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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明月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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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王,谁人不知。一句顶撞王公,当街鞭打朝堂三品大臣。三公六部连奏问责,圣旨命其闭门思过六月。这三月里,檀翡入京,风闻这位王爷大大小小精彩事迹,罄竹难书。
简而言之,不好惹,不能惹,不要惹。
按道理来讲,这位今晚最不该来。但这位最是不讲道理,不仅来了,还纡尊降贵占下官位置。周围一圈人吓得像没草窝蹲的鹌鹑,个个起身也不敢抬头,塌腰弯背,挤成一团。
只听盛王点了最先出声的那人,夸人如抽刀:“你是个机灵人。你来说说,今夜到此为何?”
那人战战兢兢:“下官奉旨,前来道贺。”
“好一个奉旨。”盛王声音含笑,“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若没有皇兄的旨意给你们兜底,今夜你们胆敢私聚朝堂之下,来与阉党同桌。有一个算一个,通通——”话没有说完,酒杯在鞋底下发出嘎吱嘎吱的惨嚎,被彻底碾平。
再没有人说话。
不怕疯的,就怕有权有势还疯的。真遇见了怎么办?闭嘴,不要对上眼睛,绕着走。一会儿一不小心丢了小命,人家皇家亲骨肉可是要再闭门思过三个月的。
于是满场缄默,上座诸位远远隔岸观火,形成一种默契而诡异的情形。
“怎么,刚刚不是还挺热闹的,这会儿怎么个个都哑巴了?”这位盛王也如同檀翡听说过的传闻那样,因着这冷落,展现出极其嚣张跋扈的气势,一声冷哼,突然发难,挥袖扫空了桌子。
杯碗盏碟砸碎一地静默,溅出一圈,惊起一阵骚动。檀翡跪坐在地,离得近,一点碎瓷擦着面颊飞过。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惊呼。
原是推挤中,一人跌了出来,往地上摔去。
地上满是瓷器碎片,尖锐棱角朝天,不消片刻,就能大啖新鲜血肉。而盛王正挑着拿谁开刀挑花了眼,定不会放过这个杀鸡儆猴的机会。无论摔出来的是谁,免不了一场活受罪。
而那倒霉之人,正是方才替檀翡倒酒的那名舞姬。混乱之中她避到这边,恰好到此刻,注定要受了这场无妄之灾。
当真是,无妄之灾。
纱袖拂过脸上,檀翡反手抓住,巧劲一拽,舞姬往前跌的身影生生扭转,下一刻,摔进檀翡怀里。
针落可闻。
有人长出一口气。
河神祭祀,选中哪个,剩下的就安全了。檀翡颇能感同身受,如果自己不是被选中的那个,就更好了。
不用抬头看,那片阴影从旁侧挪到了正面,压上头顶。怀里的人轻轻颤抖,隐隐啜泣。而右边袖子被朱生钱扯得快破了。
“抬起头来。”
檀翡抬起了头。
昏光浇金,涂上眼皮。自上而下的目光带着刺,停在檀翡脸上,剐皮似的剐掉一层。他道:“看着面生。”
檀翡视线虚停在面前人鼻梁,不再往上。盛王年岁比想象中还轻,许是关了几个月的缘故,皮肤很白,唇上无须,这会儿,一边嘴角挑笑,既玩味轻蔑,又草菅人命。
“刑部十三司主事檀翡,见过王爷。”
“十三司?狗咬狗的地儿。”又问,“你今夜为何来此?”
檀翡张口就答:“下官为这位姑娘舞姿所心折,听闻姑娘今夜到此,于是跟着来此。”
谁知,问话人又怒:“好啊,胆敢不把我皇兄的旨意放在眼里!”
这样答也不行,那样答也不行,檀翡只得赶在被人拖下去砍了前,答:“微臣万万不敢,幸蒙圣上旨意,得以一全私心。”
闻言,那点轻轻勾起的嘴角霍然裂开,露出一点尖锐的狗一样的牙齿尖:“还是对野鸳鸯。”
檀翡温声道:“回王爷,下官将这位姑娘视为知己。”
“是吗?”他好似被什么激起来兴趣,“那你说说,你这位知己姓甚名谁?”
檀翡正要开口。怀里人挣扎下地,抖索得像片秋风落叶,跪也跪不像话,还要说:“奴家贱名秦姻,恐伤王爷尊耳。”
“知道伤本王耳朵还说,本王问你了吗?”盛王当即喝斥,将女子吓得哭也不敢哭出声,又转向檀翡,“你这对眼睛长得好看,可惜是瞎的。不如挖了来,给本王下酒。”
闻言,朱生钱按捺不住,檀翡反手摁住,面色变也未变:“多谢王爷恩赐,王爷谬赞。”
“恩赐?”盛王一顿,“恩从何来?”
檀翡沉吟:“这对眼睛能得王爷青睐,长伴王爷左右,是它之幸,自然是恩赐。既是恩赐,下官莫敢不从。”
“好啊,好一个伶牙俐齿。什么时候来了你这号人物,本王竟还没听过。你既说恩赐,便如你所愿。”等了等,仍没等到以往鬼哭狼嚎力争求情的场面,盛王的嘴角僵掉、落了下去,“你为一个妓子出头,就不为自己的眼睛求上一求吗?”
