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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幸福冲地处进出客店山区要冲,走进幸福冲便是连绵不绝的崇山峻岭。这里是大别山的支脉大洪山区,虽然说不上是山高路险,但进山的简易车道蜿蜒曲折,坡陡弯急,路面坑洼不平,山石裸露,也令进山送货拉货的卡车司机望而生畏,丝毫不敢怠忽,生怕一个不留神溜下陡峭的山崖。当一抹晨曦将将浮现于苍茫云海,清冽皎洁的残月还在巍峨林立的峰峦间逡巡,山道上已然出现了一辆军用吉普车。小车紧靠山壁徐徐而行,不时地转动车头,避让横在路中央的石块,因为颠簸得厉害,车上的两人不停地摇晃着身子,如同浪里行舟。坐在主驾的是位青年男子,穿一身绿军装,两眼炯炯有神,凝视着前方路面,脸上满满的自信。在他身旁副驾上坐着的是位穿军装的青年女子,乌黑的短发被风吹得轻柔地飘舞,她容颜端庄,高逸优雅且清明持重,在军装的衬托下显出几分英气,只是那晶莹如玉的脸上略显憔悴,透着疲惫的神态。
      车行驶到一个Z字型急转弯处,青年男子减缓了车速,瞟了一眼峭壁下出现的几幢平房建筑,问道:“百里鸿雁主任,幸福冲是不是到了?”
      青年女子欠起身子瞧瞧车窗外,应道:“应该是了,按照我们刚才经过黄集镇的路程看,下面应该是幸福冲知青点所在的位置。”
      青年男子稍稍迟疑一会,问道,“要不要在这里停一会,我们昨天夜里从城关赶到红星知青点你就没有好好休息,今天凌晨天还没有亮就起身赶路,会不会太辛苦了”,话里满是关切的意味,“我们要找的燕云也许会在这里过夜。”
      “不会,他在幸福知青点没有熟悉的知青,”百里鸿雁十分肯定地摇摇头,“他是个作风严肃,做事严谨的人,不会随便串点。我们直接去客店镇公社,他肯定会想办法拦车或者拖拉机到公社招待所住宿,何况他身边还跟着一位娇滴滴的慕容美妙,或许还会有那个救过他的神秘小女孩。”说到这里,她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又酸又甜的味道,脸上也不由微微发热,忙借着说话掩饰:“奚学军同志,你需要休息一下换我来开车吗?”叫奚学军的战士连声道不用,看车已经转上直道,脚下油门一踩,吉普车便加速奔驶起来,经过幸福冲知青点时,路边的建筑也只是一晃而过。
      就在吉普车在幸福冲知青点旁的山道上逶迤行驶的时候,山峰中,一座异峰突起的巨大的风化岩上,两个苗条的身影正目睹着小车渐行渐远。这座峻峭挺拔的柱状山峰,是历经百万年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从横亘的山体上分离出来的,高百丈,顶平,身陡,由砂砾岩构成,与周边群山起伏延缓的走势截然不同,另有一条狭窄的巨石与邻近的山峰相连,好似一架天桥横贯其间。光溜溜的峰嶂下面,山麓处绿草如茵,山花烂漫,环抱着一座碧潭,潭水清澈透底,此刻正值清晨日出,碧潭流水潺潺,氤氲缭绕,倒映出柱状山峰,恍如仙女坐卧碧水梳妆,清丽婉约,美妙不可方物。幸福冲的知青给这座奇峰起了个名字,叫做素女峰。在青峰绿水的衬托下,峰顶站立的两个身影显得娉婷袅娜,楚楚动人,身材矮小的那位是杜鹃,另一位是丛小凤,两人手里都把持着小提琴。
      见丛小凤还在望着早已隐在群峰里的吉普车怔怔发呆,杜鹃抿着嘴笑了起来,“已经看不到了,你不至于忒么草木皆兵吧。”既已知道丛小凤的身份,杜鹃能够想象她为何见到军车特别是小车就紧张不已。在干校的时候,杜鹃就多次看见专案组的小吉普车开到自家的宿舍门前,将自己的父亲带走询问,也曾找她做过调查。第一次看见吉普车开到家门口还是在江汉医学院的时候,没过多久,她就跟着父亲下放到了农场。
      黄集镇没有招待所,昨天晚上演出结束后,燕云打算带着慕容美妙跟着杜鹃去马哥马嫂家借宿。黄集大队队长黄大福和书记万能知道后,忙盛情邀请燕云去自己家留宿,燕云执意不肯,僵持过程中,黄鹂跑过来插了一杠子,邀请燕云去幸福冲的知青点住宿,燕云立马欣然同意。杜鹃感觉黄鹂主动对燕云献殷勤另有用意,毕竟她跟燕云是头一次打照面,肯定是猜到了燕云的背景,又被燕云的魅力吸引,杜鹃感受得到黄鹂瞧燕云时的那种眼神。
      文艺节目演出结束后,杜鹃向燕云介绍了丛小凤的情况,请求燕云利用自己的关系对丛小凤施以援手,劝告黄集生产队的人,不要因为今晚的事日后对丛小凤打击报复。燕云思忖一会,当即对万能和黄大福说,即刻让丛小凤转入幸福冲知青点,转点手续后续再办理,万能和黄大福听了竟然毫无异议,唯唯诺诺地连声应允。黄鹂当时那惊讶不已的表情,简直只能用无以复加来形容。看到燕云对自己的邀请没有异议,黄鹂二话不说,立刻安排两位男知青去五小队帮丛小凤搬来行李,又安排人跟着杜鹃去马哥马嫂家里取回背包和琴盒,随后带着大家连夜回到了幸福冲知青点。
      从向燕云发出邀请到带着大家返回知青点,整个过程就是黄鹂自己在做决定,知青点的带队干部和驻点农民一直都在现场,却完全没有插口的机会。回到知青点后,黄鹂安排好燕云一行三人的住房,又吩咐知青点的事务长去厨房烧水,还为燕云等人专门准备了洗漱用的木桶、木盆。尽管折腾到大半夜,知青们都没有睡上两小时,次日清晨黄鹂还是安排大家准点起床出工。
      幸福冲知青点是江汉师范学院所属的知青点,房屋构筑比不上红星知青点,但房间大,空房多,所有房间都设置的是高低床,像是想要预留更多的铺位安排后续到来的下届知青。昨日夜里,杜鹃和丛小凤住一间房,慕容美妙和燕云分别住的是知青点的客房。丛小凤一晚上不敢入眠,坐在床上惴惴不安,一颗心七上八下,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转入了知青点,改变了自己孤苦无依的处境。她担心事情太过轻而易举,日后如果生变,自己将会是加倍的悲惨世界,是以整晚上都在小心翼翼地向杜鹃打听燕云和慕容美妙的情况。杜鹃所知寥寥,只能不住地宽慰,等到被丛小凤刨根究底地问到没办法,便信口开河地大吹法螺,让她相信不仅今夜星光灿烂,而且日后生活充满阳光。丛小凤当然不敢相信,对杜鹃一个小女孩孤身远行本就感到不可思议,加上后来燕云和慕容美妙突然出现,更觉小女孩身上处处透着古怪,只是觉得自己身份低微,不敢过多地去探询她的底细。
      杜鹃本来瞌睡参神,丛小凤苦苦央求陪着聊天,瞌睡虫便跑得没了踪影。及到后来,眼见睡不成,便索性不睡,和丛小凤聊起小提琴来。提到小提琴,倒令丛小凤又是另一番不安,对杜鹃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演奏《G弦上的咏叹调》怕得要命,又对杜鹃仅用剩下的三根琴弦演奏大为费解。杜鹃被她的神经兮兮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随意敷衍。天蒙蒙亮的时候,杜鹃害怕丛小凤还像祥林嫂那样喋喋不休,受不了她那自怨自艾愁风苦雨的脸相,借口示范只用三根琴弦演奏,要她出门找个僻静处练琴。丛小凤知道素女峰,就带杜鹃来到了峰上,灵猫也尾随其后。
      眼前的旖旎景色令杜鹃心旷神怡,隔夜的疲劳一扫而空,她迎着冉冉升起的红日即兴奏出《G弦上的咏叹调》全曲,用的却是全部四根琴弦。丛小凤站在旁边听得心旌摇动,悠然神往,等杜鹃奏完,幽幽地长叹一声,说:“你的琴声太动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可以演奏这支琴曲。”
      杜鹃听出她话里有话,直截了当地说:“你现在就可以,反正这里没有别人,天知地知你知我不知,嘿嘿,就算有人听见了,料他也不懂是什么曲子,拉一曲吧。”
      丛小凤轻轻地摇摇头,说:“我知道这首曲子,但是不会。”停顿一下,又道:“我也不敢学,也不会有人敢教我。”
      杜鹃有些好奇,问道:“那你的小提琴是跟谁学的,你千万不要说你是自学的,我可看得出你的功底。”
      丛小凤凄然一笑,脸上现出忧伤,说道:“我们家族懂音乐的人很多,听我母亲说,还出了好几个演奏家,我们家族的一位曾祖父就是很有名气的小提琴琴师。只不过,只不过”,说到这里,又是一声叹息,眼睛看着杜鹃住口不说了。杜鹃莞尔一笑,安慰道,“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上帝对你关上门,你只要心中留住一扇窗,就总有一天能看到出去的路。知不知道这是哪位大师说的?”
