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魔法时代》穆恩十

18、18 愚弟

　　血管里涌动着相同的血脉，他们在同一年同一天同一时刻出生。婴儿房准备着柔软的天鹅绒毯，镶金带银的婴儿床轻轻摇晃，大教堂里主教预备为他们施与祝福。

　　除了出生，弟弟做什么都抢先一步，他发出第一声响亮的啼哭。

　　而一位预言家很久以前预言了这次降生，她用羽毛笔在羊皮纸上写道：

　　“天堂与地狱的大门一同开启，静待光临。”

　　面容毫无差异的兄弟两人后来经常这样同时哭泣，同时学会走路，同时喊出对方的名字；他们也接受同样优质的教育，在同一个华贵的庄园里成长；他们都有顽皮的个性，偷偷爬上庭院里的松树，弟弟摔下去时哥哥大哭，在听到弟弟怪模怪样的叫声后又破涕为笑。

　　兄弟俩成长之路有惊无险，家长、仆人和管家包容他们无伤大雅的恶作剧（翘课、溜进厨房、给管家写假情书），也感慨于两人的活力和行动力、单纯和好奇心。他们是一对小小的捣蛋天才，几岁时就会拿笔在对方脸上写字涂鸦。

　　哥哥用炭笔画出他在庭院里见到的绣球花。

　　弟弟硬是要写上自己学到的第一句脏话。

　　血脉紧紧将他们联系在一起，兄弟俩会因为芝麻蒜皮的小事大打出手，转眼就会和好；血脉让他们共享一个灵魂，就连父母有时也难以将他们区分。他们平时最成功的一次恶作剧是互换身份，哥哥的名字让给弟弟，弟弟的名字让给哥哥，半个月没有人发现问题。

　　相似的两人在四岁那年变得不怎么相似。法罗斯王室规定孩童六岁时接受免费魔力鉴定，富贵人家当然可以早一点。兄弟俩为谁先把手按在那个水晶球上争执不休。最后弟弟取胜，水晶球在他的掌心焕发光彩，像个圆形的万花筒，鉴定师恭贺家族多了一个优秀的人才。

　　兄弟俩从不怀疑彼此，如果弟弟有天赋，那么哥哥也一定有。后一步鉴定的哥哥朝弟弟吐舌头，将手慢慢按在流光溢彩的水晶球上。

　　接下来的一幕对在场的很多人来说如此刻骨铭心，恐怕临死都不会忘记，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见证奇迹——小小的手按在透明的水晶球上，整座城堡顿时陷入黑暗，只有哥哥手中光芒万丈，任何黄金、白银、琥珀、钻石、玛瑙、琉璃、陶瓷、晶石、蜡烛、壁炉、篝火、天然的矿石、人造的奇物与其相比皆黯淡无光。此时此刻恍若全世界的光线瞬时汇聚而来，千万的妖精高唱赞歌，时间停止流转，世界悄然绽放。哥哥站在光芒的正中央茫然无措，触电一般收回了手。

　　鸦雀无声，只有鉴定师热泪盈眶：这一定是白神阿勒眷顾的孩子。光明爱他！

　　当一切喧哗热闹庆祝欢喜结束后，弟弟偷偷用胳膊肘使劲戳自己拥有了新身份的哥哥：“我怎么看不出来你是个天才？”

　　哥哥学着其他人更正道：“是神才！”

　　长大以后，能说会道的弟弟经常调侃哥哥是个“绝佳的照明设备”，能“让全国所有灯具制造商留下眼泪”，并且“使方圆十里的人夜里睡不好觉”。彼时哥哥已经往“书呆子”的方向发展了相当长的时间，对胞弟的玩笑束手无策，于是报以憨厚的微笑。兄弟两人家族的私人学堂里学习，只不过神才哥哥会接受更多的一对一辅导。万幸的是，下课后他们仍然有机会一起钻进马厩，用小石子扔马屁股。弟弟百发百中，哥哥则悄悄让自己的石头擦边而过。

