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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池鱼戏水金蝉脱壳(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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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河那一带,快踩过大燕边境,多出了一行队列,一眼望不到边际。
为首之人佩戴面具,肩宽背阔,肉眼可见的孔武有力。
他抬头瞧了瞧天色,主动看了眼身边人,后者则道:“今日天色已晚,大家便就地休息吧。”
待疲惫的人们坐的坐,散的散,那二人自觉走向偏僻处。
佩戴面具的人低声道:“有佑之的消息吗?”
另一人满脸沮丧:“自那日朝中传出他告病的消息以后,一点更多的消息都没有了,跟人间蒸发似的。”
面具男人抿唇:“皇上命我佩戴骷髅面具,分明就是为扮做佑之的身份。可若说是等不及佑之痊愈再上战场,才命我做出请旨的假象,可为什么却再也找不到他了?”
面容清秀的男人抓了抓发,同样的满面愁容:“司徒锦这家伙……”
“罢了。”踌躇半晌,戴面具的男人低语:“索性秀儿也被我送去了南燕,哪怕皇上以后真要一意孤行,破坏大临来之不易的平静,我总也能尽力护住一些人。”
蹲下抓发的人冷嘲热讽:“是啊,我倒是不必在乎。我爹告老还乡,毕竟没几年活头了。”
“马泽玉?”
“干什么?”异常暴躁的回应。
“……好像有动静。”
以穆河和雄真关为分界线,燕国和临国近年来泾渭分明。
而他们此次前去州宿岛,是一路南下,借着穆河的道,再坐船向东——是要和南燕皇上做好约定的。
若是他们在此先遭遇不测,那么前段时间,两国才签下的和平协议,就完全成了笑柄了。
面具之下,秦琅的脸完全绷紧,无暇露出任何神情。
忽然,有几道狐狸的叫声,透过丛林,仿佛能穿过身前穆河的这条支流,直通北临。
马泽玉眼睛咕噜噜的转:“秦叔砺,你来过这里吗?”
“……废话。”秦琅在面具之下回给了他个白眼。
当年,两国交战,若不渡穆河,他又如何跟着司徒锦前去燕国燕京。
“这儿,闹鬼吗?”马泽玉迟疑的道。
秦琅蓦地抽出佩剑,“我看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他几步走出,便去了密林。
马泽玉迟了两步,反应过来便是无条件的跟上,“秦琅?”
可就这么两步之差,马泽玉身子没进密林的时候,已经没看见走在他前面的人了。
马泽玉心里直打鼓。他也算是干过千里走单骑,想给司徒锦通风报信的事情。
但他这人吧,什么都不怕,就是怕黑。
免不了茫然的在打转的同时想找到依靠:“秦琅,秦琅?”
他喊着,依然无人回应。
惟有寒风飒飒,擦着林中青竹,发出似物非物似人非人的声音。
“呜呜……”这似乎是风声。
马泽玉宽慰着自己,向前走的步伐却是谨慎再谨慎。
“秦琅?”他不死心的试探道。
然而周围还是静悄悄的。
秦琅的身影,活像是自己的幻想。
他在原地踌躇不前,实在不太敢在黑暗中行事。
陡然,马泽玉睁大了双眼。
面前的丛林窜出道身影,那似火光似灯光的金黄沐浴在他的身上,叫人瞧不出他原本的模样。
马泽玉脑子里只有个想法:身高八尺……狐狸成精了!
他在原地哆嗦了两下,猛然惊醒似的,拔腿就往背后回返!
而那怪物,嘴里其实还念念有词……
马泽玉却没那么多闲情雅致去听,他惜命的往回跑,跑啊……
“啊哟”一声,他撞上了什么东西。
抬眼一看,背景里漆黑一片,依稀辨认出,是站着两个男人。
已然摘下面具,露出面容的秦琅。而他身边的人紧握面具,那张脸……
“啊!!你是人是鬼?”
“当然是人!”秦琅迫不及待的应着,随即又眯起眼:“你一直当佑之死了?”
“额……”马泽玉被吓得混沌的大脑实在无法回应这么高深的问题,只得干笑两声,立时摇开双手,都快要看见残影:“不是不是,我是看见鬼了。”
他一边说,一边指向来时的路。
他身前的二人顺着他的手指向前瞄了眼,随后与对方对视,皆从对方眼里看见了一样的兴味。
“是不是个狐狸的影子?”
司徒锦接道:“还唱着,‘明珠显,拂晓日’。”
马泽玉呆呆的看着两人:“你们也遇到了?”