      丛小凤摇摇头,恭恭敬敬地问:“是哪位大师?”杜鹃看她那谦卑的模样,实在憋不住,噗嗤一下嘻嘻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
      丛小凤满脸通红,腼腆地说:“你这么小,知道的东西真多。”
      杜鹃啃啃两声,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笑着说:“昨天晚上我就知道你想问我一些事情,放心好了,我的情况不比你好多少,咱们有点那个同病相怜的意思啦。不扯这些不开心的事了,要不要我教你巴赫的这首曲子,我可是马上就要离开你们知青点的。”
      听杜鹃说要离开,丛小凤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有些依依不舍,眼眶便红了起来,跟着眼泪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我母亲跟我说起过这首曲子,但不许我学,她告诉我说,我们整个家族都是被这首曲子拖累的,害我们跟敌特有牵连。”听她这么说,杜鹃顿时吃了一惊,她知道丛小凤的身份,可没想到竟会和《G弦上的咏叹调》有关联,内心深处便感到了一股子说不出的吊诡,只觉得造化弄人,她试探着问丛小凤:“那是怎么回事?”
      丛小凤禁不住泪水涔涔,语调里充满哀怨,说道:“我也不清楚,听母亲说,和两个远房亲戚有关系,好像都是特务,有一个还是特务头子。”话没说完,人便抽泣起来,整个人哭成了泪人。杜鹃赶紧打住话题,将小提琴放下,去裙子上的口袋里掏出手绢给她擦眼泪,“好了,不哭了,既然是什么远亲,说不定还出了五服,和你们家就八竿子打不着,事情会过去的。你不是要听我用三根琴弦演奏吗,今天我专门为你施展一下绝技,就用一根琴弦演奏,对,就用G弦演奏,让你瞧瞧什么是G弦上的咏叹调。”她这么一说,丛小凤顷刻间止住了泪水,睁着水汪汪的眸子,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杜鹃也不管手绢上沾着丛小凤的眼泪,将手绢蒙在脸上,只露出眼睛,拾起搁在地上的小提琴,深深地吸上一口气,嘴里默念一会,少顷,琴弓扬起,连串的音符便在G弦上跳了出来。
      G弦上的音符低沉悠扬而庄重,萦绕空际,在翠谷和碧潭间回响,引得峭壁巉岩与之和声共鸣,丛小凤觉得心扉撼动,血脉凝结,整个身躯仿佛随着飘动的音符扶摇而上,在翠谷里游弋回翔。杜鹃婷婷玉立于早霞装点的绵延高峻的群峰,蒙面操琴,山风吹拂下,乌发起舞,长裙飘飘,宛如烟霞轻拥的圣女。面对此情此景,联想到自己的蒙面演奏,丛小凤忽然感觉驰心逸性,虚怀若谷,俨然逃脱世俗羁绊,从倥偬岁月的困境里走出,超然物外,化身为乐曲表达的音乐形象。
      就在丛小凤如醉如痴,大为感动时,忽然听见一直在峭崖边游走戏耍的灵猫冲着崖下发出呜呜的低吼,丛小凤循着灵猫的视线望过去,冷不防瞥见山谷深处有一个扛着锄头的佝偻身影正沿着羊肠小径攀缘而上,朝峰顶这边走来。那人看似老态龙钟,脚下却是步履如飞,少时便上了石崖顶端。等来人相貌渐渐变得清晰时,丛小凤脸色变得煞白,惊恐地向杜鹃身后躲,杜鹃身子矮小,她便整个人猫了下去。
      杜鹃看到来人时打了个哆嗦,心里突突乱跳,手里的琴弓却没有停歇,直到一曲奏完,这才放下提琴去直视对方。来的是位花甲老人,蓬头垢面,穿着打满补丁的土布短衫,脚上靸着双草鞋。在他漆黑的皱纹满布的脸上,有一道斜斜的长长的刀疤,看上去像是爬着一条巨大的蜈蚣,杜鹃寒意顿起,这种蜈蚣形状的伤疤往往意味着曾经的可怕事情。灵猫绕到了老人的身后,低伏猫身,做出准备扑咬的姿势。
      老人没有理会灵猫,看看杜鹃手里的小提琴,感叹道:“想不到荒山野岭里还有人会拉这首曲子,想不到拉琴的竟然是个小女孩,想不到你竟然只用一根G弦,更想不到你竟然还蒙着面纱,若不是亲眼所见,老夫我是绝不敢相信的。”他说话的声音雄浑厚实,透着磁性,很有亲和力。杜鹃愣了愣,惊奇地问:“你是谁,怎么知道这首曲子,又怎么懂得小提琴?”
      老人呵呵朗声笑起来,笑声洪亮,回绕空谷,久久不息,见杜鹃蒙着脸的手绢上透出的眼神有异,忙收敛笑容,颇感歉仄地说:“对不住了,小姑娘,我脸上的刀疤很瘆人罢,吓着你了。你这一连三问,倒是咄咄逼人。我是这幸福冲的护林员,你就叫我看山人吧。至于你后面的两问,回答起来着实费工夫,还是免了罢。”
      看老人亲切和蔼,躲在杜鹃身后的丛小凤探出半个身子,朝老人颌首示意。老人放下扛在肩上的锄头,用手捋着腮帮上乱七八糟的胡须,打量丛小凤一眼,笑容可掬地说:“我知道你,你叫丛小凤,是五小队的插队知青,去年我在黄集看过你表演节目,当时你也是蒙着一块面巾。方才我以为是你在拉琴,这才上来瞧瞧。哦,对了,这首《G弦上的咏叹调》你也会吗?”丛小凤忙摇摇手,战抖着声音说:“我不会。”
      老人又将视线移到杜鹃身上,对她的琴技赞叹不已,连声称道,弄得向来不为溢美之词所动的杜鹃也感觉羞赧难堪,脸红了一大片。
      老人解释道,自己清晨在对面山坡植树,被琴声吸引,这才过来看看究竟。说着,老人又像是充满好奇心地问杜鹃,明明有四根完好的琴弦,为什么只用一根琴弦演奏。杜鹃不确定这样一个邋遢的看山人能够有多少音乐素养,听老人的口音不纯,像是外地搬迁过来的。六十年代初期,当地有很多大城市移居过来的家庭,看老人的言谈举止,杜鹃觉得老人不是地道的山民,她下意识里感觉老人的问题里面另有机关,便没有顺着老人的思路转,而是就明面上的话告诉老人说,这首曲子本就是一根G弦演奏的。传说在一次宫廷舞会上,德国作曲家巴赫的大提琴被心生嫉妒的小人做了手脚,除了G弦之外,其他的琴弦都断裂了。轮到巴赫出场独奏,一帮肖小等着看巴赫丢人现众,没想到巴赫处变不惊,略加思索后,放弃事先准备演奏的曲目,用仅剩的一根G弦即兴演奏了一首咏叹调。巴赫的即兴表演不仅技惊四座,而且曲调空前,乐曲的线条迤逦,旋律华丽庄严,表达出永恒的和谐之音,使荡气回肠的律动源源涌现。曲子流传到后世,因只用了一根琴弦,后人命名为《G弦上的咏叹调》。
      听完杜鹃的介绍,看山老人竖起拇指,又是一阵好夸,最后说:“你小小年纪就造诣非常,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好了,老夫我耽搁你们老半天了,你们接着练琴,我这就下崖去巡山。”说完,看了一眼蹲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灵猫,随口道,“这灵猫看上去是你家养的罢,这人不寻常,猫也不一般”,跟着又意味深长地对杜鹃说了一句,“你这小鬼机敏过人,胆识过人,谋断也过人,唉,厉害”,这才扛起锄头掉头朝崖下走去。
      丛小凤觉得看山老人最后一句话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等老人的背影消失不见,问杜鹃:“他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好奇怪。”
      杜鹃看着老人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很奇怪,来的奇怪,问得奇怪,走的奇怪,整个人都奇怪,而且奇怪里头还有怪。”
      丛小凤望着杜鹃目瞪口呆,好一会才道:“你绕过来绕过去的绕得我都蒙圈了,不过那个看山老人还真说对了,你才是厉害的小魔头,我看着你浑身汗毛就倒竖。”
      杜鹃伸伸舌头,怪模怪样地笑笑,道:“本姑娘就是一个心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处流浪的过客,你爱怪不怪。你还练不练琴了,要是不练了,我们也下山去,等我们回去,也差不多到中饭时间了。咱们两个可都没有过早咧,不对,是三个,包括猫。”
      丛小凤听了,啊哟叫出声来,“我们赶紧回去,我可得赶紧办理转点手续,下午才好和大家一道出工。”

      来时边走边聊边观景不觉得,返回时才觉得路程并不近。两个人收拾好小提琴,拎着琴盒高一脚低一脚走下石崖,沿着高低起伏的小道迤逦而行,好一阵子才回到幸福冲知青点驻地。出乎意料的是,途中灵猫在道边灌木丛里乱串,居然抓住了一只全身土色的山鸡。杜鹃让丛小凤抓牢山鸡的双翅,自己好用手绢绞成绳索捆住鸡腿,丛小凤双目紧闭,坚决不干,嘴里还不住地念叨山鸡可怜。杜鹃只好将山鸡踩在脚下,自己动手捆绑。看见山鸡不停地挣扎,丛小凤是一付悲惨兮兮的模样,就像被捆住的不是鸡,是她自己似的,杜鹃免不了好一番哄劝。说山鸡已经被灵猫咬伤,肯定是活不成了,不如化作食物,得以在芸芸众生的口腹中超生,说不定还可以借体还魂,往生变作一只孔雀。她在那里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丛小凤嘴里虽然说她满脑子封建迷信,鬼扯羊腿,心里却暗暗地阿弥陀佛,念念有词,希望可怜的山鸡超度极乐,自己也可以求得心灵的慰藉。
      回到知青点后,杜鹃让丛小凤拿着小提琴回房休息,自己则跑到厨房,同厨房里负责做饭的女知青一道杀鸡去毛剁块,又烧了一大锅热水,切了萝卜和着山鸡熬汤。她做事利索,时间过得也快,汤还没有完全煮到火候,就到了中午收工的时分。出工的知青隔着老远就闻到了肉香,听说中午有山鸡汤喝,立时高声欢呼,纷纷跑到自己的房间拿来饭碗汤匙,站在厨房门口乒乒乓乓的一阵乱敲。
      杜鹃另将鸡杂煮了一小锅汤饭做猫食,帮厨事毕,便带着灵猫走回借宿的房间。刚进房门就看见燕云和慕容美妙坐在里头和丛小凤说话,丛小凤看着二人热泪盈眶,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杜鹃心道大功告成,丛小凤的转点事宜办理顺利,有燕云和慕容美妙两位尊神,想来后续安排也必定妥善。她所料不差,只是还有她想不到的,丛小凤不仅转变了插队知青身份,而且日后招工回城和抽调单位直接划归安陆州县知青办办理,不必经过下面的生产队和公社知青办。
      原来早上起床后,燕云找知青点的带队干部借了一辆自行车,又去了一趟黄集镇,除了找黄大福和万能协商,要求他们主动去公社联系,还往县革委会挂了几个电话,将转点事宜和丛小凤的档案关系办妥。杜鹃听燕云说了,吐吐舌头,朝燕云翘起大拇指,说道:“乖乖隆的隆,知道你厉害,只是不知道你这么厉害。难怪你和慕容姐姐想去哪就去哪,没有人敢管你们,连假都不用请。”
      慕容美妙听她话里的味道怪怪的,啐道:“谁说我们不用请假,当然是请了假的。你小鬼不知好人心,我们还不是担心你,要不然怎么会千辛万苦地陪你去温峡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找人。”杜鹃尽管对他二人昨夜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有所猜测,听她这么说,还是吓了一跳,吃惊地问:“你们要专门陪着我去找人?”
