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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消化不良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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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谁都没有想到,高二第二学期,你会随工作调动的父母转学到稻荷崎。
还是和伦太郎一个班。
黑板上粉笔写着你的名字,班主任老师对着教室最后一排的空位随手一指,你上半个学期的地理环境便尘埃落定了。
站在讲台边自我介绍的时候,你的视线在伦太郎的新发型上轻轻一点,很快掠过,仿佛那一眼不过是新同学对陌生环境好奇又平等的打量。
只有角名伦太郎心头一动,在其中感受到一种微妙的距离感。
初来乍到的第一个课间,你被自来熟的同班同学围在中心,关西方言带偏了语调的问句中蹦出一两个耳熟的词,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仿佛同时打开了喇叭,你挂着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被吵得耳朵疼。
你说你来自爱知,大家便凑在一起又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诶,爱知,说起来角名同学也是爱知县出身吧?
角名同学?
对,就是靠窗倒数第三排的那个男生。
这样啊,还真巧,爱知县民集体大搬迁。
他是排球部挖过来的啦,你呢?不会也是吧?
没有啦。你摆了摆手,无奈地撇开眉毛,只是父母工作调动这种无聊的理由。
角名坐在自己位置上竖着耳朵偷听,不知道你又在搞什么,从头到尾装得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最近……什么都没发生吧。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在生气。
搞不懂。
“喂,角名。”宫治凑到他桌边,眼睛往旁边一瞟,说得意有所指,“是她吗?”
角名瞥他一眼,似乎在用眼睛衡量自己面前这只淡颜狐狸不安分的程度。
打量的目光很快被移开。
“谁知道。”他撑着下巴看向窗外迎风招展的榉树,搞不懂就算了,佐枝子也是,你也是,反正他从来搞不明白你们女孩子在想些什么。
不是生气,那就不算什么大事。
整整一个学期,你和他都没在学校里说过一句话,LINE上却还是表现得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照常聊天、照常发牢骚、照常分不清哪个是宫侑哪个是宫治。
角名伦太郎虽然不太明白其中的缘由,但始终适应良好,你似乎在避免被大家知道青梅竹马这层关系,那就不让他们知道,比起去思考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选择省点脑细胞直接顺着你的想法照办。
你没有说,他不去问,大家以诡异的默契接受了这样的相处模式。
宫治仍旧不知道新来的转学生和角名是什么关系,他的视线偶尔在进教室的时候顺着你的后脑勺滑向窗边的角名,不动声色地咂摸着这股说不上来的微妙氛围。
角名依旧随时随地随手记录自己的生活,贴错标签的炒面面包,早上起来乱炸天的头发,楼下小书店突然不卖漫画了,阿兰学长又在吐槽他明明想扔却穿了两次的破洞内裤。
好像什么都没变。
伦太郎怎么想是一回事,你怎么想又是另一回事。
高二第一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爸爸妈妈在你面前摆出两个选择。
寄住在姑妈家继续上本地高中,还是跟他们一起转学去兵库。
“我们比较担心突然换了环境会不会对你的成绩造成影响。”妈妈语气颇为担忧,“现在的学校和私塾升学率都比较高吧?再加上关西那边风气什么的都不一样,是不是保险起见还是麻烦你姑妈一段时间比较好?”