“就说是有人在装神弄鬼。”秦琅嗤道。
司徒锦则是若有所思,“你怕是无妄之灾,白白受了惊吓。”
见到了人,马泽玉也渐渐平静,他这才想起问突然出现的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很显然,我是特意来见你们的。”司徒锦耸耸肩。
秦琅同样一脸讶异,不过比起马泽玉,他敏锐的补充道:“见?怎么不是带领我们?”
“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事。”司徒锦叹道:“定安将军这个身份,从此不会再属于我。”
密林深处,若隐若现着两道光芒。
他道:“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从此以后,都只会是个死人,就是没有身份的人。”
“究竟发生了什么?”片刻,秦琅不得不抛出探究的问题。
司徒锦只是笑,他忽然看向马泽玉:“泽玉,你还记得我们当年救下的普杰师父吗?我说要和他习武,闯荡江湖,这不是假的。”
在宫变以前,马泽玉曾听他爹的话,和司徒锦走近过一阵。
他总瞧司徒锦不顺眼,而一个小小的转变,就在于两人一同救下了差点被一掌震碎心脉的王普杰开始。
那时,司徒锦不无认真的同他说过这番话。
马泽玉当他放/屁。
哪有人不要锦衣,偏爱血衣。
多年过去,他瞧着两国和了又战,战了又和。
而眼前的傻子,还是那番话。
他恨不得撬开他的脑子:“真希望你不是因为那燕国公主而去。”
这本是恼羞成怒的一句话,司徒锦却是歪头:“嗯对,有这个缘故。”
“你疯了?”两人同时质问道。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司徒锦递还面具,潇洒挥手,“我是来同你们告别的。”
“叔砺,泽玉,这世上,从此就只有定安将军了。”
他明白明卓的意思。
而他从佩戴面具那一刻起,就料想到了今天。
他离开密林,边走边想,出兵州宿岛,说到底,和容王有关,也可以说是无关。
他当初其实应该再细细想想,若是容王手里真的握有楚明卓当年暗通他的证据,她怎会放心的将容王置于自己身边,且手段平稳的来回争斗。
她对容王有执念,不过是因为,那场宫变中,死了不该死的人。
狐狸远叫仍在继续,马泽玉这时却是怎么也不害怕了。
“是皇上吧?”他苦笑道:“赶尽杀绝,是他的风格。”
秦琅眼神一沉:“佑之若是真想告别,何必选在我们去州宿岛的路上,而在盛京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这些,他们只能憋在心里。
秦琅重新戴上面具,闭了闭眼,“今夜过后,全都忘了吧。”
当陈暮收到穆河守卫送来的密信时,正好是在上巳节的前一日。
他负手而立,听见李开恭维道:“皇上英明,北临帝如今一意孤行挑起战争,借着敌方之口宣扬公主恩德,实乃上上之道。”
“借道从穆河行军,”陈暮的声音很轻,“他也不怕有去无回。”
李开愣了愣,“皇上的意思是?”
“借刀杀人,至少也得借把利刃。”陈暮随手将密信递了出去,稍一抬眼:“没有绝对的把握,北临还动不了。且让司徒锦耗点心力吧。”
其实让他想不到的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北临帝会出兵州宿岛,甚至如此痛快的信任他这个盟友。
不像是司徒锦的手笔,按理来说,北临帝也不会如此昏头才是。
问题出在哪儿呢?
“你是说,”陈黎的眼神中充斥着不可置信,甚至脱口而出一句荒唐:“现在外面人人都传,我是天命之人?”
她指向自己,觉得那四个字说得没皮没脸。
她对面的谢意一脸严肃,掰开她去扶簪子的手:“没错,也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但总之是秋风扫落叶般传遍了大半个大燕。说夜半总有神兽降临,口中念念有词,说着‘明珠显,拂晓日’。一开始人们口口相传,争相释解那些话的意思,后来,更是有好事者编出了童谣传颂。”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敢堂而皇之的在坊间流传,也不怕一个不慎掉了脑袋。
陈黎扭头,面无表情:“今日是上巳节,我不会整晚都要听着那些歌功颂德的话吧?”
谢意一脸无辜的说:“你怎么知道,我就是怕你被恶心到,才好心的赶来告诉你的?”