      慕容美妙轻轻挥挥手,脸上是一付自鸣得意的表情,好像给了杜鹃一个出其不意似的,“那是当然,你不是号称聪慧过人吗,这都没看出来?昨天晚上你看见我们也拎着行李包就该猜到,你再看看我这身行头,难道不是出远门的穿戴?”
      杜鹃瞧瞧慕容美妙,她穿着一套没有军徽的女式军装,脚上是带绊扣的黑色灯芯绒面料的布鞋,果然不是她在红星知青点臭美的打扮。
      燕云脸上露出笑意,语气温和地说:“温峡库区很远,路也不好走,本来是我只是想送你一程,慕容听说了,非要跟着来,还要我一定帮你找到你要找的人,这不,就一起来了。”
      杜鹃听见燕云的解释,想到昨天上午在红星知青点院门口见到慕容美妙和两位县里的干部谈话的情景,心里不觉一沉,脸上却挤出了一个笑样,双手合十,分别对二人鞠躬行礼,说道:“我谢谢二位啦,可是这实在是叫我不知说什么好,真的不用劳烦你们。何况慕容姐姐这么又那什么的,真的不适合跋山涉水什么的风餐露宿的吃苦,你瞧她这么如花似玉又美如天仙的千万不要毁在了风雨兼程的旅途上。”杜鹃话音未落,在人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的丛小凤终于憋不住笑出了声,燕云也忍不住笑声连连。
      慕容美妙斜视杜鹃一眼,知她故意掉书包多半有讥笑的意思,可架不住她赞美自己的容颜,尤其是当着燕云的面,心里颇觉受用,佯作恼怒地说道:“你堆那么多片汤词做什么,显摆么。我是林黛玉吗,大风大浪没见过,小沟小坎我还没经历过?你小孩子家家的,鬼话连篇,从小就学得不正经。”
      杜鹃不想让慕容美妙和燕云跟着自己去温峡水库,正要反唇相讥,刺激他们,黄鹂笑吟吟地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两大碗饭菜,身后还跟着一位男知青,手里头也是端着碗筷。杜鹃看那男知青,认出他是昨天晚上演出时,将手中的快板甩飞的那位小个子。黄鹂将手中的饭碗搁在房内的条桌上,对小个子男知青说,“盘子,你再去厨房把那盘石溪鱼端过来。”小个子男知青偷偷瞧了慕容美妙一眼,低头答应着出去了。
      慕容美妙不禁好笑,问黄鹂,“你刚才叫他什么,盘子?”
      黄鹂朝燕云打个招呼,不好意思地说:“他叫潘建设,大家看他脑壳圆圆的,姓潘,个子又小,就他取了个外号叫盘子。”瞅见灵猫趴在桌子下面吃鸡杂饭,黄鹂朝杜鹃不无羡慕地说,“听说是你的灵猫抓的山鸡,大家等会还要向你的灵猫表示感谢咧。你们吃饭吧,等下盘子会端一碟风干鱼过来,是我们在素女峰下面的水潭里捞的,鱼很小,很难捉,只有一点点,知青点这么多人,不好分,一直没舍得吃。”她嘴里唧唧喳喳说个不停,眼睛却是一直在瞄着燕云。
      杜鹃忽然想到什么,看了丛小凤一眼,问黄鹂,“你说的是那个光秃秃的石头山峰吗,我正好有事要问你,你赶紧打饭端过来一起吃。”黄鹂又看了燕云一眼,欣然答应。她出门没多会,就端着饭碗和潘建设一起回来。潘建设拿来一小碟风干鱼,还端着自己的饭碗,放下碟子后,就端着碗去房门口的门槛上坐下。
      杜鹃肚子着实饿得厉害,拿起饭碗就着盖在米饭上面的青菜刚扒了两口,就见房门外围满了男知青,大家手里都端着搪瓷饭碗,就着青菜和鸡汤吃着,眼睛却都盯着房内的慕容美妙。杜鹃用手指架着竹筷,指指门外,悄声对慕容美妙说,“秀色可餐。”
      黄鹂就坐在慕容美妙身边,噗地一口饭差点喷出来,赶紧用手捂住嘴。不等慕容美妙发作,杜鹃问黄鹂道,“你认不认识一个看山老人,就是脸上有一道很恐怖的刀疤的那个。”她边说边用筷子夹起桌上碟子里小手指长短的小鱼,咬掉鱼身,将剩下的鱼头和鱼尾扔在桌子底下喂灵猫的破碗里。坐在门口的潘建设站起来,嘴里还嚼着饭菜,大声说:“我认识,他叫秦天放,我们都叫他秦看山。”
      围在房门外的知青也都争着喊认识,边喊边朝房内挤,很快将房间挤了个满满当当,潘建设更是叫众人挤得趴到了慕容美妙的脚下。大家七嘴八舌地自说自话,谁也听不清谁说的是什么。杜鹃眉头微蹙,瞟了一眼慕容美妙,清清喉咙,提高调门嚷道:“收住,收,请大家举手,由慕容姐姐决定谁先发言,好不好?”说也奇怪,房间里立马就安静下来,那速度之快,静得之奇,难以用言语形容。
      黄鹂吃吃地窃笑,拿眼角的余光去瞅慕容美妙。慕容美妙气不打一处出来,见满屋子男青年都举着手,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狠狠瞪了杜鹃一眼,说:“又不是开讨论会,什么举手发言,大家随便好了。”眼看房屋内顷刻间又要陷入一片混乱,黄鹂忙道:“还是盘子先说吧,他和看山老人也很熟悉。”
      潘建设连声答应,就着衬衣的袖子擦擦嘴角的饭粒和口水,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潘建设罗里啰嗦的地讲了老半天,中间又不断有人在插话,直到门外带队干部喊大家赶紧吃完饭上工,杜鹃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中午留给大家吃饭休息的时间很短,只有半个多时辰。
      燕云见杜鹃一脸不甘的表情,对黄鹂道:“这样吧,刚才听潘建设的意思,看山人守山的岗棚很僻静,你能不能找个人带我们去看山人的住所,我们自己去和他聊聊。”黄鹂瞧着燕云,脸上颇有难色。
      杜鹃大感诧异,本以为燕云这么说,屋内的人会争先恐后地抢着当向导,谁料大家一个个面面相觑,都不吱声。燕云看屋内的情形,知道不能再行勉强,便用轻松的口吻打了个圆场:“没关系,既然大家都不方便,我们自己去找也是不打紧的。”黄鹂咬咬嘴唇,好像横下心来去做出什么艰难决定似的,说道:“我陪你们去吧。我这就去打声招呼,大家赶紧的,一起动身吧。”
      知青点驻点农民下午给知青们分派的农活是去晚稻田里薅秧扯稗子。水田的位置在幸福冲地处的两座大山之间,那是一片纵横开阖,重叠而起,错落有致的梯田群,其地势陡峭,高低层次丰富,田埂小径如道道横仟悠悠蜿蜒,四周是万木葱茏的山林和高耸云端的石壁陡崖,如沿着梯田逶迤而行,便仿佛置身于远离世俗的洞天福地。出门时,黄鹂说过,安陆州县委对知青很关照,幸福冲知青点坐拥的水田是当地最肥沃的良田,明朝时期当地的农人就开始耕种,一直延续到今天。杜鹃肩上扛着灵猫,跟着黄鹂站在一处高坡上,看着分手后走向梯田的知青们,不觉悠然神往,赞叹道;“你们知青点的风光真美,还真是桃花源里可耕田呢。”
      慕容美妙手里举着一柄克罗米黑布伞遮阳,听到杜鹃拽文,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是吗,你再看看这边”,说着抬手指向高坡的另一边背阴面,问黄鹂,“我们是不是打这边走?”