“不过寄住在别人家总归是没有待在自己家放松。”爸爸给出另一个选择的优缺点,“心情的松紧度也是应试很重要的一部分。”
最后他们将选择权交给你。
高一整整一年,伦太郎都没能回来。有时候你会想,不回来就不回来吧,省得回来了发现他□□练得又黑又丑,到时候你说不准还宁愿他没回来呢。
没有气的可乐依旧没有气,这样的生活说不上多好,习惯了也不算特别糟糕,你和他说起纱绘子的见色忘义、抱怨期末考匪夷所思的试题,缺失感似乎被日复一日的春夏秋冬渐渐填平了。
但真的如此吗。
没有提前告诉伦太郎自己会转到稻荷崎是对他当初自说自话远走他乡的小小回敬,只是就结果而言,没有达到令你满意的预期效果。
当你站在讲台上朝他的方向匆匆瞥过,伦太郎没睡醒的呆毛立在头顶被阳光一扫还是熟悉的光泽。
他窝在自己的座位里,懒洋洋地敛着眼睛,也许闪过一瞬间的错愕,可他接受现实一向很快,喔这样啊,已经这样了,那就这样吧,反正事实已定,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在那一刻,你意识到伦太郎只身前来兵库就读这一决定的背后涂抹了多浓烈的个人色彩。
他的离经叛道,他的无所谓。以及他无所谓的离经叛道。
这让你稍感沮丧。
所以不管别人怎么问,你给出的人设只会是「因为父母工作调动而不得不跟着转学适应新环境的苦逼学生」。
你不认识角名伦太郎。你被迫转学。你也没有自己做过选择。
所谓自欺欺人,就是以为能凭借着这种一戳就破的演技,假装自己和青梅竹马之间的供求关系没有失衡。
*
夏天,你和朋友小初去东京看了稻荷崎出场的全国大赛,成为正选站在全国舞台上的伦太郎,表情不多,但该偷的懒是一个不少。
“认真打球的宫侑果然好帅啊。”到了半决赛,小初凑到你耳边偷偷吐槽,“和平时挨揍的气势完全不一样。”
“啊,嗯,是啊。”分不清谁是谁的你胡乱应和,“灰头发看上去就不好惹。”
“灰头发的是宫治!”
“……他们不是同卵双胞胎嘛,差不多。”
“虽然长得一样,但兄弟俩给人的感觉不一样啊。”小初没好气地戳你,“亏你还和宫治一个班,品帅哥都不会品!”
彼时稻荷崎凭借伦太郎一记玩弄拦网在比分僵持的终局再次拿到赛点,2-2的局面隐隐出现了打破平衡的预兆,管弦乐奏响紧凑渐促的短调,整个体育馆的气氛空前高涨,所有人的心被高高悬了起来。
只要再来一分,只要稻荷崎再赢一球。
只有小初还在吐槽你看了一学期都没见长的认人水平,你懒洋洋地支在看台栏杆边,左耳进右耳出,任由视线在赛场上飘来荡去。
局势变得焦灼,双方互相追着彼此一分也不肯丢,穿着10号球服的伦太郎再次轮转到前排,他抬起双手挡在面前调整呼吸,细细长长的眼睛随着微微起伏的肩背一开一合。
在他旁边黄色脑袋的7号似乎一脸坏相地说了些什么,你看到伦太郎的眉毛幅度很小地蹙起来又耷下去,视线在网边游弋了半秒,不太情愿的小表情转瞬即逝,很快又敛着眼变回那副万事随便的样子。
自己玩弄拦网没事,拿到no touch得分也波澜不惊,但是被人撺掇着一起使坏就会嫌麻烦啊。
说起来,排球和伦太郎到底是怎么搭上这么长远的关系的呢?
小有天赋,恰好又没有别想干的事,于是从小学打到高中,他随波逐流,你见怪不怪。
同样是豪强高中,爱知和兵库有什么区别呢?稻荷崎的教练跑来轻轻一撬,也不知道他俩谈了什么,紧接着伦太郎就同意了远行他县。
也许他的脑袋始终考虑着未来出路,又也许考虑了、但并不多。
居然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挖我诶。
那就去吧。
感觉也挺有意思。
伦太郎的话大概率是这样的心路历程。
球网边排球被打过来又打过去,快节奏的攻防战里眼睛永远在找球的路上,重复的眼球运动让思绪铺开触角,从赛场上稻荷崎参赛选手的身影自然而然地往回延伸至初来乍到的那一天。
2年1班和你之前待过的班级十分不同,不知道其中是否存在着地区差异,同学之间相处很少互相说敬语,大家聚在一起说着说着突然开始笑作一团,点评起你叫不出名字的男同学无意间造出来的日常金梗。
「你小子真有一手啊!」
