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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终不似少年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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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谨义是景章二十六年的进士,他的家人听到这个消息时,除了读过几年书的父亲有些喜色之外,其余人几乎都是该干嘛干嘛。
甚至在他中榜那日,祖父只是简单的做了一碗猪脚饭权当庆祝。
张谨义一家,祖父是屠夫,外祖父也是屠夫。不仅如此,祖父的祖父,外祖父的外祖父无一例外也都是屠夫。
总而言之,张谨义虽出生在贫寒人家,却是屠户世家。
也就是张谨义的母亲大胆追爱,不顾父母的阻拦,执意要和当时还没考中举人的张谢成婚,这才中断了张刘两家世代是屠户的规矩。
好吧,得不到家人的祝福也无妨,他要是在几年内大有所成,一定会被他们大加赞赏的。
初出茅庐的张县丞,就是这么自信。
事实上,张谨义也的确幸运。
上任没多久,张谨义就接到一个案子。
无他,不过是一个穷人得罪了一个富人。
世间最不顾一切的爱是怎样的呢?
大概是在蝉鸣不止的盛夏,当日夜都颠覆,现实中的镜花和梦境中的水月终于合成狂欢后的昙花一现,他们拥抱缠绵、耳鬓厮磨成了唯一的解药。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当有人起夜回房时,偶然路过一个树丛,那人便看见程家的小公子已然和府上的一个小奴厮混在了一起。
据说是那小奴先恋上了程小公子,程小公子经不起诱惑,便同他一块沉沦了下去;
又据说小奴是被程小公子威逼利诱之下才答应同他欢媾的。
总之,不管过程如何,他们二人终究被世俗所不容。
这在众人看来,是极为伤风败俗之事。
翌日清晨,程家人自然是气疯了,私自将那小奴狠狠打了二十大板不说,还立即叫人押来了那小奴的父母。
小奴的父亲跪在地上不断向程家的人磕头谢罪,仍没有换来程家人对他们一丝一毫的宽恕,甚至还扬言是他家的孩子阴阳颠倒,不知廉耻的勾引了他们家少爷。
小奴母亲一听这话,跪行到程员外的脚边。
知子莫如母,做母亲的当然知道自己家孩子是什么样的,于是她声泪俱下地替小奴辩解着。
不想那元外竟浑然不听,一脚便踹翻了她。
以头抢地的男子在看到这一幕之后,他大概感受到了莫大的耻辱。
自家孩子不但被打得人事不省,还因为自己懦弱无能,连累到了妻子,他捏紧拳头忍了忍,终究是心中的怒意占据了上风。
他也不对着那些人磕头了,在众人诧异的眼神之下,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然后一步步走到他妻子身边。
他或许一辈子都没有出人头地的时候,但在此刻,他却用一种就连他自己都感觉到陌生且有威震的声音说了一句——
他要报官,他要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因对自己做出的种种不公行为而付出应有的代价。
一阵沉默过后,结局自然是换来了堂前所有人的哄堂大笑。
程员外倒有几分稳重,虽未跟着一起笑,神情之中也透着一股轻蔑之色。
程员外道:“报官?你儿子做出这样恬不知耻的事,还想连累我儿的声名受损?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恬不知耻?”小奴父亲讽刺一笑,“员外郎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糊涂?究竟是谁恬不知耻你都尚未知道,便派人不分青红皂白的打我家孩子,你良心何在?”
“再说你儿子这声名,天水城的人谁不知道,你儿子本就纨绔难驯养。就算我今日不去报官,难不成你儿子便有什么好听的名声了吗?”
“你倒是会做梦!”
程员外被这一番话脸都气歪了,可他或许觉得在众人面前被一个如此卑贱之人说得下不来台有失脸面,于是他硬生生扯出一抹笑来。
他说报官可以,可他也想叫小奴的父亲明白,这世间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他只要稍稍使点人情,照样可以讲黑的说成白的。
可那个身型并不算伟岸的男子并没有为此退缩,而是在众人的狂笑下,搀扶着妻子,转身一步步从厅堂中走了出来。
他神情庄重地令其一名院中的小厮带他去找小奴所在的房间,那小厮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不敢不从,哆哆嗦嗦地就上前去引路了。
小奴最终被他父亲带回了家里。
他也如诺去官府报了官。
按理说,这案子不难断,明显是程家一家不厚道,先动手打人这是其一;
其二,程员外后又带人去小奴家里寻衅滋事,深更半夜去敲人家的房门,还断了小奴一家人的水源,差点叫人硬生生渴死在家中。
可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
从前这样穷人得罪富人的事怕是只多不少,官府之人往往只要看看哪家塞的银两多,这案子就断下来了。
但话又说回来,这世上的俗语又不只有那一句。
不是还有人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吗?