      黄鹂有些不好意思,陪着笑脸说:“是的。这边是近路,不然要多绕好几里山路。”
      杜鹃顺着慕容美妙的所指看过去,坡顶乱草丛中有一条小道通向坡底,远远看过去,乱糟糟地似是一处坟地,凸起的土堆上歪歪斜斜地插着一些竹竿,上面吊着用草浆纸糊的破旧不堪的招魂幡。打出知青点就一直掉在最后面的丛小凤此时跟了过来,贴着燕云身旁站住,看着山间阴风搅动的招魂幡,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燕云的手。丛小凤本想下午就出工,杜鹃拉着她不让去,说既然和秦天放相识,又和琴曲有关系,那就应该一起去瞧瞧。丛小凤本来还在犹豫,架不住黄鹂也过来劝说,只得同意。她早就知道黄鹂在幸福冲的地位,即便称不上为所欲为,那也是个说一不二的厉害角色。
      慕容美妙心里有些害怕,见丛小凤抓着燕云的手,也去抓住了燕云的另一只手,问黄鹂:“现在不是都讲火化了么,怎么还有这么大一片坟地,回头我要向上头好好反应一下。我们能不能绕过去,说真的,我心里有种不好的感觉。”
      黄鹂瞧瞧燕云,说道:“大白天的,没事的,这条路我们女知青也走过很多次,何况,何况有这个,这个在,你懂的。”见慕容美妙柳眉微竖,忙打住话头,扭头领先往坡下走去。
      黄鹂领着一行人打头里走,心下暗自窃喜,能和燕云呆在一起,哪怕只是短暂的时间里,她也能萌生出和偶像同框时才有的自豪感和幸福感。燕云昨天夜里来到幸福冲知青点,女知青们就围在她的房间里七嘴八舌地问个不休,那炽热的艳羡的眼光差点将她电晕,就好像她是燕云的什么人似的。白日里,燕云在知青点走动,女知青们不好意思上前搭讪,都是躲在一旁偷偷地盯着细瞧。走出一段距离后,黄鹂有些奇怪,感觉身后的燕云的步子跟得很慢,回头看一眼,发现燕云的目光看向了四周的荒地。
      来到坟地边的便道上,黄鹂觉得眼睛一花,忽见前面道旁的坟头里陡地冒出三个人影来,她脸色大变,惊得长大了嘴,想要喊声有鬼却喊不出声来。跟在她身后的燕云扶住她因战抖而晃动的肩膀,绕过她的身子迎了过去,就听燕云大声喝道:“黄利来,你鬼鬼祟祟地一路跟过来,想要怎么样?”
      拦住去路的正是黄利来,站在他身后的还有一高一矮两个半糙子年轻人。黄鹂定定神,将嘴凑近燕云的耳畔柔声说道:“跟他来的两个人,个子高的那位生产队的人都叫他秋丝瓜,个子矮的叫红苕尖。”
      那高个子瘦得像根香签,脸也瘦的变了形,两颗眼珠子像是没法镶嵌,凸鼓得如同螃蟹目。难得的是矮个子也瘦得可以,不同的是,他应该瘦的地方瘦得不到位,不该瘦的地方又瘦得太过分。高矮二人的两只手里都拿着道边捡起来的石块,横在路中央,伸出一条腿不住地弹动,全然一付慵懒散浮的模样。燕云看得出来,这三人游手好闲的德性里还夹杂着下流地痞品性,是以声色俱厉,凛然生威。黄利来吃过燕云的亏,知道厉害,高矮二人也为燕云的气势震慑,一时间竟做声不得。慕容美妙先是被打坟地里钻出的三人嚇了一跳,等看清三人中有黄利来时,不禁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就要扑上去扇人。黄利来见势不妙,吓的连连倒退,一面躲让一面哀求道:“你别发恼,我是好心,怕你吃亏才偷偷跟过来的,猜到你要去找看山的老东西,才在这儿挡道的。”
      慕容美妙站到燕云身边,鄙夷地斜视黄利来,厉声喝道:“找死,你胆敢跟踪我们。”
      黄利来双手乱摇,慌忙分辨道:“不是的,我们上午看见这位大哥去黄集找书记队长,想着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办,才跟着过来的。我们没有坏心,一直在知青点外面候着,都不敢打搅你。”
      慕容美妙怒容满面,回头瞧了一眼在身后站着的丛小凤,嘿嘿冷笑几声,问黄利来,“你是不是还在打她的歪主意,有种你就试试看”,说着,抬脚就要过去踢人。燕云伸手拦住她,看着黄利来,表情威严,冷冷地问:“你倒说说看,为什么不能找看山老人?”
      黄利来瞧着慕容美妙,使劲吞了几下口水,舌头打颤地说:“那个看山的有很大的历史问题,上头有人说他可能是个叛徒内奸,除了工作组和队上的领导,社员都不许和他说话。要是有人私地里跟他讲话,就是那个反动,噢噢,你们城里人是有文化的人,比我们懂得多,你知道的。”
      “我呸,”慕容美妙不怒反笑,讥讽道,“凭你们这个小地方也敢管我的事,你遣到一边去吧,下次再让我看见你跟着我们,决不轻饶”,说着拽了燕云一把,“走,我们过去。”
      这边燕云刚迈出一条腿,那边瘦高个子便扬起了手里的石头,扯着喉咙叫道,“你过去,女的都留下来,一个都不许过。”
      燕云将慕容美妙拉到身后,见道上有颗小石子,瞅准瘦高个子的手腕,将劲力聚集到足尖,脚下发力时,石子飞起,就听得瘦高个子连连怪叫了两声。原来飞起的石子正中他的手腕,他手中的石块拿捏不住掉下来,正好砸到自己的脚背,痛得他又叫了一声。矮个子看情形知道对方不好纠缠,双手抓着石块前后摊开,向后做了个跨步,腿拉成弓形,虚张声势地喊道:“你退后,再往前走,我就扔石头了。”
      看他那歪歪扭扭的架势,慕容美妙不由好笑,扭过头去问杜鹃:“他这是什么鬼招式,忒么恶心人。”
      杜鹃正在给肩上趴着的灵猫挠痒,讥讽道:“练基本功的把式,叫做什么弓步扑掌,只不过他手里抓着两块烂石头,弓步倒是弓步,扑掌就免了。”
      慕容美妙笑道,“你倒是什么都知道,连打架也懂”,边说边从燕云身边走上前去。
      黄利来不敢触碰到她,急忙闪到道边。
      矮个子摆了个姿势站在路中间,拦也不是,让也不是,不知该怎么办。慕容美妙扭着蜂腰走过去,忽然闻到了一股子长时间不清洗的人身上才有的馊味,禁不住皱起眉头打了个喷嚏。就见矮个子随着“啊啾”声起,手中的石块松脱,掉落到地上,整个人摇晃几下便瘫倒在路边。
      等穿过坟地踏上攀山的小路,杜鹃回头望望还呆立在原处的黄利来三人,对慕容美妙开涮道:“慕容美女姐姐,还是你厉害,不愧为当代功夫大神。燕云大哥本来功夫了得,技艺超群,这个冠绝群芳,可跟你比起来就差太远了。他需要动手擒拿,飞起石头砸人手腕才能办到的事情,对你来说,只需要打个喷嚏就秒杀啦。”
      慕容美妙知她又开始了冷嘲热讽的模式,一双丹凤眼瞪得圆圆的,作势就要用手里的黑伞去敲打她的脑门。杜鹃闪身躲过,伸手指指肩头上晃动不停的灵猫,做了个鬼脸。慕容美妙只得作罢,矜持地将满头乌发甩向一侧,不去理她。走不多会,杜鹃嘴里不饶人,又开始挑事,说道,“慕容美女姐姐,我有个奇怪的点,方才你打喷嚏怎么感觉娇滴滴的,像猫打喷嚏”,说着,学慕容美妙打喷嚏的口气,故意嗲声嗲气的“啊切”一声。她模仿得极度夸张,除了慕容美妙,其余的人都忍不住笑起来,就连丛小凤也笑得花枝乱颤。
      黄鹂瞧慕容美妙一脸愠怒,强忍住从胸腔不断涌上来的笑声,手指着杜鹃,嗔怪道:“你有机会就找慕容美妙锤铁,猫会打喷嚏吗,你这个小鬼头。”
      杜鹃本想模仿猫打喷嚏,蓦地看见半山腰树梢上半遮半掩地冒出一座草棚,用手指着问黄鹂道:“看山老人是不是就在那儿?”