「这都被你说出来了,你也太不得了了吧喂!」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陌生的口音,从小在本地生活的人天生与这块土地存在联结,而外来者的适应与融入,应该要付出一定努力。这一点伦太郎做得很好。你不知道他怎么做到速通关西腔,又如何丝滑加入那些他不熟悉的谈话,他垮着肩置身事外,过度松弛中带着诡异的平静,但也会在发现邻座正讨论八卦后凑过去听个热闹,说着人群中唯一的标准语,在你听来却已被同化成和关西腔一样的降调。
从爱知到兵库,更湿的夏天,磅礴飞雪的冬天,打开玄关大门黑漆漆的公寓,微波炉、速食便当、空荡荡的冰箱,谁也不认识、认识的人谁也不在身边,他感受到的错位感远比你更多更频繁,但他从不宣之于口,那没有用,也改变不了什么。
你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角名伦太郎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不会一个劲抱怨兵库怎么这么冷,也不会后悔说早知道不来了,他只会拍下洋洋洒洒的大雪并用没有温度的文字感叹「雪,没想到可以下这么大啊。」
镜头前热气呼成一团轮廓分明的白雾,藏在边边角角。
「不得了,这下真的可以堆雪人了!」
下一秒他发来一张图片,窗台上的积雪被拢到一起,以一种奇怪的形态靠着窗棂,伦太郎给它插上牙线棒和不等长的竹签,没有点眼睛,也没有嘴巴,碎雪摇摇晃晃地洒进窗台,散落在书桌上化开,洇出来的水渍斑斑点点,看上去那么不起眼。
「不完全体。」他附上说明。
那时候你好像还问了他兵库那边冬天是不是特别冷。
「还好。」伦太郎说,「室内有暖气。」
爱知县罕有降雪,他应该还没想到去买可以在风雪天尽情玩雪的防水防寒手套,所以当时他的手一定被冻得很红。关上窗,拿纸巾擦干桌上遗留的雪痕,不知道手捂了多久才回温。用冻僵了的手指玩手机,打字体验肯定很差。
在那不久,他发来消息说自己通过亚马逊网购了电热水袋,10分钟速热,明星产品,五星强烈推荐,不知道这两件事之间是否存在关联。
“哔——!”
往事飞速褪色,哨声将你从回忆中猛地拉回现实。
场馆中突然抽离了所有声音,唯有那颗无人接应的排球于落点处弹飞,砰砰跑远了,一秒、两秒,无数视线在静止中凝实,电子计分板上的数字维持住22-20的分差不再变动。
那个瞬间,连奔流的血液都放轻脚步,胸腔里心脏稳稳跳动、泵响,所有人的身体都变成一具又一具中空的鼓。
又是一秒,空气中气流急速收拢,随即看台中欢呼声、掌声、口哨声一齐炸开,争相沸腾。
小初拽着你的胳膊,被人群的情绪带动,跟着一起激动地尖叫:“赢了!终于赢了!”
看台下,双胞胎动作整齐划一从左右两边包夹袭向伦太郎,后者被他们从侧后方一人一拳打得向前一个趔趄。
“我就说吧——!”
“还挺有一手的嘛角名!”
伦太郎站稳后扭头,看着他们俩面露嫌弃,突然他又似有所感,不动声色地往你这瞥了一眼。
灰绿色的眼睛一转一回,不到半秒的分神滑不溜手,等你想再去抓,他已经将视线扫回了叽叽喳喳的双胞胎身上。
“……”你看到他嘴巴动了动,却没能听清说了什么。
很快,两边列队互相握手敬礼,队长们教练们彼此寒暄,临近应援致谢环节之际,你借口说去上厕所站在安全通道口发了一会儿呆。
背光区的绿色逃跑小人图标发出极淡的荧光。
伦太郎不这样的话就不是伦太郎了。你想。
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提着从便利店买回来的碎碎冰等在选手进退场敞开的门边。
地面从馆外流通进来的暑气卷着草莓口味的包装,塑料纸冒出点点汗渍,顺着冻僵的压纹往下淋。
而角名伦太郎列着队走近观众席,没能在第一排瞄见你。
刚刚还在的吧。
他和大家一起躬身致谢,至于开了什么程度的音量,只有他自己知道。
谢完起身,差不多也到该退场的时候了。
不管了。
长时间剧烈运动累积的热量堵在身体里,脑细胞在燃烧的体温中被不断消耗。
跳上跳下的,第五局还打了那么久,他差不多也快到极限了。
好热。肺要爆炸了。
角名没忍住拉开衣领抖了抖。
刚刚看到宫本了,那你估计是去上厕所了吧。他分出一点干瘪的脑细胞,逻辑关系一转一顿,啊,不行,累死了,脑子都要动不起来了。
“呜哇!角名怎么又在呼哧呼哧大喘气——”身后某个喇叭扯开嗓子凑上来,一个劲吐槽道,“你这家伙是汪汪酱吗?”