　　家族里都是些善良的人，他们爱哥哥同样也爱着弟弟，“爱”无关他们的天分。只不过长辈仍然会担心，两人之间的差距是否会导致感情的破裂，弟弟是否会嫉妒满腹才华的哥哥？弟弟对这一担忧感到不屑：

　　“他可是我哥！”

　　“再说了，”他补充道，“我十分不愿意一天到晚专研魔法学，谁爱学谁学吧！”

　　唯有一点没有差别：他的时间与一天到晚专研魔法学的哥哥一同流逝。成年之日，哥哥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法师，接受国王的嘉奖与授勋。家中张灯结彩，好似过节。弟弟拉住披着白袍的哥哥躲过一系列恭维和赞誉，躲进家宅的地下室。他们兴奋地谈天说地，嘲笑国王的眼角总是有眼屎，也禁不住畅享未来。

　　弟弟忽然说：“我和你说个事。”

　　“你说。”

　　“家族有一个天才就够了——哥哥，我不想成为魔法师。”

　　哥哥睁大了眼睛，他经受的教育告诉他魔法学是大陆的根本，一切规律、法则、公理、乃至生活日常都建立在此之上，没有人会拒绝奇迹！于是魔法拥护者张开嘴，搜肠刮肚打算劝阻自己的弟弟。弟弟对他白眼一翻：

　　“别说话！父亲母亲已经同意了，我才不打算听你的！”

　　弟弟以实际行动告诉他，就算不当个魔法师照样值得自豪。

　　世界尽在眼前，道路分开两端。哥哥在魔法学界万众瞩目，弟弟在商界崭露头角。家族诞生的这对双生子同样优秀，不同的经历打磨了他们的棱角，塑造了别样的气质。于是再不会有人分不清这对兄弟。

　　几十年后当他们的父亲故去，葬礼上，哀悼后的兄弟两人漫不经心谈论起未来。弟弟功成名就，他的商会遍布整个世界。他还蓄起了修剪整齐的漂亮胡子，俨然一副成功人士模样。

　　他的哥哥却仍然年轻：光洁的面庞一尘不染，一双大眼睛里似乎满是未经世事的天然，宽阔的额头光滑洁净，周身仿若散发淡淡微光。兄弟都披着黑色的丧服，看起来却像父亲和儿子。

　　“家族需要一个新的族长。”弟弟咳嗽了几声。

　　“是的。你会是个绝佳的领导者。”

　　“还没决定下来呢。”

　　“……可事实上它已经决定了，不是吗？”哥哥轻声说，“你是我们的骄傲。”

　　“你也是，我的神才！想和你结识的人每天都踏破我们家的门槛，全国都欢呼你的名字！你组织了多少优秀的学术队伍，又培养了多少人……”

　　“这只是我的职责所在。”

　　沉默。

　　“……好吧，职责。”弟弟不知如何继续他们的话题，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对魔法术语以及哥哥的生活基本上一概不知。

　　葬礼仍在继续，人人都说故去的老父亲有一对多么值得骄傲的孩子，他离去时嘴角想必带着笑呢。

　　弟弟主持着整个家族的大小事务，他的哥哥则远去，带领能人异士在全世界学习、冒险。他在闲暇之余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因繁重业务而耷拉的眼角，因四处出差而粗糙的皮肤，因疾病而污浊的双眼……他思索不可名状的年龄与岁月。

　　又是一次遥远漫长的冒险。一年后哥哥凯旋，披着法袍的千年神才站在队伍的最前方，带回旅行的冒险故事与奇珍异宝。半个月后哥哥才得空回到家中与兄弟团聚。一见面弟弟就大吃一惊：

　　“你是不是年轻了许多？”

　　他知道自己在变老，大家族的事务有时候压得他喘不过气，一些失败的婚姻给他留下一堆不确定是不是流着他自己血的儿女。他在变老，四十多岁的人有理由变老。但他的哥哥不是，一场冒险之旅让凯旋者容光焕发，几乎重返二十岁。