      黄鹂点点头,说:“是的,就是不知道他在不在棚子里。平时他都是一个人在山里呆着,除了上山砍柴的和监管他的民兵有时候来查哨,很少人到这里来。”

      杜鹃放下肩上扛着的灵猫,领着灵猫抢到一行人头里,沿着上山的曲径信步走了过去。临近山腰时,上山的小道拐入了一片灌木密集的树林,林中光线黯淡,怪石嶙峋,蒿草横生,杜鹃小心翼翼地施施而行,心中有种莫名的焦虑和不安,似乎总有什么东西游魂似地跟在道侧奔行急遽,在林间草丛穿来穿去。不算长的距离,灵猫也走得并不安生,几度停下猫步凝神谛听,警惕地东张西望一会才又迟疑前行,却脚步颠踬,足音凌乱。
      走不多时,杜鹃听到密林深处传来胡琴声,拉奏的正是《G弦上的咏叹调》。琴声凄婉哀伤,有如雨夜秋风呜呜嘶鸣,全然不是原曲应有的音境。杜鹃侧耳辨听片刻,感觉琴音音色虽然柔和浑厚,音质却甚是粗糙不堪,显然拉弦的人在竭力运用自己娴熟的指法和弓法加以掩饰。循着琴声在树林里兜了几圈后,一行人跟着灵猫转到一处空地前。空地四周用竹篱笆围着,篱笆上爬满了牵牛花和凌霄花,沿着竹围子是几处小块的菜地,除了茼蒿、白菜、大蒜、生姜,还种着幸运草、百合、三七、薄荷等草药,朝着来路的是个用紫薇藤塑形构成的院门。灵猫跑进院门后纵身跃起,串到一棵粗大的松柏树蛇形蜿蜒的虬枝上,警惕地注视着树下,呼呼低声怒吼。
      树下一块凸起的丑陋的巨石上坐着一位老人,兀自拉着琴,神情甚是怡然自得,对站在自己面前围成半圆的不速之客视若不见。杜鹃和丛小凤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叫了声,“看山人。”
      秦天放沉浸在自己的琴声里,对叫声听而不闻,手里的琴弓在一段加速拉弦后忽然搁置,右手变成了弹拨琴弦的动作,左手也别出心裁地加了一段滑把,弹奏出一小段原曲没有的旋律后,这才停下来,抬起头说了声,“来啦。”
      杜鹃瞧着老人手里的胡琴,心里大感佩服。那简直算不上是一把琴,琴筒、琴杆、琴轴、琴弓都是粗细不一的山竹制作,明显都是出自他自己的手工,极其简易毛糙,连琴头都没有,倒是琴筒的前口蒙着块蛇皮,杜鹃看得出来,那是一条很难见到的菜花烙铁头大蛇身上的皮。杜鹃调皮地行了个屈膝礼,瞧着秦天放眉开眼笑,“您好像知道我们会来,是不是掐指一算就算到的?”
      秦天放下手中的琴,脸上现出慈祥的笑样,“猜到你不放过我这个糟糕老头不会是件难事罢,只不过我可料想不到你会带这么多人来”,说着眯起眼睛来打量面前的一干人等。
      虽说中饭时已经听潘建设描述过秦天放的样貌,见到本尊时,慕容美妙还是不忍直面,是以将脸侧过去瞄向趴在树枝上的灵猫。尽管看到的是慕容美妙的侧面,秦天放还是大吃一惊,身子也跟着抖了一下,“这位姑娘是谁,想不到世上竟然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杜鹃瞧瞧秦天放,又瞧瞧慕容美妙,吃吃笑道,“怎么,您老人家也会被漂亮的小姐姐惊艳到?”
      秦天放尴尬地摇摇头,又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杜鹃脸上似笑非笑,凑过去悄声道,“偷偷告诉你吧,她叫慕容美妙。”秦天放喔喔两声,眼睛看向岗棚,讪讪道:“大家到草棚这边来坐吧,只是地方简陋,恐怕大家难以下脚。”
      岗棚用楠竹和茅草搭建,共有两层,上面是瞭望层,下面算是居住层。底层的竹圈梁上挂着扎成草把状的烟叶,草棚的户门是一块用竹片拼成的矩形排板,棚内的一应家具无一而非都是竹制,就连竹片制作的方桌上摆放的水杯、饭碗也是竹器。大家跟着秦天放进棚后,看到里边一侧摞着不少簇新的竹制品,各人找件竹椅或是竹凳围着方桌坐下。秦天放在每人面前摆放一只竹杯,从桌上竹茶筒里取些茶叶搁在杯子里,去门外土灶上提了壶热水进来,给各人的竹杯里注水后说道:“这是山那边崖下的野生岩茶,是我自己用门口的土灶和箅子烘焙的,你们喝一口看看味道怎样。”
      慕容美妙眉头微蹙,伸出芊芊素手,捧起竹杯,小心翼翼地伸出粉嫩的舌尖试了试,然后呷了很小一口。
      秦天放内心忐忑,看着她轻声问:“还能入口不?”
      慕容美妙正眼也不瞧,娇声哼哼道,“还行,就是感觉很甜的样子。”
      秦天放松了口气,笑道:“姑娘好口感,这茶里我特意添加了野生蜜蜂的蜂蜜。”
      慕容美妙听说了,又用舌尖去舔舔茶水。杜鹃恰好隔着桌子坐在她对面,伸手指指立在面前的灵猫,灵猫正在伸舌头去探杜鹃手里的茶杯,一只猫爪还搭在杜鹃的手臂上。慕容美妙白了杜鹃一眼,悻悻然说道:“你不是有话要问吗,那就赶紧的。”
      秦天放拖过一张竹椅,在燕云身旁坐下,对杜鹃说,“猜得到你想问什么,不过,在你问我之前,我想先问你几个问题”,他说话间伸手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沓小纸块和一包烟丝来,卷了两根喇叭筒形状的烟卷,一根递给燕云,一根放到自己嘴里。看燕云拿着烟卷,没有要抽的意思,便摸出火柴盒划着火给自己点烟。慕容美妙眉头紧锁,板着脸哼了一声。秦天放赶紧吹灭火头,自嘲道:“到老了,反倒糊涂了。有女士在,我这自制烟可不能抽啦。”说完,他拿起烟搁在鼻子下面嗅了嗅,转向杜鹃问道:“看你的穿着,你是朝鲜族的?”
      杜鹃嗯了声,收敛起先前逗乐嬉笑的表情,低声说:“我妈妈是朝鲜族的。”
      秦天放仔细端详了一会杜鹃的面相,接着道:“现如今以你这个年纪,能拉奏《G弦上的咏叹调》,又是朝鲜族的,唔,你母亲是不是叫片英姬?”
      杜鹃不去理会其余人投过来的惊讶的目光,急切地问道:“你认识我妈妈?”
      秦天放表情凝重,眼睛里有着令人看不透的窅暗漩涡,深深地叹口气后说,“听说过,也是因为这首琴曲。传闻你母亲清丽脱俗,风仪娴雅,是位难得一见的东方美女,你身上似乎也有些那样的影子”,顿了顿,见杜鹃秋波流转,情意绵绵,悠然神往,接着说道,“可惜天妒英才,你母亲早逝。据说你母亲作曲、编曲、指挥都很精通,曾经和一位叫白鹭的音乐女才子一起试图破解《G弦上的咏叹调》琴谱,或许你母亲的早逝跟这件事多少有些关系吧。”
      “破解琴谱?这首曲子很难吗,还需要专门破解?”黄鹂大感奇怪,忍不住插口问道。
      慕容美妙斜了她一眼,对秦天放冷漠地说道:“你接着说。这琴谱是不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对慕容美妙的问话杜鹃微感意外,下意识地瞄一眼丛小凤,丛小凤轻轻咬着嘴唇,娇怯可怜,怆然不语。所有人中,似乎只有燕云不明就里,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看秦天放没有马上接慕容美妙的口,燕云和颜悦色地说:“秦老爷子,你要是有什么顾虑,就不用细说。”
      秦天放摆摆手,豪气胸臆,爽快地说道:“没事,我一个老东西,孤家寡人的,没什么好顾忌的。”说完看看丛小凤,沉思低吟片刻,仿佛要从历史上前行者的言论的吉光片羽中追忆什么,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讲述起事情的由来。
      秦天放的讲述是从丛小凤的远房亲戚皇甫卫礼、皇甫卫祖说起。三十多年前,日寇投降前夕,新四军正规部队联合大洪山区地方游击队在幸福冲山口与日伪军展开殊死决战,最后将驻守客店山区的日军全部歼灭,并俘虏了多名伪军。被俘的伪军在接受审讯时交代了一个情报,传闻抗战期间,日军在本地汉奸的帮助下,在客店山区发现了岩金矿地,但矿脉很细,只能小规模开采,所以十分隐蔽。因为抗战形势发展很快,驻地日伪军被抗日武装分割在孤零零的岗楼里,交通网也被游击队破坏,日军来不及将掠夺开采的黄金全部运走,约有上百公斤黄金藏在一座隐秘的地下溶洞改建的小型仓库里,但是藏金的具体位置只有驻守的日军才知道。被俘的伪军听到的也只是传闻,根据地政府经过多次查找,也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当时,皇甫卫礼是军统安陆州站组长,知道这个消息后,便安排自己的堂弟皇甫卫祖以进步青年学生的身份潜伏到根据地政府,一方面打探黄金的线索,一方面从事谍报活动。他们两人是单线联系,联系的方式就是不同乐曲的曲谱,《G弦上的咏叹调》是他二人最后一次联系时采用的密码。据当时的保卫部门推测,皇甫卫礼向皇甫卫祖最后一次传递情报的内容可能有两项,一是和藏金溶洞有关,指示皇甫卫祖抓紧探明具体位置并设法获取。二是专门委派了一名特工与皇甫卫祖接头,配合进行敌特活动。皇甫卫礼和皇甫卫祖都曾就读于音乐学院,熟知音律,并且受家族的影响,乐理知识功底相当深厚,不仅能欣赏欧洲古典乐曲,还能自己作曲和编曲,不知底细的人都以为他二人是音乐专业人才。由于曲谱密码的编码和解码只限于他们两个人的特殊约定,所以不仅隐秘程度极高,破译也极其困难,因为只限于他们两人使用,所以破解的价值也很有限。
      开始的时候,地下党的内线人员发现皇甫卫礼用乐谱传递情报和指令,还以为他采用了特定的曲谱,为了获得曲谱,一名代号苍鹰的地下党内线人员不惜以暴露身份和牺牲自己为代价,结果拿到手后地下党组织才发现,以牺牲生命获得的乐谱和市面上可以买到的乐谱并没有什么区别。很显然,皇甫卫礼是用五线谱音符指示的简谱数字进行编码,只要将五线谱翻译成简谱,找到编组方法,进行破解,就可以知道其中隐藏的意思。如此一来,找到密码本就成为关键。
      看丛小凤听自己讲述时,不住地坐在那儿偷偷地抹眼泪,秦天放中断自己的述说,宽慰道:“姑娘,你不用难过,大家都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左右的事情需要面对,每个人也都有自己无法逃避的事情需要面对,退缩是没有用的,但是不管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事情总会过去的。其实皇甫卫礼和皇甫卫祖两个人和你们家没有什么关系,这个问题解放初期就已经调查清楚了,当时你的父母只是音乐学院里很普通的学生,没有参加任何政治组织,何况你父母已经双双离世。”
      先前黄鹂只知道秦天放早年从事过地下工作,现在因历史问题被监管劳动,听了秦天放讲述的故事,黄鹂感觉这个其貌不扬的老人很不简单,听他这么说,脱口问道:“那你又是什么人?”忽然感到自己这么问话太过冒失,且很失礼,黄鹂只得自己调转话题:“后来呢,那个密码本找到没有?”