陈黎嘴角抽了抽,“谢谢”两字堵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声。
……
陈黎觉得,什么热闹,实在不看也罢。
当自家哥哥自然而然插进她和谢意之中,且目不转视地表达他的欣然时,陈黎真想一头撞上罗雀桥。
她眯着眼,对谢意笑了下,然后毫不留情的拎着陈暮的后领,无情的拖着人走到一边。
“镜儿,镜儿?”她哥哥象征性挣扎的叫了两声。
陈黎无语,“你不是不情愿来吗?还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
天可怜见,陈黎的本意是呛她哥哥的,然而陈暮实在修炼到了一种境界。
闻言,他低头打量着他的穿着,甚是满意的点点头,“你觉得很好看?”
朱雀大街的夜幕被千万盏花灯浸成暖金色,陈暮一身宝蓝色锦衣,仿佛即将开屏的花孔雀。
陈黎已经不想和他扯闲篇了:“我问你,我被称为天命的事,是不是你在暗中捣鬼?”
妹妹太不知趣了,怎么办?
陈暮暗暗叹了口气,“好像略有耳闻。”
“能在短时间内推波助澜至大半个燕国,”陈黎冷笑:“这幕后黑手如此大的本事,哥哥也不怕他用毒计在你的身上?”
陈暮漫不经心道:“朕的妹妹本就是天命所归。”
“光凭这个,你就想堵住悠悠众口?”陈黎摇头:“如果我消息没错的话,柳相可是坚决反对我回燕的吧?”
“不必在乎他们。”陈暮撇撇嘴。
“我当然可以不用在乎。”陈黎一副不管你死活的模样,嘴上却是:“但是,你呢?”
陈暮一句话马上要说出口:“我自是不……”
但瞅见陈黎比冰还要冷的眼神,又即可改口:“在乎、在乎。”
“此举可□□民心,但对付那些老顽固,还是要用点特殊的手段。”
陈暮洗耳恭听:“什么?”
“姻亲。”
陈暮说不出话。
“柳相有一子,与从前的兵部侍郎之女两情相悦,可惜兵部侍郎触怒龙颜,全家被逐出燕京。那位柳公子听闻噩耗,慌不择路要与心爱之人见最后一面,奈何天公不作美,突逢大雨,人没见到,还受了一身伤,醒来以后,变得痴痴傻傻。”
陈暮的脑子持续宕机。
柳相之子的这件事瞒得极好,他都无从得知。
只听陈黎一锤定音:“我的意思是,由我这个天命之人嫁给柳相之子,以示天威。”
这二者有何关系?
陈暮咬牙切齿:“镜儿,不得胡闹!”
“相信我,哥哥。这是目前来看最好的办法。”陈黎满脸认真。
柳相缺个台阶,哥哥少个助力。
两厢成全,再好不过。
“我将你接回燕国,不是为的这个!”陈暮努力压低声音。
“但发生的后果毕竟是不计其数的。”陈黎很淡然,甚至比她自己想象中的还要轻松。
她轻声道:“哥哥,这一次,是我自己选择的。”
陈暮是如何失魂落魄走到谢意身旁的,陈黎记不太清了。
她接收着谢意疑问的眼神,自顾自回了她跟笑容。
然后,她撇开两人,没入人流。
这是她从回到大燕就开始筹谋的事。
公主的嫁娶,由不得自己。
她仿佛又看到了父皇冲冠一怒的容颜。
哦,只不过,这次是她主动提出的。
“姑娘,您是有喜欢的吗?”
陈黎倏然低眉,自己的手已经抓住了一副面具。
她眨眨眼,付过银钱,将面具戴在了脸上。
酒旗招展的食摊间腾起桂花醪糟的甜香,戴傩面的杂耍艺人吞下火把,引得围观人群连连喝彩。
她遥遥看向罗雀桥的方向。
冷不丁的,撞到了前方。
“抱歉。”陈黎懊恼的扶住狐形面具。
对方没应,陈黎下意识直视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哭笑双面傩面具。
此时,他正笑着对她。
没来由的,陈黎情不自禁伸出手,触碰向对面。
河边冷风乍起,陈黎打了个寒颤,骤然清醒似的收回了手。
“抱歉。”她又一次重复道。
陈黎转身要走,在她背后,笑脸转而变为了哭脸。
“姑娘,戴着面具,谁又认得清谁的脸呢?”
陈黎的背影僵住,愣愣回身。
护城河畔,忽有焰火窜天,炸裂的碎金落入水中,惊起画舫上一阵又一阵的嬉闹。
穿襦裙的少女驻足河畔,耳边仿佛重现多年前的猎风声。
“如你所愿,我就在这里。”