檀翡便求了:“微臣确有一事相求。”
“说。”
檀翡轻轻一叹:“微臣怕痛。挖眼,定是极痛。斗胆劳烦王爷,寻个熟手,下手轻些,挖得干脆些。想必场面血腥,还要仔细洗去污浊。如此,完整干净呈入盘中,不至扰了王爷酒兴。”
场中死寂。
许久,一声轻笑,盛王的嘴角又提了起来,裂开,笑出声:“油嘴滑舌。”
他走了。
那片大摆跟随主人步伐,施施然,跨过一地狼藉,往里走,为难别人去了。许久以来一直勒住众人喉咙的那根弦,随着阴影走远,骤然松开。众人劫后余生,重获呼吸。
朱生钱总算把袖子还给檀翡,心有余悸:“你如此当面开罪——怎会这样轻易放过?”
“就是因为已经开罪,才不会这样轻易放过。”檀翡摸了摸袖口,沾一手酒气,婉拒朱生钱,转头面对犹自梨花带雨的姑娘,“檀某不胜酒力,能否请秦姑娘送我一程?”
宴上一切都供取乐。谄媚权贵,转头溺入红颜香袖,人之常情。又或是一场惊吓,吓成软脚虾,酒遁而走。出门在外,檀翡不剩什么好名声。
半揽半倚纤细身躯,迎着周遭一圈或揶揄或艳羡的目光,檀翡以之字形走出门。
宴客堂酒气人声蓬发,退去身后。左拐右拐,明灯照回廊,月窗漏树影。白墙一隅,人声悄然,姑娘还是泫然欲泣的模样。
想是方才的场面吓到她,檀翡道:“你没有抬头,贵人记不住,不用担心拖累。”
见她仍是愁眉苦脸,檀翡又说:“出了这道门,姑娘便回家去吧。”
姑娘欲哭无泪:“照规矩,楼里跳完舞才给分钱,现在回去,不知道管事的还分不分给我。”
原来是为这事。檀翡松一口气,去摸袖袋。摸遍全身,发现自己没带钱袋。一想,自己何必连分钱的事情也管上。又一想,是自己害人没有分到钱。到底从腰间香囊带子掰下枚银扣子,递过去。
姑娘抽抽噎噎接过:“大人救奴家一命,奴家怎好再拿大人的银子。”
话虽如此,却没有松手。
檀翡说:“拿着。”
秦姻千恩万谢:“大人真是个好人。”
檀翡摇头失笑,闻了闻袖子酒气,谢绝秦姻递过来的手帕。
秦姻眼睛黯淡下去:“大人可是嫌弃奴家?这帕子洗干净还没用过。”
檀翡仍是摇头:“这帕子给我可惜了。”
“胡说。”秦姻一跺脚,“给大人哪里可惜?再说,这帕子我愿意给谁,就给谁。”
“当然。”檀翡安抚道,“只是这个地方,没有谁配得上姑娘的帕子。”
“你——”秦姻一时分不清心里是羞是恼,是喜是悲,嘴角掖进帕子,眼睛却是弯起的,“油嘴滑舌。”
话出口当即发现坏了,没有规矩。踟蹰抬眼,这人仍是月下含笑的模样。仿佛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关系,都不会被怪罪责罚。
若说方才倒酒是为色所迷一时兴起,此时,那点子念头却像是在心里扎根了。秦姻手里攥着帕子不住磨,下定决心,正要开口。檀翡抬头看天色,道:“姑娘该回去了。家里人生病,想来也担忧姑娘晚归。”
秦姻惊道:“你怎么会……”低眼一看,反应过来,抓起袖子闻。
药味。
秦姻闻过便放下袖子,镇定自若:“嗐,哪有什么人生病,小女子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是方才路上药店里那些药罐子熏的,大街上煮什么药啊,真是晦气!”
檀翡不与她争,没有最好,只说:“也要早点回家。”
二人相携出门。
守卫眼皮子底下溜缝,目送这对野鸳鸯:青年衣冠楚楚、浑身酒气,路都走不稳,如此,不忘美人在怀。大袖子一盖,别说腰,肩都看不到。猴急得,下台阶一个趔趄,还碰歪了美人头上步摇。
啧啧啧。世风日下。
拐入静巷,檀翡退后一步,道:“出此下策,唐突了姑娘。”
“名声哪有性命要紧。只是大人今夜既已做出这一场戏,春宵一刻值千金呐。”秦姻作势去拿檀翡冠带,缠在手指绕啊绕,“不如——”
檀翡抬手扶正她鬓边步摇,但笑不语。
秦姻发狠咬牙:“这般不解风情,还是头一回见识。奴家真就不信这个邪,大人,你且等着。”
“好,我等着。”夜风见大,檀翡解了披风给她披上,说送她回去,风水轮流转,果就轮到秦姻摆起拒绝的架势。
只听她的嗓子压低了,仍是亮亮的,莺啼般悦耳:“不劳烦大人,夜归的路子我可比大人熟。这厢与大人拜别,再谢大人今日恩情。日后来楼里饮酒,奴家给你唱曲儿听。不要钱,独一份儿!”
说完便走,走出两步,她停了一停,回过头,说:“算了,你还是不要来了。”
巷里彻底安静下来。抬头,看见头顶一扇月窗。窗前栽的不知是哪一种树,枝干弯曲,极尽招展,自成一画。主人家心地不好,审美不坏。
换平时,檀翡高低得好好品评一番,今天不行,得回去泡脚。
回去路上清净得多,小轿摇摇晃晃,檀翡的瞌睡虫又摇起来。帘子耸拉,缝隙穿进来灯火一线又一线。酆阳宵禁原在一更三点,皇城宵禁更严,逢年过节破例,今天也是破例。是以人心浮动,长街不静。
突然,窗旁叩叩两声。清梦屡搅,檀翡睁眼,听隔帘轻声递话:“大人,宫里头来信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