      秦天放神色黯然,叹口气说:“要是找到密码本就没有后来的许多事,也不会牵连许多人啦,小凤姑娘也不用过得这么艰难了。”眼瞅着刚刚止住泪水的丛小凤又开始低声抽泣,秦天放拍拍自己的脑袋,抱歉道:“对不住,人老了,竟然变得婆婆妈妈了。那密码本嘛,三十年过去了,看来是找不到啦。有苍鹰牺牲前提供的线索,地下党组织和边区政府后来查到了隐藏在我们内部的皇甫卫祖,就在要抓捕他的时候,他服毒自杀了。皇甫卫礼也在解放初期被公安部队击毙。”
      “所以密码本一直无法找到,曲谱的暗码也一直没有解开,派去联络的特务是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藏金溶洞也没有办法证实,是不是?”慕容美妙插话道,脸上是寒冷若冰的神情,说话时灵巧端正的小口也透着寒气。对慕容美妙的问话,秦天放感觉有些不自在,没有正面回答她:“《G弦上的咏叹调》谜团很多,所以牵连也多。”见杜鹃坐在那儿半天不啃声,正拿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瞧着自己,不免心生爱怜,对杜鹃说:“听说你母亲和白鹭对琴谱的破解已经有了一些进展,你母亲还专门保存了一个解放前发行的巴赫乐曲的谱本,在上面做了很多标记。”秦天放停顿了一会,像是要在记忆里搜索什么,杜鹃马上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就是当年和苍鹰单线联系的那位地下党员,代号猎鹰。”
      秦天放脸上的刀疤扭动了几下,他本想笑起来,意识到什么,又赶紧收住笑,用手挡在面前,“你倒是鬼精灵,说说看,怎么猜到我就是猎鹰的。”杜鹃做了一个顽皮的笑样,指指自己的脸,“您有一个这么明显的标记还用猜吗。刚才听您用胡琴拉奏《G弦上的咏叹调》,这么多年您是不是一直都在琢磨其中的秘密,有什么发现吗?”
      秦天放不敢笑,打了个哈哈,说:“小鬼,你倒是真敢问,要是有什么发现了我还会坐在这儿讲故事吗。音乐嘛,我是半路出家的和尚,琢磨是真的,追思一下当年的战友也是我在意这首乐曲的原因。”
      看杜鹃支颐而坐,瞧着自己的脸面,似有话要问,秦天放心里明白,接着说道:“当年苍鹰送乐谱给我的时候已经被皇甫卫礼察觉,专门派人一路跟踪,为了掩护我撤离,他牺牲了,我在和堵截的特务搏斗时脸被匕首划伤,留下了这道难看的疤痕。”
      杜鹃清目不假稍瞬,若有所思地说:“是了,苍鹰牺牲,乐谱的真假就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按照推理,乐谱的秘密也有可能只有你知道。”
      慕容美妙侧脸斜睨,冷言道:“乐谱掉包的可能性是有的,苍鹰查出乐谱秘密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也难怪你一直在接受审查,幸好你脸上挨了这么一刀,不然你更难说清楚。”
      秦天放没有在意慕容美妙冷冰冰的神情,淡然自若地说:“说的不错,所以嘛,来找我的人不少,其中还有一些不三不四不明不白的人。”燕云看到慕容美妙嘴唇动了动,还想再延续这个话题,便开口打断了她的话,“秦老爷子,这是Slippage,眼下所谓的正确话语泛滥,受狂热的平等激情左右,到处是没有组织约束的乱象,人人都可以假借高尚的口号和正义的旗号来为所欲为,凭自己的主观臆想评判他人,其实很多人只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在那里拉大旗作虎皮。”
      慕容美妙没听明白,问燕云,“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四盘鸡?”
      杜鹃朝她撇撇嘴,调侃道:“什么四盘鸡五盘鸡,就记得中午吃的鸡,待会下山的时候叫灵猫再给你抓一只。燕云哥哥说的是英文社会滑移,意思是时势动荡的时候,鸠占鹊巢,小人得志,君子蒙受不白之冤。不过,燕云哥哥貌似用的不太准确。”
      慕容美妙嘴角生嗔,抢白道:“就你能,懂得鸟语。他怎么就用得不准确了,我就认为很准确,大大的准确。”看她二人抬杠,大家都笑起来,先前压在各人心头的云翳也一扫而空。
      燕云低着头沉思一阵,看了看慕容美妙,然后对秦天放说:“我想你的问题我们也许可以帮得上忙,至少可以给你换一个好一些的环境。”
      秦天放知道他的意思,摆摆手,轻描淡写地说:“不用。我老头子可以应付,不然我也撑不到现在。”
      燕云抬头看看天色,对秦天放说:“老爷子,打搅你老半天了,我们该下山回知青点了。”
      秦天放站起身来,朝燕云朗声说道:“你不用跟我老头子客气,倒是你们这一趟来只怕是上山容易下山难,我猜你们惹上麻烦了。”
      燕云剑眉微扬,豪气立生,朗声道:“没有关系。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他也来不了。”
      秦天放瞧瞧燕云,眼神里颇有赞许的意思,点点头说:“看来你胸中自有丘壑。我送送你们吧。”燕云摇摇头,示意不用劳烦。
      等所有人都起身,打算离开的时候,秦天放走到杜鹃身边将她拉到一边,小声说:“小鬼,我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刚才忘了问你。”
      杜鹃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眨了眨眼睛,压低声音说:“我知道啦,您是想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会跟他们在一起。不过,我想答案不用我告诉您。物少尤珍重,天高苦渺茫。秦爷爷,再见啦。”
      一老一小相视一笑,有种莫逆于心的感觉。

      秦天放站在竹篱笆院门前,目送杜鹃一行的背影消失在密林后,对着空中朗声说道:“出来罢,你以为躲得过老夫的法眼么。”随着嚯嚯一声回应,一个老态龙钟的身影从竹篱笆附近的大树后转了出来,“老不死的,看见漂亮姑娘就心神不定啦,今天的话是不是太多了?”来人皱纹满面,尤其抬头纹,形如刀刻,勾背哈腰的,身形却甚为矫捷,说话声中气十足,有如洪钟。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帆布制作的工作服,脚上穿着的军绿色球鞋已经奓口,肩上斜挎着一个军用书包,背带上扎着一条毛巾,还吊着个搪瓷茶缸。
      秦天放仰天打了个哈哈,声音如击瓮,回敬道:“你水书淼难道是什么好货色,一路跟踪人家到我这里,我看你的名字可以改一下,就叫水老鼠得啦。对,老夫改得大妙,你五行缺水,老鼠属坎卦,正好是水行。”
      水书淼等走到近前,抬手给了秦天放一拳,“老家伙,有没有什么好招待,我可是赶了几天的路。”
      秦天放笑着将水书淼让进院里,到岗棚方桌前坐下,冲了杯茶水递给他:“省专案组有重大案件吗,需要你这个老东西亲自出马?”
