚子争点气，给颜丫头生给哥哥或者弟弟，有兄弟撑腰，在这个女子艰难的世道里，她的颜丫头也不会被人这么欺负。

　　泪水挤满眼眶，却不想被她发现，只得憋红了眼眶，道：“颜丫头被吓傻了吧，来，今日娘给你烧了几个你爱吃的菜。”

　　一面说着，一面打开食盒，把菜碟放在那方木桌上。

　　温云颜看着她几分慌乱的动作，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扬开了嘴角，露出了一颗尖尖的虎牙，笑道：“在娘的眼里，我就是吓大的吗？左不过是个喝了酒的混混流氓，我手上拿着刀，他若敢上前，我便割他的肉。”

　　“再不济，我便大叫，常山寺里的僧人师傅还有路过的香客都是心肠极好的，怎不会出手相救呢？”

　　向秋莲立在原地，不说话了。

　　过了好久，她才扯着嘴角，指着碟中的菜，笑道：“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温云颜坐在长凳上，拿起碗筷，一口菜，一口饭，慢慢地干饭。

　　温热的米饭、可口的饭菜一点一点地填满空荡荡的胃。

　　温云颜摸了摸吃撑了的肚子，像是想起什么，从小箱子里拿出那个鼓鼓的钱袋子，拎在指尖间，晃了晃，笑道：“看！我今天赚了好多好多钱，娘可以给家里再添些东西了。”

　　向秋莲看着女儿那副神情，心中更是一痛。

　　温老爹害病没了，家中无男丁，成了绝户。

　　大女儿常年卧病在床，需要她照料，小女儿年岁还小，做娘的时刻也离不开身。

　　家中生计的担子落到了二女儿颜丫头的身上。

　　颜丫头自小虽是顽皮些，常把温老爹气得直跳脚，但是又颇得温老爹给人看病的真功夫，会医法，识草药。

　　家中营生的法子全靠颜丫头给人看病、卖点家中药圃里种的草药为生。

　　向秋莲摸了摸温云颜的头，道：“家里现在不缺什么了，这些钱还是拿去还债吧。”

　　温家本是什么富裕的人家，从前全靠温老爹做郎中给人看病赚钱，可温老爹没了，一家四口的生计也断了，加上又要给温老爹置办棺材，举行丧礼，前前后后倒是欠了许多债。

　　温云颜从钱袋子里掏出一大把铜钱，放在向秋莲的掌心上，道：“债还得差不多了，这把钱给家用，大姐还病着，妞妞还小，长身体，她们都要吃好点。”

　　钱在向秋莲的手中，可她竟觉得如烫铁一般，泪终于止不住地从眼里流出，“颜丫头，娘没本事，娘对不起你……”

　　温云颜摇了摇头，抱着向秋莲的身子，安慰道：“没什么，有我在，一家人在一起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她抬头，担心道：“娘来送饭，姐姐和妹妹在家里，万一大伯他们再来，她们可对付不了。”

　　自温老爹没了后，温家成了绝户，没有一个能继承家业的男丁，温家大伯在村里势力大，眼瞅着她家的药圃家宅，寡母孤女无可奈何，处境艰难。

　　后来，温云颜跑到县里衙门告大伯一家侵占她们的家产田地，一封状纸都递到了县太爷的官案前，却被硬生生地打了回来，只是轻飘飘地回了一句：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是你们的家事，此案本太爷不能受理，且本朝律法并未写女子能继承家产的。

　　温云颜发了怒，在家里直接掀了桌子。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世道就是这样啊，任她心中再不平，可一个才及笄一年的弱女子还能怎么样呢？

　　向秋莲脸色发了白，收拾了一下碗筷，拉着温云颜就要往家中走。

　　温云颜只道还有最后一笔债要还，先要去县上一趟。

　　向秋莲又好生要吩咐她注意安全，温云颜一一点头，两人分别。

　　——

　　待温云颜到了县城里，已是天黑。

　　月明风轻，银辉满地。

　　繁华的街道，夜市热闹。

　　年轻的货郎们挑着装有有趣的小物件儿的担子，在街上边走边大声叫卖，一群满脸稚气的孩童们一脸欢喜地撒着小腿围着他们跑，酒楼上各色各样的酒客们带着酒足饭饱的神情，摸着肚子笑望着这一片鱼龙流光夜景的繁华。

　　春玉楼上，满是风情万种的姑娘们斜倚雕栏，拿着精美刺绣的团扇，向楼下走过的锦衣华服的男子们笑着。

　　“郎君们，良宵苦短，听曲看戏，花前月下，春玉楼的美人们都在等您呢。”

　　温云颜穿着一身灰色斗篷，宽大的袍子遮掩了她的身形，垂在额头的帽檐之下，露出了一双明净的眸子。

　　人们沉浸在繁华的夜色之中，没有人会去注意她。

　　她特意绕了几条路，循着记忆，从一条隐秘的小道到了春玉楼的后街。

　　温玉颜站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店前，小店门铺紧闭，她以指节叩门扉，把头凑到门缝旁，小声道：“快开门，是我。”

　　小店内，一个小厮模样打扮的人坐在门口，背靠门板，一手抱着酒坛子，一脸醉醺醺的模样，咕哝道：“管你是谁，天王老子来了，俺都不给开门！”

　　温云颜闻着酒气，心下已知，以手握拳用力地敲在门板，冷声道：“苟二，今夜你偷喝酒，还不给我开门，若你家姑娘知道了，仔细你这一身皮！”

　　苟二一听，眼皮一跳，酒立刻醒了三分，手脚慌忙地打开门，便见温云颜一身灰袍打扮立于门前，看着他目光有些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