角名伦太郎没有理他。
“你好吵啊,阿侑。”稍微安静点的另一个双胞胎适时表达着嫌弃,不出预料没过多久两个人拌着拌着嘴又你一脚我一脚地互踹起来,谁也不肯让谁。
果然笨蛋都有使不完的精力和体力。
这两个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挺厉害的。
角名将双手插进队服裤子里,肩背微驼,坠在队伍后面走得慢慢吞吞,任由兄弟俩在自己耳边叽叽喳喳吵个没完,而他自己身处其中自动隐身。
不好,我才不要吐槽这对笨蛋双胞胎。他缩缩肩膀,用掀动的眼睫拂去心里冒了个头的碎碎念。
扫一眼发光锃亮的地板,目光再抬起来顺着学长们的背影向进出口方向望去,冷气被敞开的大门放跑,越靠近走廊体感越不妙。
啊真的好热,等等换好衣服去便利店买点什么冰冰的东西降降温吧。
他心里盘算着一会儿的采购计划,视线漫无目的飘在半空,跨出门的那一瞬间余光瞟到某个熟悉的身影,眼睛还没来得及向脑子发出讯号脚就已经自说自话地停了下来。
迈步晃过来的时候,他侧头瞥了一眼你和你手里往下滴水的碎碎冰包装,那双眼极慢地翻了下,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就那样仿佛接收到什么信号似的走过来,俯身低头,十分自然地用嘴叼住你不打招呼直接塞来的、拆了包装的碎碎冰。
灰绿色的眼睛里眸光流转,很快又被垂下来的眼帘掩了过去。
这个动作和这个力道……怎么看都像在暗戳戳发脾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
“消气了吗?”他的吐字稍显含糊。
你猛地捏了一下碎碎冰的尾管,把下半段不由分说地一口气挤了上去,肉粉色冰沙被外力推搡着碾进那张嘴里,飞速淹没掉颜色更深的舌头。
下一秒,某位运动神经出色的男高中生在冰沙即将漏出嘴角之际,以电光火石般的迅捷速度合上了嘴。
物理禁言。
啊,不好,进化到恼羞成怒了。
他含着满嘴冰沙,分批往下咽,与此同时眼睛锁向你的脸试图探究与之相关蛛丝马迹。尽管没有什么表情,那下意识微微收紧的肩膀和顿住的眼睫还是散发出了一丝格外明显的求生欲。
不明缘由,但很识时务。
啊对,这样也是伦太郎的特色之一。你睨了他一眼。
“草莓味的,这可是最后一根了。”捏着塑料管的手出完气后松开了,你扫过他被汗沾湿稀稀拉拉贴着身体的球服,临走前不忘伸手弹了下空荡荡的尾管。
“记得要谢谢同意让出来的早间同学啊。”
对他的问题充耳不闻,语气也不算平,但听上去好像已经消气了。
角名目送你拐进看台通道,砸吧砸吧慢吞吞地又嗦了一口,塑料管吊在嘴边,吸口很快在牙齿磨蹭间被咬出凹痕。
发现他脱离队伍过来和女生互动的双胞胎从他身后冒出头。
“哎,角名。”宫侑围上来,望着你消失在拐角的背影眨了眨眼,扭头又看向角名,“谁啊?你女朋友?”
他懒得搭理也不想回答,但没想到双胞胎中另一位表情稍显平淡地看着那个方向来了一句:“有点眼熟啊。”
角名瞥了宫治一眼,后者将视线收回来,正大光明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坦坦荡荡。
如果之前没在你转学那天被他问过那句话的话,他八成会以为宫治这家伙只是在随口发表日常感言。
不过想到他兄弟偶尔闪现的恶劣本性……
角名瞥开眼,管壁残留着些许肉粉色冰沙渣的吸管被他叼着晃了晃。
治再怎么比侑像正常人,说来说去这两个人到底是一母同胞。
都好不到哪去。
于是眼睛一敛,不太情愿地妥协:“是我的青梅竹马。”
他又瞄了一眼早已看不到你身影的走廊,说完咬着碎碎冰转身用肩膀把贴过来看热闹的兄弟二人挤开,从这两人中间穿过。
他嘴里咬着东西,吐字并不清晰,只是嘟囔间毫不掩饰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嫌弃:
“别贴过来啊。”
“热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