      水书淼呷了口茶,说:“这件事说起来很是怪异,专案组让我打省里赶到安陆州,只说和安陆州专案组接上头后,立刻追查当年那首琴谱的线索,而且要求暗查。我还当突然发现了什么新线索,接头后我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完全没想到,那个叫杜鹃的小丫头这次搅动了这么多人,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县专案组还派了两个人特地跟了下来,不过,好像被你盯着看的那位慕容美妙给挡了回去。”
      秦天放耳朵听水书淼说话,手上自顾自做自己的事,摸索出身上的烟草和旧报纸,想要卷一根烟。
      水书淼赶紧摸出口袋里的卷烟盒抛了过去,“抽我的,永光牌,一直舍不得抽,想着到安陆州来肯定有机会和你打个照面。”
      秦天放打烟盒了抽出一根烟,点燃后深深地吸了一口,郑重其事地说:“我猜省里安排你下来,不会只是暗查这么简单罢?”
      水书淼狡猾地笑笑,骂道:“老鬼,你既然猜得到,又问个什么。”
      秦天放拿起桌上的烟盒朝水书淼晃了晃,然后装进自己的口袋,“这个我就没收啦,想你在我这里也坐不了多大会,要不要在我这里将就几口饭,你再摸黑下山?”
      水书淼抬起手摸摸满脸的胡茬,那只手的手背上有一个子弹穿透的伤疤,秦天放不经意地看了那伤疤一眼,那是十多年前山区剿匪时留下的印记,当年他们是公安部队的战友,后来又一起安排到省公安厅做侦查员。看水书淼的意思有好大些犹豫,秦天放起身去土灶的灶口里扒出了两个土豆,用嘴吹吹灶灰,递给了过去。水书淼接过土豆揣进口袋里,赶着喝完竹杯里的茶水,“老东西,我回头再来。我知道你还收着半壶散装粮食酒,千万留着,别一个人灌完了”,说着眼光投向草棚竹床底下旮旯空搁着的一个方形塑料壶,嚅动枯敝的嘴唇,说道,“只怕还有二斤多罢?”
      秦天放一把将水书淼拽出屋外,挖苦道,“别的事你都可以忘,唯独酒的事你走到哪里都记得。放心吧,我保证给你留着,打今天起我戒酒,等你回来再开戒。”
      水书淼给他推着朝外走,脑袋却不时地扭向屋内,走到院门处,水书淼拍拍秦天放的肩头神情庄重地说:“老秦,我这次来倒真想再查查当年皇甫二人遗留的线索,也好彻底搞清你的问题。”
      秦天放抓起水书淼受过伤的手紧紧握住,云淡风轻地说:“我这边你不用操心,倒是那个小女孩杜鹃你需要多关心些,还有,上面既然要求你顺带关心一下慕容美妙,你不妨顺便查一下她的底。你说她和县里的人已经接触过了,我感觉她好像知道一些什么。你自己也小心一点,我还等着你留着老命来和我斗酒。”
      水书淼抽出被握住的手,笑着答应了一声要得。听秦天放提到慕容美妙,水书淼心里打了个结,推想秦天放是不是已经知道或者猜到些什么。他从安陆州城关出发时,县专案组就有过特别交代,要求他在追查线索的同时暗中护卫慕容美妙的周全,至于慕容美妙的底细他不用查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一路犯嘀咕一路头也不回地朝山下走去。
      秦天放看着老战友远去的身影,忽然想起杜鹃分手时和自己说的话,不觉暗自好笑,思忖着小女孩经过超乎她幼小年龄所能承受之重的磨练,竟能模仿出成人般的高深莫测。
      大家偕行下山的时候,慕容美妙走到杜鹃身边问道,“你刚才跟秦老头嘀嘀咕咕在说些什么?”燕云走在最前面,回头插口道,“她说,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所有灿烂,原来终究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
      杜鹃知道自己先前与秦天放小声说话已被燕云听到,倒也不觉得意外,想他是练过武功的人,自是耳聪目明,倒是对他用名言来解说自己方才借用的名诗句颇感佩服,紧跟着接口道,“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燕云哥哥,连这你都知道,不愧为文武全才。”
      慕容美妙听不懂他二人话里的寓意,但听杜鹃夸赞燕云便觉高兴,“你才知道呀,他就是那种等着人仰慕的偶像。”她嘴里说仰慕,样子却十分傲娇。
      黄鹂和丛小凤被挤到了最后面,听到慕容美妙和杜鹃斗嘴,两人不禁相顾莞尔。
      下得山来,已是黄昏时分,西行的夕阳穿过迷蒙的薄雾,打群峰的缝隙间透射出几缕阴沉沉的光线,高山下的环境氛围立时变得云谲波诡。一行人原路返回,临近山谷坟地的时候,暮色苍茫中,依稀间有几个身影在坟头间游荡。燕云放慢脚步,游目四顾,脸色变幻莫测,心里暗暗盘算着对策。慕容美妙有些害怕,依偎着燕云的臂膀,睁大了眼睛看着前面,嘴里嘟哝着:“还真是阴魂不散,这次一定不放过那三个牛鬼蛇神。”
      燕云皱皱眉头,眉心处的肌肤绽出一个鹰形,沉着脸说道:“只怕来的不止三个,你手中的伞递给我。”
      果然,道中间横着两人,两侧分别站着两人,另有三人在稍远处朝这边处于观望状态,却是先前打过照面的黄利来仨。丛小凤打了个寒噤,猫到黄鹂身后,心砰砰乱跳,颤着声音问:“他们是什么人,怎么好像知青。”杜鹃见灵猫一直绕着自己的脚边转悠,像是在四下里搜寻什么,便招呼灵猫纵身跳到肩头,又调头去看着黄鹂,用眼神向她问询。
      黄鹂面如寒霜,打鼻孔里哼了声,说:“这跟前的四个是钢厂知青点的知青,和我们知青点的人打过架,盘子还被他们打伤过。”
      杜鹃听说后眉头微蹙,目光清冽,嘴角挂出一丝冷笑,问道:“这四位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匪号?”
      黄鹂心中恚怒,嘲讽道:“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只知道绰号。站在路当中的长得方头方脑的那位叫九九,是他们的头,其余三个是走狗。那个长相凶悍有一身肉坨的叫二货。站在旁边的两个,左边个子矮矮的额头鼓起来的叫棺材脑壳,右边那个上下长得一般粗的叫白板。他们四个合起来还有一个外号,叫做什么废铁组合。”
      看燕云停下脚步,和对方怒目相视,慕容美妙回过头压低嗓门问黄鹂:“他们是什么来头,为什么和你们打架?”黄鹂眼睛看着周边的环境,忿忿说道:“倒是有些来头,听说他们的爹原先都是江汉市钢系造反派的头头,是什么司令部的大大小小的司令。至于为什么跟我们知青点打架,你马上就知道了。”
      中午的时候黄利来知道燕云强势,自己和狗肉朋友秋丝瓜、红苕尖都不敢阻止他带着一干女子去见看山老人,也不敢探问燕云等人和看山老人谈了些什么,想到距离江汉师范学院知青点不远的钢厂知青点有几位狠角色,便去喊了四位过来。两个月前,秦天放下山去黄集镇赶集,恰巧碰见黄鹂和她的知青点的人在镇上小饭馆聚餐。平日里知青里虽然有人和秦天放打过几次照面,却谁也不敢和他搭讪,潘建设也是一时兴起,硬拉着秦天放坐到餐桌上一起喝酒吃饭。秦天放常年孤苦伶仃惯了,难得有机会热闹一次,便答应了。他们这边热闹非常,黄利来本就是满街闲逛的混混,自然就撞见了。事后,黄利来跑去钢厂知青点告知了这件事,还混了一盒丹江牌香烟作为跑腿费。钢厂知青点四位寻衅滋事的主带人来到师范学院知青点,要求和秦天放有过接触的人交代问题,潘建设等人自是不服,两边知青点的人先是激烈争吵,然后就是大打出手。带队干部和驻点农民制止不住,幸亏黄鹂见势不妙,提前跑去镇上喊来了黄大福和万能,这才勉强平息了事端。四位闹事的主谋就是现下横在道上的四人,因为有派系出身和资源可以拼爹,不怕招工回城会有什么阻滞,是以下到知青点后有恃无恐,就没好好干过一天农活,偷鸡摸狗的事倒是做了不少。当地乡民也是有求于他们,凭他们的家庭在钢厂里的关系地位,回城返乡时,不仅可以带回一些生产队平日里难以弄到的铁钉、铁丝、电灯泡、五金工具相送,而且按照时下的招工政策,招收知青回城时可以搭配少量知青点所在地方的农民进城入职,有时还可以开开后门多招几个乡民入城,当地人对四人的所作所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九九看到燕云气定神闲地站在那儿,如渊停岳峙,心里便打了个突,觉得眼前的英俊青年神光莹然,宝相庄严,相形之下,自己四位不免自惭形秽。他干咳一声,故作姿态,打了个谁也看不明白的手势,朝着空中吼了声:“黄利来,你过来。”
      远远站着的黄利来应了声,畏缩半天这才慢吞吞地踱步走过来。九九向来认为黄利来是个谄佞之徒,见面从没有好言语,看黄利来那狡狯懦怯的模样,不由怒火中烧,喝道:“你去,叫那两位叫什么的女孩过来问话,快去。”
      黄利来斜瞟一眼燕云,立马变得惶悚不安,陪着笑脸结结巴巴地说:“这个,也没什么大事,几位小哥就是想请黄鹂和丛小凤过来这边问问,看看和看山老头都说了些什么。要不然,要不然,别的人这就过去,她二位留下来就可以。”
      燕云傲然昂立,神情萧索,眉宇间隐含煞气,现出森森之意,他拨弄着手中的黑伞,并不说话。黄利来感觉自己的后背发凉,他看看九九,九九正拿眼去看自己带来的三人。僵持一会,九九反手去自己的背后摸索一阵,抽出插在背后的一柄明晃晃的刺刀,对燕云说:“兄弟,不要叫哥几个为难,我们只想问清楚你们同看山老头干了些什么,交代清楚了这就放你们过去。你要是硬扛的话,就莫怪哥几个动八。”
      慕容美妙闪到燕云身后,心神惴惴,娇喘微细,侧身轻声问杜鹃:“那个人说动八是什么意思?”
