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她降落》崔孟冬

3、新生

　　离农庄两三户远的道口一侧的草丛里，拴了一只羊，我第一次走那条路的时候，被旁边传来的羊叫声吓了一跳。

　　那条路其实是一个许许多多的脚印踏平的泥地，常年有人走近路打那里进山，一茬一茬的草被踩平，被两侧高高的新草夹着，中间就成了一条小路。那只羊就被拴在路边的草中，她没有角，两个耳朵立起来飞向两边，嘴巴的粉色鲜艳，嘴角向上弯着，看起来又漂亮又精神。
　　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就站在离我两三步远的地方一直看我，我随手薅了地里的一株草，递到她鼻子前，她左嗅右嗅，才慢悠悠地嚼进嘴里，我看她没有焦躁的反应，又大着胆子去摸她的头。

　　即使没长角，小羊的头顶摸起来也和俄松的不一样，有些硌手，但是皮毛很短很柔顺，摸起来也是舒适腻手的。

　　这条路正处半山腰，向上就是成片的青稞，偶有几只马在吃草，向下可以看见县里的风光和民族中学的学生。

　　县里只有一所小学和一个中学，农庄附近有几户家里有正在上小学的孩子，我晚上吃完晚饭出去散步的时候经常会看到他们一起玩，但大多数学生都是住在山下的县城里，尤其上了中学之后，就很少回山上住了。

　　刚毕业那会，住在家里，是学区房，离小学和中学很近。因为职业原因，我喜欢处在安静利于思考的环境里，才决定咬牙支付不菲的房租搬离家里，独自生活。
　　我那时处于一种紧张惊觉的时期，尤像一把绷紧了的弓弦，自己和外界的力较劲角逐，稍有哪一方不受控制，弓弦断裂，箭还没发出去，弓已经四分五裂。所以不论是刚学步的孩子，还是放学路上与同学畅谈明日的少年，都让那根弦越绷越紧，甚至我能听到身体里传来的枯哑声音。

　　良弓还是朽木。

　　为了给这把弓卸力，无暇顾及待发的箭。

　　但来到县里之后，确实也能感受到身体里传来的新的声音——破土而出的新生命。

　　埋葬朽木，予献新生。

　　那只羊在我腿边叫着，我就又拔了根草送到她嘴边，结果这次她没来够我的草，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四只蹄子踏踏两步冲到我身前刹住，低头朝我使劲一顶，我实在是小瞧她了，骤然没有任何防备被她顶一下，慌里慌张之间“诶呦”一声就向后仰过去，声音大得不知道惊了谁家的狗，狗一叫，牛也跟着叫，我只来得及伸手抓住一把长得高高的草，然后失去重心倒坐在地上，小路是一条向上的通山路，我还向下滑了近一米才堪堪停住。

　　疼也不疼，罪魁祸首还在前面歪头看着我，我那一声叫喊包含了惊吓，村子里白天又安静，我只求老天保佑不要被村民听见，索性我就坐在地上指着那只羊，
　　“你真够坏的！”

　　也不知道她听懂了没有，两只蹄子抬起来又落下，在原地蹦来蹦去。

　　大概是听懂了，然后在笑话我。

　　我还是更喜欢俄松一些，至少她就从来不报复我，我当即决定下次带俄松一起来找她玩。

　　“等我下次带我家的狗来，她最会赶羊了。”

　　俄松赶没赶过羊我不知道，但听布什拉阿姨说，俄松和小马驹一起长大，盖因她是个大型犬，小马有时候也闹不过她。所以对于俄松对我的好脾气，我一直都感到很受宠若惊，好像我天然对她有一些吸引力，她包容我，我依恋她。

　　“你说俄松吗？”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我才慌里慌张地想站起来，在我左顾右盼之间，他就已经走到我旁边坐下来了。

　　是上次在雨中找到我的年轻人，阿希尔。

　　我就又坐回去，顿然升起一种和羊对话被发现的丢脸。

　　他今天没有淋雨，清清爽爽的，他就坐在我旁边，和我说话的时候就直直的盯着我，嘴巴还是和我第一次见他时一样，不说话的时候像是在撅着。

　　“嗯，你怎么在这？”看着他的嘴说话，我真的就不紧张了。”

　　他指给我看西边的一间屋子，有一个小院，白泥房，离这就几步远，

　　“那是我家，我听见有人喊，就过来看一眼，你被羊顶了？”

　　他怎么知道，难道是他家的羊？总惹过路的人，他轻车熟路了？为什么把羊拴在这个地方？

　　“嗯，就轻轻顶了我一下，没什么要紧……你家的羊？”

　　“不是，是阿丹家的羊，”他又指了另一个屋子，“他妻子是民族中学的老师，常住在山下，他家女儿喝不来奶粉，这只羊就养着给他女儿喝羊奶。这羊看见觉得好欺负的人，都会顶一顶，你平时路过她呵一两句，她就不会了。”

　　他还想着叫我怎么驯服这只羊，殊不知我早就打算带俄松来撑场子了，

　　“我先前还喂她草，还以为她和俄松一样乖巧，结果是个小霸王。”

　　他惊讶地看着我，
　　“她竟然会吃你的草，她是喂青稞的，坏一点的谷子都不吃，她大概也喜欢你的，是想和你玩一玩。”

　　我听他这样说，就觉得很有意思，我在家里时，不喜欢和任何人玩，做事情喜欢自己，经常一个人带着本子就在河边坐一天，除了有满脑子的疑惑之外，从不觉得孤单；在这里我和孩子玩，和狗玩，和羊玩，也不孤单，但满脑子的疑惑却想不起来了。

　　“说不定我上辈子是这里的一匹马，和他们都认识。”我这样对他说。

　　上辈子我也许是一匹毛发棕红色的马，马尾是卷曲柔顺的，喜欢在某一座山的某片草原上吃草，太阳落下，金辉洒满平原时，我就离开了。

　　“你会骑马吗？”他问我。

　　“我不会，我只想做一匹马。你会吗？”我问他。

　　“我会，我下次去找你，带你骑马。”他说。

　　“好。”我说。

　　这次我确实听见身体里传来的声音了，在生长。

　　埋葬朽木，予献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