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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民族中学 ...

  •   腊月的时候,阿丹的妻子来农庄里找我,她是县里民族中学的音乐老师,我下山去县里吃饭的时候经常遇见她,遇见了就会坐在一起聊天,我问她县里的生活,她问我我从前的生活。

      她这次来得急匆匆,她说中学原先有三个语文老师,年纪最大的老师去年退休之后,分配来一个刚毕业的新老师,但秋天的时候辞职离开了,剩下两个老师教三个年级的九个班,上个月一个老师收青稞的时候摔坏了腿,剩下一个实在是教不过来。

      “我记得你是写书的,你最近要是没别的事情,能不能来帮忙带几节课?管吃管住,照样也给你开工资。”

      我哪是什么写书的,毕业之后,导师介绍我去话剧团做编剧,偶尔和团里排一排新节目,改一改旧节目,但长期和文字打交道就不可避免会懈怠,会被想象中的哭声影响自我。

      我很乐意应下来,但不是和老师们一样住在山下,阿希尔每天早上开车送我下山,晚上再把我接回农庄。

      他开了一辆吉普车来,后座放着一些器材,我看了一眼,坐到副驾驶去。

      我心里对阿希尔的定位从一个当地的好人变成了一个有钱的当地的好人。

      阿希尔说他曾经也在民族中学读书,县里只有一所中学,我们在的村子离中学还算近,稍远一点的白土垭豁村、黄藏寺村和夹木村里的学生就只能寄宿或者在周边借住。他小时候就早起四十分钟从山上走下去,有时候看见克马里和俄松,俄松陪他们走下山,再自己回去,一路上两人一狗,只有狗是开心的。

      他车停在中学门口,我下车看见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进学校了,我想着赶快进去,听见阿希尔在后面喊我,

      “姜老师!下午见!”

      我回过头看见他把车窗摇下来伸着头看着我。

      我向他道别,“下午见,阿希尔。”

      我被安排在之前离职的年轻老师的工位上,我环顾一圈,这是最好的位置,离门口远,离窗边近,开阔敞亮,桌子上还有一个小型的加湿器,旁边摆着九年级的毕业留念照片,备课的书和资料都整齐的摆在架子上,都用口取纸标记的清清楚楚,侧面还粘着几张纸上面写着和哪天和哪个科目的老师换了哪节课,椅子上也有一副护腰坐垫,干净整洁。

      大概是她离开的匆忙,许多她的私人物品都没来得及带走,或者是有心要留在这里。
      为什么离开呢?
      她看起来是勤恳地做了该做的工作,又满含着爱意把孩子们的照片摆在办公桌上,也努力的摆放绿植创造了更好的环境,尽管那些藤萝如今已经发黄干枯。
      我不愿意去揣测她,也不保证换我是如何情景,因为各种不能言说的原因,我如果是她的话,也会离开吧。

      代课对我来说是更新奇的体验,我读了很多年书,第一次作为一个老师站在教室里,第一节课是给八年级的学生上外国诗——《未选择的路》。

      一节课在我提心吊胆中过去,我总是讲一讲就抬头看看下面的学生,发现大家都很安静乖巧,我就安下心来按照计划讲课。

      下课之后有学生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问:“怎么了?是有不明白的地方吗?”

      几个女孩子摇摇头,说:“没有,老师你会一直教我们吗?”

      我说不会,我只是杨老师叫来帮忙代几节课的,等冬天过去,来年新学期,原来的老师腿养好了之后,我就离开了。
      她们也没有露出什么难过的表情,反而坐在我周围和我聊天。

      中午我和阿丹的妻子一起在食堂打饭,我向她打招呼,
      “英华姐。”
      她过来问我,觉得怎么样。

      我回答蛮好的,很热闹,有一阵没见过这样多的孩子了,她就被我逗笑了。

      打饭的阿姨看我面生,一连笑着给我盛了好几勺羊肉,
      “新老师呀,多吃一些!吃饱了不想家。”
      我赶紧把盘子往回抽,“够了够了,谢谢您!”

      吃饱了不想家。这么多日子,小半年过去,我倒真的没想过家,家有家的好,但我总怕我一回去,数不清的疑惑和痛苦就又扑上来,让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了。在县里我过的粗糙许多,皮肤变干,不注意防晒,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几道雀斑,我在心里雀跃着,我是在长大,是在向更年长更成熟的年纪靠近。

      晚上阿希尔也留在农庄里吃饭,他拌了道凉菜,摆在布什拉阿姨做的黄蘑菇鸡肉汤旁边,
      “你尝尝,这个是我今天才上山摘的鹿角菜。”
      是很像鹿角,吃起来和我家里那边卖的龙须菜很像,都有些发脆,很爽口。

      他看我一筷子接一筷子的夹,就不再问我好不好吃了。
      晚饭后他和我并排坐在院子里,俄松还是趴在我身边,尾巴扫来扫去拂着地面。

      腊月的山里很冷,夜里要将近零下二十度,我裹着大羽绒服,怀里还揣着阿希尔去县城里给我买的热水袋,我们说话之间,白气从嘴里冒出来,互相有些看不清对方的脸,他也发现,就伸手在面前拨来拨去,引得我发笑,结果雾气更多了,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我听见他问,
      “你什么时候离开呢?”
      ‘你什么时候离开呢’和‘你会走吗’是完全不一样的问法,也表达了完全的不一样的意思,他知道我会走,他明白,我明白。

      但他问这样一句话意味着什么呢?我会不会离开,会影响到他做某些决定吗?

      我看着阿希尔的脸,想着白天看到的孩子们的脸,又想到过去的我自己一次一次拯救自己的脸,和今早镜子里我神采奕奕的脸,我突然就有了勇气,

      “我要先留在这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后半句我没有说,我觉得在这个场合不适合再补全这句话。

      或许等我能够自洽,完全可以做到听到脑海里的哭声而不被压倒,能够和年轻的自己互相依靠、互相抚慰时,我就该离开了。

      我大胆的告诉阿希尔,我不会走,我现在不会走,或许将来也因为什么而不会走。

      所以,来爱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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