      杜鹃黑曜的眼仁里浮现出轻蔑的蕴意,小小眉目间寒气隐隐,似乎不为眼前的形格势禁所动,“那是街头混混的黑话,意思是三八大盖步枪上的□□,他手上拿的刀就是,估计是抢枪乱军时候私藏没有上缴的。嘿嘿,胆子倒是不小。”
      慕容美妙悠然变色,樱唇战抖,低声道:“他们会动刀子么,那怎么办,燕云只有一个人,要不要叫你的灵猫扑上去?”
      杜鹃眉目含笑,右手轻轻弹出,逗逗在肩头晃动的灵猫,说:“燕云哥哥这次托大啦,要是让秦老爷子下山送我们一程,麻烦就小多啦。”忽然听到身后丛小凤嘤嘤啜泣,杜鹃忙扶住她依依如柳的纤瘦的身子,低语宽慰:“你不用害怕,凡事都有我们。”
      黄鹂瞅着眼前的情势,思绪飞快流转,刹那间像是想到了什么,对杜鹃说了句“我试试看”,话音未落,人已经猫身向前。那动作宛如御风漂浮,踏雪滑行,轻灵沉猛,飞扬跳脱。她在人群中左冲右突,旋转跳跃,滑行腾挪,绕行一圈后又回到了杜鹃身旁,这一下变起仓促,众人只来得及感觉眼前人影晃动,却不及看清容貌,更遑论肢体动作。杜鹃桥舌不下,惊异非常,定定神说道:“看不出来,你还是条锦鲤咧,还有这本事。你练过轻功吗,我瞧着似乎又不太像。你步伐接续步伐像在滑行,眼看要撞到人时又能闪避跳转,这是什么咚咚呛?”
      黄鹂面溢春花,含蓄地笑道:“我本打算跑出去到秧田那里喊人,又担心时间来不及,害怕动起手来燕云大哥吃亏。我刚才试了一下,万一真打起来,我可以跑过去干扰他们,帮帮燕云大哥。”看杜鹃还是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理理方才奔行弄乱了的头发,说,“我高中时就是国家级长跑运动健将,我出生在东北,小时候学过滑冰。你说的没错,我方才的步伐有点像溜冰的接续步,跳跃嘛,确实借用了勾手跳,后外点冰跳,阿克塞尔跳技巧,就是些花架子。”
      杜鹃竖起拇指,咋舌称赞,“酷,了不起。可惜的是姐姐你柔灵有余,沉厚不足,否则真可以当作武术来用咧。”黄鹂忸怩作态,双手作揖,腼腆地说:“过奖,过奖,还不知行不行呢。”
      杜鹃秋波一转,笑颜如花,说道:“行,我看行,有什么不行的。我瞧着只有咱们的灵猫与你堪有一比,待会你两并肩子上得了。”杜鹃话刚说完,慕容美妙和丛小凤也笑了起来。
      看到几位姿形俏丽,娉婷婀娜的女子在自己面前言笑晏晏,全然一付有恃无恐的样子,加之被黄鹂突如其来的一番戏弄,自己竟然呆如木鸡,只能眼睁睁地瞧着,毫无回手之力,九九平日里横行霸道惯了,咽不下心里的恶气,拉长了脸,嘶吼道:“哥几个,动手。黄利来,你滚开。”说着,将黄利来一脚踹到道边坟堆上,持刀就要上前厮打。见九九那四人都亮出了匕首,燕云双眉紧锁,凤眼生威,抖开手中的黑伞,就要迎上去。陡地,一个粗豪苍老的声音在众人身边响起,“别忙,别忙,有话好说,寻衅斗殴的事可做不得。”
      不知什么时候,人群中多了一位其貌不扬,缩头耸肩的老汉,他身形敏捷,动作奇快,没有人能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九九那四位手中的匕首已被他一一没收到自己的军用挎包里。九九大惊失色,瞪着老汉呆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汉拍拍军用挎包,呵呵大笑,声如洪钟,“非法私藏军用刀具,怎么样,跟我到公社特派员办公室走一趟吧。”
      看着老汉威风凛凛的样子,黄利来吓得漱漱发抖,怪叫一声“闪人”,便连滚带爬地打头跑开去。秋丝瓜和红苕尖原本就离得远,见势不妙,早已不见了踪影。九九和余下的三人先是倒退两步,跟着转身散开,接着一路狂奔逃遁。
      燕云收拢黑伞,想要同老汉打声招呼,老汉笑眯眯地挥了挥手,“这件事我还得前去处理一下,你们也赶紧回知青点吧,天将黑啦”,说完,看了立在杜鹃肩头眼露凶光的灵猫一眼,头也不回地疾行而去。慕容美妙没去瞧渐渐远离的老汉,却用一双明眸看着燕云,眼里波光潋滟,温软如玉。见燕云的脸上冷然蕴藉着微笑,便将皓白胜雪的小巧玲珑的下颌靠在燕云肩头,用细柔如丝的声音问道,“这老头是谁,你看见没有,他右手的掌心上有个枪眼,”说话时,气如幽兰,吹的燕云脖子痒痒的,“他用的是什么方法,怎么眨个眼睛,那些地痞手上的刀就到了他的挎包里,变魔术么。”
      杜鹃靠过来,瞧着慕容美妙在燕云面前娇艳欲滴的模样心里觉得别扭,扮了个怪相说道:“什么魔术,那是少林十三抓,姐姐,和燕云哥哥的功夫倒是一路。”
      慕容美妙下颌扬起,一脸不屑,说:“就你能,你到说说,怎么的十三抓法,明明只有四抓,抓了那四个鬼的刀子。”
      杜鹃松松傲然挺立的小鼻子,将灵猫抱在怀里,拿起一只猫爪比划,“这叫劈抓,那老汉第一下就是这么抓掉了那个九九的刀子。这叫扑抓,老汉第二下抓掉了二货的刀子。对付后面两个鬼,情形不同,老汉用了搂抓和盖抓,自然也是手到擒来”,说着,亲亲灵猫的爪子,逗笑道:“就是不知我的灵猫看懂没有,也许可以学几招,嘻嘻。”
      慕容美妙见杜鹃舌燦生莲,颇为不信,问燕云:“是这样吗?”燕云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惶惑不安,他猜想不出眼前的这个小鬼究竟还有多少令人倏然心惊的能耐和见地。
      黄鹂牵着丛小凤的手也拢身过来,两人面有忧色,丛小凤更是泫然欲泣。燕云神色冷冽,漠然睨视依旧在微微颤抖的丛小凤,感觉女孩身上有一种她不自知的摄人心扉的鲜妍容华,这令他颇感思虑沉重。联想到出手相助自己的老汉,燕云觉得那老汉神鬼莫测,绝非等闲之辈,突然出现也绝非偶然,当是和自己身边的一干女子密切相关,必定也是冲着琴谱背后的秘密来的。黄鹂看到燕云的神情变幻不定,目光沉寂涣散,眼里仿佛隐藏着教人捉摸不透的念头,心底油然生出一丝凉意来,轻言细语道:“燕云大哥,事情是不是特麻烦?”
      慕容美妙蜂腰扭动,转过身来,笑道:“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有燕云和我在,看谁敢找你的麻烦。你要是心里怕怕,担心那几个牛打鬼上门找茬,就跟着我们出去转一圈好啦。”
      杜鹃站在一边,眼瞅着慕容美妙,脸上似笑非笑,心道,“你的心可真大,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接,这下你可中计啦。”黄鹂看杜鹃脸色有异,忙朝她递了个眼色,连声道:“好呀,好呀。你们打算到哪里去,要去几天?”
      慕容美妙一脸讶异的表情,丹唇微翘,笑露出一列细细的鲜丽的皓齿,“你还真打算跟着我们呀,我们要去温峡水库呢。”
      黄鹂双手拍掌,兴高采烈地说:“那太好了,我哥哥也在那里,他叫黄朝晖。我回去打声招呼,请几天假肯定没有问题。”
      燕云沉思一会,淡淡说道:“那老汉临走时说要去处理一下今天的事,我猜想不出他的意思。看来今天的事日后少不了会有纠缠,你们暂时回避一下也好,我回头和你一起去请假,丛小凤刚转过来,同知青点的人都不熟悉,自然由你带着,你一并告假好了。”
      这时,太阳西沉,群山之巅垒起黑漆漆的云峰,寒冰一般清冷的弯月已然升起。燕云挥挥手,招呼众女子往知青点走去。黄鹂欣喜非常,因为高兴,人也变得亮丽起来。她扬起海棠春眠般的脸庞,牵着丛小凤苍白荏弱的手,扭动芙蓉初绽似的身子,嘴里轻声哼着歌曲,紧紧跟在了燕云和慕容美妙身后。
      杜鹃抱着灵猫落在最后面,仔细听了听,知道黄鹂嘴里哼的是《九九艳阳天》,朝黄鹂的背影挤眉弄眼做了个小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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