　　哥哥迟疑片刻：“也许是因为魔力成长的缘故……”

　　弟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纠结这些，他们终于重逢了，重逢！他该说一些动人心弦的亲情话语。能说会道的弟弟张了张嘴，他说了些什么……？他不记得了。

　　“哦、哈，原来如此！……我现在有些后悔没进入魔法界了。”

　　他们不再有太多见面机会。哥哥在魔法界的成功让他踌躇满志，似乎计划着振兴法罗斯的研究与教育制度，让魔法学登上新台阶。弟弟时不时毫无保留地讽刺他。

　　“看看你的脸，”弟弟不受控制地说，“一张年轻人的脸还能改什么革？老顽固不会喜欢你的！”

　　“可我实际上与你一样的年纪，我的弟弟。”

　　也许外貌上的年轻真让哥哥在许多事上变得幼稚，也许是他只学习法术咒语不懂人情世故，也许……也许他们其实本性根本不同。他的哥哥在改革上处处碰壁，资金不足，饱受揶揄。

　　而弟弟有钱，大把的钱，源源不断的资金支持着自己的企业和家族的事业。

　　他高贵的哥哥终于找来他，在魔法界无所不能的他与政治沾上边就屡屡碰壁。哥哥几乎不知道怎么开口，难道他认为请求自己弟弟的帮忙是一件难事？

　　“你先回去吧，我会想想办法。”弟弟说话永远底气十足，是时候在神才面前逞逞威风。

　　足够的钱撬动了阻力，也撬动一切。弟弟在书房吞云吐雾，自觉得意，得意过头便咳嗽连连。只不过他不怎么喜欢哥哥那感激不尽的样子，像是个年轻人感谢给自己零花钱的老爹。

　　他，这对兄弟里年轻的一方，更现实的一方，更操劳的一方——操劳家族、哥哥的事业，操劳一切。结果只有他在变老！变得衰颓，变得腰酸背痛，变得讨厌雨天，变得总在初冬感冒，受不了激烈的奔跑，爬不了树，无法大笑。而哥哥轻飘飘地、笑容满面地、激情四射地、无忧无虑地漫游，随心所欲地做自己热爱的、伟大的、光辉灿烂的事。难怪魔法让人垂涎欲滴，它们不可思议地改变了命运！

　　弟弟的儿子嘟着嘴喃喃：

　　“爸爸，这是不是有些不公平？你每天都为了家族拼命，可伯伯他——”

　　他断然：“闭嘴！”

　　再没人提什么公不公平。

　　就算他刚刚与妻子离婚，小女儿出生又早夭，前几天在书房摔了一跤磕破脑袋，都没让自己的哥哥知道。他不想承认……但当哥哥的法袍越发洁白，飘飘欲仙，他就越来越感到胞兄会随时离去，远离人间，与那高高在上的白神作伴。

　　只不过，弟弟仍然可以安慰自己，只不过是容貌上的距离，他们实际上仍然一同老去。

　　直到有一天，他又一次接待了前来拜访他哥哥的达官显贵。只不过这位还是哥哥的法师同行，法师同行和他寒暄客套，你来我往。眼看不能亲自得见神才，法师同行叹了一口气：

　　“您的家族注定光耀千年，令兄的寿命也许能有几百年之久，定能见证一切。”

　　弟弟打翻了手中的骨瓷杯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可是被白神眷顾的人类，寿命当然会得到延长。据我所知，大陆历史上有不少这样的例子：据说伟大的预言家西比尔活了两百年，银白王的灵魂也永垂不朽。至于那些精灵、魔女，自然也享受着漫长的岁月……”

　　岁月，岁月！

　　岁月……

　　很久很久以前的预言家预言了这次惊觉，她用羽毛笔在羊皮纸上写道：

　　“于是，地狱之门率先迎来它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