张谨义便是那个初生的牛犊,他心中的天平似乎从不为银钱倾斜,他只信正义。
这也就导致,他能在自己书案上发现了几锭金子时,仿佛像不认识一样,面无表情地拂开了它们。
到了开堂之日,就当程员外自信满满的以为自己一定能够胜诉之际,张谨义打了个哈欠,将自己手里的惊堂木“啪”的一拍,就判定了小奴一家无罪而程员外需要额外补偿小奴一家的判决。
程员外当场就傻眼了,在暗中与下人确信将金子送至张谨义的书桌上之后,程员外笑着朝张谨义递了几个眼色。
不想,自己的举动非但没有提醒到张谨义,反而被张谨义再次判了一条“贿赂官员”的罪行。
程员外这下是彻底没招了。
此事过后,张谨义算是彻底打燃了他在朱古县放的第一把火。
这也是朱古县第一桩,穷苦百姓告倒朱门大户的案子。
就当络绎不绝的土特产和鸡蛋被送进张谨义的家里时,张谨义原以为家人会对他刮目相看。
不想,他们一屋子人竟磕着瓜子,静静地看着小奴一家忙上忙下搬着东西,以答谢张谨义。
张谨义:“……”
喂,不是,你们怎么都不按套路出牌呢?
张谨义这次有点不服,虚心去请教家里人。
问到外祖父,他哈哈敷衍两句,最后说晚上给他做一碗猪脚饭就当庆祝之后,便回里屋呼呼大睡去了。
问到母亲,母亲把嘴中的瓜子皮“呸”一声吐到地上,什么都没说,只拍了拍张谨义的肩膀,叹了一口气,便走去厨房忙活了。
最后,他寄全部希望于父亲,希望常读诗书的父亲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
可父亲只引用了《诗经》里的一句话,便解答了他的疑惑。那便是——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看着父亲走向母亲的背影,张谨义站在原处想了很久。
他不赞同父亲的话。
因为他知道古籍中还有这样一句话,那便是——
不弃微末,久久为功。
张谨义坚信,自己的付出会有回报,也坚信自己的努力会有更好的结果。
得知朝廷不久前在民间设立了不少下情上通的信匣子之后,张谨义勤政廉洁的劲头更足了。
他先是以身作则,自己投了几封信进去,再鼓励一些民众也写信进去。
之前的小奴一家便积极响应张谨义的号召,一人写了一封信进去。
在他们的带动下,有更多人开始写信,那时的张谨义以为,他们的愿望一定会被天子所看到。却忘了,过于理想化的土壤,往往长不出参天巨树。
几月过后,由于张谨义在地方上大有作为,被朝廷提前召回了天水城。
张谨义回宫述职之时,洋洋洒洒写了一篇赋呈给了当时的景章帝。
景章帝虽是对他的诸多想法都赞赏有加,却不免认为张谨义还是太过年轻,许多事看得都过于乐观,于是便决定叫他去朱古县附近的州府再历练一番。
接到旨意的张谨义觉得,历练便历练,反正他到哪里都可以发光发热。
带着这样的心情,他来到了朱古县附近的池州。
池州不似先前的朱古县,除他之外,还有更大的官员在上头管着他。
自从张谨义的许多想法都被上面的官员驳回之时,张谨义感到一丝丝的沮丧之情。
但他很快就抑制了这样的情绪,转而用更加饱满的姿态投入了事业。
但他在无形之中便得罪了许多人,有性子刚烈之人趁其夜出之时,狠狠地将人拖进小巷里打了一顿。
于是,始终没看清打他之人的脸的张谨义第二天只好顶着鼻青脸肿前来。
在一片哄笑声中,张谨义再次拿出了那名性子刚烈之官员品行不端的罪状出来,狠狠打那官员的脸。
那官员恼羞成怒,一把上前就将张谨义踢倒在地。
与此同时,他还将一个生了许多灰的匣子扔在了张谨义的面前。
匣子被砸扁,匣盖便在重击之下打开,里面一封封信被倾倒出来。
这些信,就成了压倒张谨义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